金總真不好意思了,其實是看他苦夏, 這兩天沒精神, 因此說點騷話來逗他。放下藕道:“其實我是看你師弟走了, 你這兩天忍著沒哭, 也沒心情理我, 我就隻好看書了。”


    月生叫丁廣雄帶人陪著去東北了, 一行三個人都帶槍, 陪著他應該不會出什麽差錯,求嶽囑咐了,要是尋著了,就地裝殮帶回來,要是一個月尋不著也就不要再耽擱,權當無緣罷了。


    露生哪裏是和他真計較, 不過是受用他癩皮狗似地粘著自己, 忽然今天不狗了, 心裏不免悵然若失——都是被他愛嬌了。見他看的英文書, 又覺得有點崇拜:“你看的這是什麽洋文本子, 這麽厚。”


    “凱恩斯的新書,海琳幫我帶來的。”求嶽揉揉眉頭:“你不知道, 我現在是真的很頭疼。有些事情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 現在跳不出來。”


    “怎麽了?”


    求嶽笑拈了一片脆藕:“說了你也不一定懂。”


    窗外一陣金鈴子窸窣, 耿耿星河懸天,望著是很清涼的光景。一點幽風吹進來,是牆根下亂開的紫茉莉, 香得野趣。


    求嶽叫露生在身邊坐下,雖然不指望他明白,仍將心中憂煩的事情一一告訴了,一麵伸個大懶腰:“工業協會要成立,我肯定是想做領導,但我現在錢困在石瑛手裏。”


    “六月那筆款子,不是打過來了嗎?”


    張嘉譯是老實人,不拖欠賬款,也幸好是因為他不拖欠,金求嶽才躲過了六月底政府的大借款。


    石瑛估計為這個挨了一頓申飭,求嶽也覺不好意思,送了兩根金條過去,結果石市長更生氣了:“金大少,我跟你來往,不是為了錢。”


    把金總說得灰溜溜的,最後還是露生圓滑,給他孩子弄了一個銀打的小電扇,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小孩也喜歡,石瑛也無話可說,揮揮手道:“下次別再送禮了,再送禮、反而叫上峰覺你我不清白,到時候更加苛捐於你。”


    石市長是真的好人,可惜是跟著蔣光頭在混。


    這裏求嶽歎道:“這筆錢是到手了,關鍵我們以後怎麽辦?賬目這塊兒,不能再讓政府插手了。”


    自己收款是不合適的,他想過找六爺的銀行來承辦收款,但是自己跟石瑛劈腿就直接cp了馮六爺,這不是擺明了拉六爺下水嗎?


    不能這麽光明正大。


    無論如何,下半年的款子如果繼續留在石瑛那裏,保不齊要被孔祥熙直接借走。


    那可就真要了金總的命了。


    露生聽了一會兒,並不十分彷徨:“其實之前石市長沒過錢的時候,咱們也不是現款交割的。”


    “啊?”


    露生將藕逗著鬆鼠:“你以為我們家都是拿現洋支票交割棉花毛巾?”


    “……難道不是嗎?”去通州買棉花就是真金白銀的五萬塊啊。


    鬆鼠抱著藕片,很鄙視地看他大爹。


    金總愣了,賬目這塊兒自從交給露生,他還真的沒怎麽留心過,隻看每月結算,流水就真的沒工夫細看。


    露生莞爾一笑,說:“你等等我。”到自己屋裏拿了備記的流水,回來不知跟金求嶽說了什麽,但聽金總傻眼道:“老婆,你是天才嗎?!”


    露生嚼著藕:“也不是人人都信我,那些沒什麽信用的小旅店,我就叫他們自己去求棉農,若是棉農那頭肯擔保兌票,我就給他賒這個賬。這麽一來也省了我們些找貨源的功夫,雖然都是小棉農,好歹也是個進貨的方向。權當是開源節流吧。”


    “……所以不光是銀行承兌,你連商業承兌都搞出來了嗎?!”


    金總真的震驚了。


    這他媽不去耶魯念金融是屈才了啊!你學個屁的戲啊!


    露生見他呆呆的,臉紅紅地抱著鬆鼠笑道:“你把賬交給我管,我自然要給你省些家用,頂好是家裏一個子兒不動,白來白去的掙錢,那才叫一本萬利呢。”


    金總怒吼道:“老婆!”


    “……幹嘛?”


    “來打啵兒!”


    露生給他嚇了一跳,把鬆鼠扣在他臉上,噗嗤一聲笑了:“沒正經!”


    金總把鬆鼠頂在頭上,簡直心花怒放——一時間他茅塞頓開,跟石瑛分家的完美方案就在眼前,如果以這個方式來進行,那麽棉紡織行會的資金流轉就可以完全避開政府的耳目。


    隻需要找一個自己人的銀行就ok了!


    接著就是要準備會議提案了。


    原本會址是選在南京蘇商會館,半個月裏,幾家銀行也參與進來,因此最後是放在靜安寺的一個寬敞私邸裏,主人是浙江實業銀行的副總,費用招待方麵則由金家負責。這是表明江浙商人攜手一心、不分你我的意思。


    隻是這會不是一天兩天能夠開完,兩個人又要分開一段時間。


    求嶽的本意是帶著露生同去,沒想到露生聽了,淡淡道:“這事兒我不便出麵,紡織業內部會議,你應當帶一個技術骨幹參加,嶸峻比我合適。”


    靡百客雖然是露生的創意,工業設計則全出自陶三爺的手筆,這話倒也沒什麽差錯,隻是金總現在的敏感雷達比白小爺還高,梗著頭道:“你拿安龍副總的身份跟我一起去,沒人敢瞧不起你。”


    露生莞爾一笑:“現在誰能瞧不起我?”


    “……那為什麽不去?”


    鬆鼠從涼榻下麵竄上來,拱到露生懷裏,也聽他們說話。


    “說實話,我現在也不在乎別人怎樣看我。”露生的語調又輕又宛轉,但是豁達,“無非是嫌麻煩罷了。前些日子風言風語,已經是不堪其擾,再叫人家看見你帶著戲子出入商業會談,反而傷了安龍的信譽。”


    “跟他們解釋啊,你才是這個商業案的主創。”金總就不愛聽他說這個:“本來歧視你就不對。”


    露生心裏有點綿軟的甜,其實人活在世上,要幾個人看得起?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夠了!要是再有一個知心人珍重你,管別人當你是什麽呢?


    他仰麵看著求嶽,聞見他身上清爽蓬勃的氣味,好像仍舊是個大孩子,大孩子知道些事、又不全懂事,自己對他其實是依賴裏攙著一點寵,很複雜的柔情。心裏甜,聲音也不由自主地甜了,抬手刮一刮他下巴上的胡茬:“做生意講究個互相尊重,尊重人家對的,也包涵人家錯的——哥哥,你要統領一方,就要遷就他們有些迂腐的成見,這是與生意無幹的私行,難道要個個人都跟你一個腦子?”


    求嶽不吭氣,跟鬆鼠一起摳床。


    露生見他賭氣,將他一推:“成大事者求同存異,這個關節上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何必旁生枝節?你就愛在這些事情上耍脾氣。”說著,又囑咐他:“除了陶三爺,你在技術部的三友老將裏也選一人,這兩人和你同去。三友雖然倒了,在毛巾業卻是先漢一樣的大正所在,你帶一個人去,是尊重,也有承前啟後的意思。”


    這一席話說得求嶽無言以對,露生已經不是過去自怨自艾的小可憐,自己反不如他看事情澄澈。


    心裏還有點兒膩膩歪歪的舍不得,是大寶貝藏在家裏、沒法跟人炫耀的遺憾,比起代人受譽,金總更希望與有榮焉。


    露生歪在涼榻上,他蹲在涼榻底下,唧咕了半天,不情不願地說:“那我一去好幾天,你在家裏不想我?”


    把露生問得轉過去——濃情蜜愛,分別一天也舍不得,這個呆頭鵝怎麽總來這些小孩子脾氣,喜歡把這些事問來問去?


    “噯,好生討厭。”


    “……幹嘛突然說我討厭?!”


    白小爺愛答不理地瞥他一眼,歪過臉去,又笑了。


    該準備的都準備齊了,文稿全部代寫謄清,免得被人看出馬腳,交際的辭令上也是指點了又指點,此時再沒有什麽別的事情,對著電扇,縫一件白麻紗的短衫。露生偎在燈下麵,求嶽偎在他肩上,真像小夫妻兩個,一個看針線,一個看人。


    露生道:“教你的那些話,可要記清了,這些人隻比朱子敘難纏,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你別在這些小事上讓他們笑話。”


    “都記住了,一定表現得有文化。”


    你這話說得就沒有文化,把露生捂著臉笑了半天,金總搓爪道:“幹什麽?又笑什麽?我也是大學畢業的好吧?要說唐詩宋詞我也是會背的。”不輸給你那大少爺。


    露生也不抬頭,揶揄道:“那你就背一首來。”


    金總蹲下來,捧了他一雙手,看手上的衣服,搜腸刮肚,憋了半天,洪聲詠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露生笑翻過去了。半天擦著眼淚道:“蠢貨!蠢貨!再教你一句吧!”


    金總自己也狂笑,虛心好學地問:“是啥?”見他把柔若無物的一縷絲線在自己鼻尖比一比,輕聲念道:“這叫橫也絲來豎也絲。”


    臨行前的這天晚上,金總是不慌不忙,屁正事沒幹,在床前跟老婆吟詩。人生他媽的第一次如此風雅,風雅得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大戰的前一夜,風雅一下是應該的——提槍看雪、挽弓聽風,弛是張的先聲。


    七月底,蘇浙兩省紡織業主齊聚滬上,交通銀行、中國銀行、浙江實業銀行皆派代表出席,華北和華南的棉紗業主也應邀出席。大鱷們下榻的華懋飯店和會議召開的靜安私邸都擠滿了經濟新聞的記者。


    其時風聞宋子文即將卸任實業部長,孔祥熙接手他的工作,棉紡織業是蘇浙兩省的輕工業重頭,因此這個會議也是對國民政府新財政部長的一種表態。


    這個中國自古以來的魚米富庶之鄉,在用它驚人的財富發出聲音。


    ——在這個時代,資本才是國家真正的主人。


    開會的靜安寺私邸客廳很大,寬敞的房間幾乎占據了整個二樓,法式建築風格,設計師的本意大約是為了用來作舞廳或者辦沙龍,大廳四麵頂著大理石的愛奧尼克柱,看得出是兩三個房間打通來的。桌上拿藍緞帶紮著西洋款式的白薔薇花球,天藍色的條紋桌布,全是清爽宜人的色調——像是度假的意思,給沉悶的會談加一點情調。


    所有準備都令人心情愉悅,唯有一點不愉悅——安龍的金求嶽廠長以棉紡織業聯合會籌備人的身份,坐在頭把交椅上。


    他左手坐著的代表來自厚生紗廠,花紗大王穆藕初的產業;右手是申新紗廠的負責人,這家來頭更大,榮宗敬和榮德生兄弟,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榮氏家族。申新和厚生各自做過棉紡織業的領頭羊,都是紡織業大花,未想今日慘遭豔壓。


    大家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金總是鐵了心要c位出道,他進門就手動剪掉你推我讓環節,二話不說直奔主席台。


    即便今天是馮耿光或者交行現任總經理親自到場,這個位子,他也坐定了。


    自己幹了一年,錢已經不缺了,需要的就是業內的俯首稱臣,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謙虛。


    王者就要有點王八之氣。


    幾家銀行的代表遠遠坐在長桌的另一頭,看戲的態度。


    眾人沉悶而禮貌地抽煙,沒有人說話,來的時候,的確都懷著同樣的心願——抵製苛捐,保護生產。但是人到了這裏免不了要有其他心思,麵子上的、競爭上的。安龍有錢,坐得起這個位置,但是資曆和名望總是缺了一些,仿佛爆紅的流量小花,站c似乎難以服眾。


    尤其這個三十出頭的金廠長如此不知禮數,多少讓人有些難堪。


    他們抽,求嶽也抽,等了三支煙,申新廠的負責人說話了:“金廠長,成立產業聯合會,我是讚成的,但平心而論,安龍並不適合成為產業會的龍頭。論聲望、論資曆、在座各位都有更優的選擇。”


    厚生廠代表也溫和地開口:“安龍的確是後起之秀,但統率行業還是缺乏一些說服力,兵跟將走、馬隨頭行,我們既然坐在這裏,是不是先把這個問題理理清。”


    這話不好聽。


    但求嶽挺喜歡他們這樣有話明說。


    成立產業聯合會,必然涉及利益分割和調度,大家當初願意加入,僅僅隻是表明聯盟的意願,並不是認可安龍空降c位。


    比起金孝麟的罵罵咧咧,又或者是姚斌的兩麵三刀,厚生和申新做人已經算是很禮貌,敞開心胸,不滿意就講,這就是把你當兄弟,兄弟明算不暗算。


    “我知道榮老板和穆老板,對我不是很信任。如果信任的話,今天來的就不會是你們二位,應該是他們親自前來。”說著,求嶽抬抬下巴,一指指安靜如雞的張福清。


    張老板突然被cue,有點尷尬。


    求嶽靠在椅背上:“那各位老哥覺得,誰比較適合來做這個領導?”


    申新厚生俱道:“自然是年高德劭者為佳。”


    在座的都不說話,論年資,確實沒人比得上榮宗敬和穆藕初,兩人都是年近六十,一個是現今的工商部參議,另一個是二十年前的上海總商會會董。


    “所以今天是必須先選大哥,然後才能談事情,是吧?”


    眾人都有點好笑,留個麵子,沒有笑出來,房間上空聚集起一大堆掩飾笑意的濃煙。


    金求嶽不急不躁地站起身,拉開百葉窗,叫清風進來散一散煙氣,說:“看來大家也覺得這兩位合適,覺得我不合適,那我就光明正大地跟兩位前輩競爭一下。”


    這話也是親兄弟明算不暗算,眾人心中讚賞他這個態度,所以都不說話,之前不說是冷對,現在的不說是默許。


    “我的看法也許不成熟,所以我隻講事實。”求嶽看向厚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穆老板已經辭掉了厚生紗廠的總經理,現在是拿著股做董事,但是厚生去年到今年的營業額非常困難,眼下是在準備出售工廠,對嗎?”


    這件事業內都知道的,厚生代表沒說什麽,臉上不是難堪,反而是心痛。淞滬停戰協議之後,日商不斷在上海進行資本傾軋,厚生紗廠備受打擊,再加上靡百客一役,棉市暴漲暴跌,厚生已經吃不消了。


    求嶽又看申新的代表:“第二個事實,申新打算收購厚生紗廠,但是錢不夠,正在到處籌這二百萬,中國銀行不願意放這筆款子給你們,交行也不願意,你們現在打算去求英國人的匯豐銀行,對嗎?”


    申新代表亦無話可說,金大少和馮耿光交好,自己又是交行的股東,知道這件事沒什麽稀奇,嘴硬道:“兩百萬不是小數目,一時周轉不來而已,這事不必金廠長掛心。”


    “兩百萬而已,我拿得出。”求嶽冷聲道:“你現在要叫價,我也敢跟。”


    申新代表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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