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設了君子局,盧老爺上次忿忿離開的神情畢竟令人印象深刻, 因此他若無其事又跑來做客的時候, 那個情景還是非常尷尬。黛玉獸忍不住吐槽:“你覺得盧老爺像誰?”


    金總心領神會:“像金孝麟。”


    “都是胖臉小眼睛, 嘴在下麵笑哈哈的, 眼在上頭東看西看。”露生偷偷地說:“還有一點點像……孔部長。”


    “哎, 怎麽對友軍亂開炮呢?”孔娘娘委屈!


    “我就是不愛他們這種神色, 蠅營狗苟地好不大方。”露生嬌道:“你看六爺和石市長, 聲清目正、氣定神寧,一看就是端方君子,那多招人喜歡。”


    “你隻能喜歡老子。”金總隔著門道:“趕緊出去呆著,我上廁所你也來擠,不嫌臭啊?”


    黛玉獸在門邊露個小臉:“看你廁所裏算賬,怪好玩的。”


    金總剛在外麵聽了兩個不錯的公司, 心裏盤算著跳過這群經紀人、自己單獨去問, 又怕喝醉了醒來就忘, 因此尿遁了躲在廁所, 偷偷記在小本本上——捂著褲子笑道:“好玩!還有更好玩的, 我給你看看?”


    露生啐他一口,笑著去了。


    從樓下傳來鋼琴和小號的聲音。


    聖誕節臨近, 客人漸漸多起來, a帶朋友b、b帶朋友c, 總之隻要有那麽一兩個派對精,管他生人熟人都能玩個通宵。底下的舞廳一整夜都在歡騰著吵鬧的音樂,男人們在樓上喝酒玩牌, 他們談論著投資的消息。


    大家終於知道了殿下的名諱,愛新覺羅·黛山,也知道了這位家庭教師名叫helon king——最初隻知道他是mr.king。有些關注遠東的人笑道:“我聽說溥儀皇帝的英文姓氏,也簡寫作king.”


    金先生謙遜地說:“不一樣、和王室簡寫不一樣,我隻是普通姓氏。”


    可能是警覺到上次自己暴露了什麽,這幾次教師非常禮貌了,但純英文的交際場合,殿下依然顯得很可憐——人的心態就是這樣,在船上的時候一樣也是英語交際,那時大家覺得他挺尊貴,現在看見他似懂非懂的樣子,真叫女人們生出憐憫之心。


    “為了免於尷尬”,盧太太把殿下帶到一樓去,女眷們跟他玩“中國麻雀”,稀裏嘩啦的,倒也十分快樂。


    於是戰線被分成了兩邊,一邊是金總爐邊談話,另一邊是黛玉獸牌桌外交,這其中各種騷姿勢不妨容後再表——露生回來向求嶽歎道:“我看盧小姐靦腆溫柔,以為她是秦小姐一般的閨門淑女,不料這樣做得出!”


    “……她出老千嗎?”


    “哪有,她牌品倒還不錯,隻是人品不如相貌。”露生且歎且笑,攀在求嶽耳邊,微微說了幾句,把金總目聽得瞪口呆:“我說什麽來著?你把台子搭好,就有人蹦上去唱戲了——要是我沒猜錯,接下來,他們就該找翻譯了。”


    果然一周之後,盧小姐帶來了一個朋友,華人,約莫四十來歲,他是半路才跟著茜茜公主遲到前來,因此求嶽在那頭沒得消息,門房見著盧家的汽車,給放進來了——此人西裝革履,腦後卻如章太炎一般留一截辮子,形貌不似隨從、但也不甚倨傲。露生客氣道:“難得他鄉有同胞,先生貴姓?”


    “敝姓常,常炳文。”常炳文禮貌道:“因盧溫小姐不解中文,談話多有不便,因此叫我前來做個通官。”當下替太太小姐們譯了幾句,不過是通聞姓名、客氣的閑話,露生掂量著她們是考校求嶽是否說謊,一一地謹慎作答——常炳文不住地舉眼看他,倒教露生心裏輕輕地打鼓。


    一時大家坐下開局,露生便道:“你們玩罷,總是我贏也沒意思,看你們玩兩盤再下場。”這話也是常炳文譯過去的——自己在沙發上坐了,托腮看女人們打牌。其時美國風行麻將,猶太人中猶甚,隻是白人手腳粗大砌不得牌,都用一根木尺在麵前攔著,那情景著實好笑。常炳文自站在盧太太身後,指點她兩句,過一會兒,輕輕地走來道:“聽說您是旗人,不知是哪個旗?”


    這句話是用滿語說的。


    露生心頭一跳,便知眼前這人是真旗人,不似自己是學了滿語來渾水摸魚——清王室領上三旗,這問題答正黃鑲黃正白都對,答鑲黃是最保險的,也虧得是黛玉獸謹慎,臨行前細細地跟老太爺問了清楚,都記在心裏。張口欲答,忽然但轉念一想,便覺此問有詐:皇子入籍封旗,宗人府必要造冊,且需年滿十五歲。德宗皇帝膝下無子,若真有十五歲入籍封旗的大阿哥,早就天下共知,哪會輪到溥儀?


    這問得真是好挖坑!


    轉瞬之間,心中已轉了數十個念頭,脫口答道:“我是鑲紅旗。”


    那人不覺呆了一呆。


    這話也是留了退步,按金忠明的劇本,大阿哥是幼年離宮、尚未封旗,因此露生回答“我和珍妃一樣,是鑲紅旗。”對方如果細究起來,就可以接著套路他。反正珍妃的死活就連善敏也說不準,畢竟除了當天行凶的太監,誰也沒親眼目擊皇貴妃的死亡。


    他這頭做好了準備,不料對方愣愣地看他半晌,柔聲問他:“您身上這玉佩,哪裏來的?”


    露生低頭一看,這原是老太爺叫齊鬆義解下來的,正是當時栽贓姚廠長的那根玉柏枝。金忠明道:“這塊玉原是西後所有,正正經經是宮裏的東西,你把它帶在身上——老佛爺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若真碰上往來宮中的貴人,一看便知你沒有說謊。”


    露生不敢推辭,用紅線串了,謹慎收好,一麵問老太爺:“這仿佛是西後賞給格格的。”


    “你怕被善敏家的親戚認出來?”


    “我怕畫蛇添足,要給自己貼金、反而添了破綻。”露生說完,慌忙又道:“不是說太爺多此一舉——”


    金忠明笑了:“善敏一家跑的跑、死的死,知道這事的人不多。而且這塊玉的來曆你不知道。”緩緩地將玉佩來曆告訴了,原來是婉心格格當年私奔離家、把賜婚毀了,叫老佛爺臉上好沒麵子,虧得格格她老媽善於溜須拍馬,進宮一通彩虹屁,吹得老佛爺又高興了,不僅沒怪罪這事,反而隨手賞了她一個玉,說:“你那丫頭養得不容易,愛怎麽著怎麽著吧,平日看她也怪疼人的,算我給她添一個妝。”


    這事隻有善敏家的幾個親戚知道,因此金忠明說:“天底下沒有這麽巧的事,你拿著吧,若真擔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放在箱子裏,看情況再做決斷。”


    也是黛玉獸活該倒黴,早上跟求嶽理箱子,金總見那玉佩精美,拿出來玩了一會兒,露生怕他弄壞了,搶來掛在脖子上——此時不免暗暗地埋怨自己手賤,含糊答道:“我從小就帶著了。”


    常炳文遮掩不住的意外:“從小就帶著?”


    露生頓覺心虛,隻是麵上不改顏色:“這有甚麽稀奇麽?看您這神色,倒像和它有淵源似的。”心裏暗道,可千萬別真是有淵源!


    還好,那人默然片刻,似乎有些惘然,笑說:“不過是看它像宮裏的東西。”


    露生笑道:“別的也就罷了,玉是不混帶的。”


    再然後,盧小姐和幾個太太似乎又問了些什麽話,露生跟求嶽學著說:“好像是where、why。”但常炳文似乎興致不高,也不大逢迎這些商人,不知跟太太們說了什麽,大家就沒再勉強,隻管玩牌,玩到十點多鍾,渾若無事地散了。


    求嶽也覺摸不著頭腦:“他沒當翻譯?”


    露生搖頭:“隻有一句,他走的時候跟我說,如今八旗子弟懂滿洲話的很少,不知我怎會學得這樣好——那臉色好疑惑的樣子。”


    “他不是也會說嗎?”


    “隻說了兩三句,後頭就換回漢話了。”露生有些懊惱:“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這事越琢磨越奇怪,為防萬一,他們把管家叫來,細問那個人的身份,管家道:“他啊,他是懷特夫人的文官。”


    “……哪個懷特?”


    “thaddeus white,前任駐華領事。”管家波瀾不驚地回答,看他那神情是也在evermore見過的,“他夫人就是中國那位公主……德齡公主?”


    求嶽和露生的臉色全變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上樓進屋,誰也沒說話。求嶽是沒想到盧文雷會找到德齡格格,這是真正了解清廷的人,很顯然,獵物起了疑心,今天就是來試探殿下的真假——果然不是小白兔,甚至還是頭老狐狸。


    他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麽應對,一抬頭見黛玉獸無精打采地向床上去了,趕上兩步要看,露生慌得別過臉,偏是屋子大,床遠,一時跑不到床邊上去,伸手扳過來一瞧,果然兩個眼裏濕漉漉的,倒也沒有哭出來,低了頭無措道:“我今兒說錯話了。”


    求嶽心中好笑,歪頭問他:“哪句錯了?”


    露生輕聲囁嚅道:“我也不知道哪裏錯,隻是橫豎知道惹禍了。”


    他不問還好,一問這淚是怎樣也忍不住了,想求嶽萬裏重洋的奔波到此,費心設局,真是有德無德的事情都做了,偏自己謹慎不足,在人麵前露了破綻;再一想臨行前隻顧著學說滿文,卻沒想著好好問過太爺,問八旗子弟可會說這個?太爺沒想到這一層是他年邁心短,自己不是大意是什麽?再想今天常炳文那神情,多有疑慮,自己怎麽不知揚長避短,說了好些心虛的話!一路上隻是窮想自己何處說錯,心裏焦急,倒覺得句句都錯——跟來美國就是為了幫著求嶽,怎的臨到用時不能幫忙、反而添亂?越想越恨、越覺懊惱,那兩個眼睛止不住的淚就下來了。


    金總站在旁邊真是笑死,黛玉獸估計就是那種打輔助打不好氣得以死謝罪的類型,責任感太強還偏長個玻璃心,幸好這年代沒遊戲,要有遊戲他能在鍵盤上死一百回。慌得摟了他,又不敢笑,好言好語地問他:“你既然不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麽,為啥上來就背鍋呢?”


    露生忍著淚道:“我應該先著人趕緊叫你過來。”


    “你叫我我也不能來啊,咱們倆一合體那不叫盧太太她們看穿了嗎?你跟常炳文說話,露不露餡還沒定論呢,我要是過去了,那就是百分之百大露餡,這你自己也知道呀?”


    露生的眼淚就有點兒停了。


    “小朋友心理素質還是不過關。”


    露生的眼淚又上來了。


    金總看他那兩汪淚漲潮退潮的著實搞笑,又覺憐愛,舍不得再把他逗哭:“好啦,哭又不能解決問題。”笑著抓了他的手,“咱們看問題樂觀一點,叫我說,今天常炳文來,不僅不是壞事,反而還是好事。”


    露生的眼淚一秒停機。


    金總拉他在火爐邊坐下。


    “坦白說,我挺佩服盧文雷的,他能放下我跟你之間的煙|霧|彈,先來求證你的身份,這人腦子很清楚。但是也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他上鉤了。”求嶽將撥炭的鐵鉤劃著壁爐,“露生啊,人心就是這麽壞,盧文雷更在乎錢,而不是在乎跟你的交情。”


    如果盧老爺想要揭發教師,根本不需要求證殿下的真假,他可以直接讓常炳文把翻譯好的信箋遞給殿下。


    露生也是點頭。他這一個月來周旋在一群聽不懂的雞鴨鵝中間,求嶽不在身邊,行事唯賴察言觀色,倒也不覺得委屈,隻是今天在自己的項目上發揮失常,深覺愧對托付的眾人,因此急得哭了,此時焦急過去,心中反而澄明,“我明白你這意思,我是擔心身份揭穿,害你在紐約無法立足,那接下來的事情就沒指望了。”


    “要是坐牢你害怕嗎?”


    露生不假思索地搖頭:“我隻想跟你在一塊兒,在哪兒我無所謂。”


    這話說得自然而然,並不是什麽表白的傾吐,是一種天經地義的柔情。求嶽不覺一怔,想告訴他其實計劃穩妥,即便揭穿也有後手,不知為什麽說不出來,說出來是辜負了這份癡心——默然片刻,他摸摸露生的額頭:“跟著哥哥上賊船了。”


    露生把頭伏在他膝上:“十年修得同船渡,賊船也是渡。”


    兩人依偎靜思,但見暗紅的爐火在銀炭上跳躍。求嶽拿過扶手椅上的報紙,花花綠綠的廣告縫隙裏,沒人注意到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建築公司換了股東。低頭看看露生,趴在他膝上,自己也覺困倦,剛想說“先睡明天再說”,忽然聽管家敲門道:“先生,有你的電話。”


    “誰?”


    “盧溫先生打來的,他想約您見一麵,就現在。”管家慢條斯理,“要替您回絕他嗎?”


    求嶽心中一喜,和露生兩眼一瞅,不慌不忙地向門外道:“告訴他,我馬上到。”


    管家在門外甚覺莫名,心說今天是怎麽回事兒?一個已經離職的領事,夫人隻算半個名媛,倒把這兩位弄得表情奇怪——半夜又出去會客。不過他修養很好,因此溫文爾雅地回答:“好的,先生,為您備車。”


    盧文雷約在城中的俱樂部裏。


    外麵下了點薄雪,落進泥土就消融不見的那種,隻給空氣增加了清冷的霜雪氣。求嶽車在路上開,聽見後麵的汽車按喇叭叫他,停了車下來一看,盧老爺從車窗裏露出凍紅的鼻子:“俱樂部關門了……”


    金總:“聖誕節啊大哥,淩晨兩點了。”


    盧老爺:“……”


    金總:“來我車上說吧。”


    盧老爺:“上我的車。”


    金總有點好笑地看他:“我車上有飲料,過來喝一杯,瞧你凍得這個樣。”


    舊時代還是有很多捉襟見肘的地方,未來的汽車暖氣充足、坐墊也能加熱——這一點金總和盧老爺都沒轍,但若能未雨綢繆,至少可以保證你的汽車能在刺骨寒風裏開辟一個溫暖的小天地。求嶽領著盧文雷上車,撲麵一股暖風舒暢,他感覺自己這車才是人坐的,摘了手套和大衣丟給司機:“口袋裏有煙,跟盧老爺司機聊天去吧。”又問盧文雷:“喝茶還是咖啡?也有威士忌。”


    盧老爺感激地接過司機遞來的暖水袋:“熱茶就好。”


    司機小心地披上主人的大衣,下車去了,車內的暖氣給四麵玻璃都蒙上白霧,倒比俱樂部要隱秘得多。求嶽瞧盧文雷慢慢地啜著熱茶,身上的衣服還是幾小時前那一套,心知他是半路掉頭回來的,笑著問他:“再來一杯?”


    盧文雷搖搖頭,放下杯子:“今天冒昧地帶朋友拜訪殿下,他沒有不高興吧。”


    “他有什麽好不高興的,殿下一向很高興。”


    “您把殿下當小孩子對待。”


    “宮裏的孩子嘛……都是這樣的,缺乏閱曆,學的也是一些老古董的東西。”求嶽聽出他話裏有話,漫不經心地笑道:“以後他做了皇帝,工作還不是交給我們處理嗎?有攝政大臣,皇帝不用操心——”


    “別開玩笑了。”盧文雷打斷他的話:“殿下落到你手裏,還有機會成為皇帝嗎?”


    求嶽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不怕我在咖啡裏給你下毒?”


    盧文雷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玩意:“是呀,所以說防人之心不可無。”


    ——銀色的雷明頓德林,保證一槍死透,不愧是西部老哥。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片刻。


    “何必呢?我們都是講利益的人,你死我活的沒有必要,我來之前就已經跟警局的夥計打過招呼,相信您也一定做了準備。”盧文雷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胖肉:“再說了,醫院離這裏挺近的,沒必要鬧騰一通、讓自己受罪。”他掉頭看看金先生,發現對方沒有什麽舉動,於是愉快地把槍口對準他,“行了,咱們來談談你偷竊的事情吧。”


    根本不需要翻譯,從第二次聚會開始,盧老爺讓太太支走了殿下,和所有美國淑女一樣、他那博學多才的女兒善於繪畫和演奏——盧小姐和殿下以琴會友(當然也以麻將會友),她在眉目傳情方麵特別擅長,又富於母性天分的溫柔,終於壓倒了林小姐和柯小姐,贏得了同殿下單獨相處的機會。


    她把殿下誘到了書房裏,在紙上精妙地畫了一幅她父親的速寫,殿下一看就明白了:“爸爸。”


    這個詞倒是世界共通,盧小姐柔媚地點點頭,三筆兩筆,又畫了一個胖女人。


    “媽媽。”


    盧小姐莞爾一笑,把炭筆遞給殿下,含情脈脈地,她望著他。


    當天晚上,盧文雷讚美女兒:“我的乖乖,你可真是行!”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這丫頭居然用筆談套出了殿下的話:他的母親因為不受皇太後的喜愛,被迫離開宮廷,但父皇偷偷給了她母親很大一筆錢。但這筆錢在哪裏、有多少,盧小姐語言不通,因此無能為力。再問下去,殿下就露出傷心的樣子,不願意再玩了。


    盧小姐忖度道:“柯家有個華傭,如果叫來的話,應該可以問得出。”


    “說什麽呢?這個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盧文雷瞪了她一眼,“柯恩和林肯都在疑心這件事,現在是誰拿到證據,誰就搶占先機。”


    “那您為什麽不行動?”


    “行動……你是一個傻女孩。”盧文雷咕噥道:“這也許是機會,但也許是一個大騙局,你就不想想,他怎麽那麽懂你,一下子就明白你要問什麽?”


    盧小姐有些呆住:“可我看他非常純情……”


    “他看你還覺得溫柔呢!”盧老爺把個手裏的雪茄搓來搓去,搓到發熱了,“看著吧,他告訴了你這件事,接下來,他就會問你要錢了——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如果他們真是騙子,他們就會來要錢。我查了他們長島的那座房子,過戶的銀行不明,隻有稅款繳齊了。”他翻眼看著女兒:“孩子,等你有了丈夫、學會打理事業,你就會知道,越大的機會就越可能是欺騙。”


    很長的一段沉默後,盧小姐心有不甘:“可他並不知道我會畫畫,如果不是我誘導他,他怎麽會說出這件事呢?”


    盧小姐的疑惑也是盧文雷的疑惑。他明白女兒的心情,因為錢不夠多、沒能給她足夠豐厚的嫁妝,導致她上一樁婚事被人捷足先登——盧小姐是哭著離開英國的。隻有盧太太那種蠢人才會想要把女兒嫁給中國人,在這點上,女兒的頭腦倒是和自己一樣清楚,如果能拿到金庫的鑰匙,又何必嫁給金庫的守門人呢?


    ——前提是要先證明,他們是真的王室後裔。


    靈機一動,他拉著女兒的手:“乖乖,你不是有個住在三藩市的女同學嗎?”


    盧小姐愣了一下:“您說daisy?”


    “是呀,要是我沒記錯,她認得真正的中國人。”


    盧小姐也想起了這位女朋友,中學的時候,她們同在三藩市念書,那位女同學是外交官的女兒,生日宴會上她邀請了一個混血男孩,說他的母親是中國的德齡公主——想到這一節,她臉色有點難看:“我和daisy……雖然有交情,但我們很久沒聯係了,再說了,您還想讓公主來我們家做客嗎?”


    “這有什麽關係呢?就算是十幾年前,我們邀請她,也不算失禮,更何況她現在也不是名媛了。”


    “我不去。”


    “你好好想想,你去是不去?”盧老爺安逸道:“你媽可還想著把你嫁給中國人呢。”


    盧小姐糾結了一會兒:“那我要坐飛機去。”飛機很時髦,“而且還要前陣子我看中的那個鑽石表,不然我在daisy麵前會很沒有麵子。”


    “行吧!行吧!這就是你的聖誕禮物!”真是賠錢貨色,盧老爺不爽地應下了,想一想,又囑咐:“不過這事你得小心一點,萬一他們沒有撒謊,那公主反而會保護他們——你別跟公主實話實說,要說得巧妙一點。”


    盧小姐依言去了,去了一星期,不知道在幹什麽鬼東西,可憐盧老爺日日在家盼望,去長島玩牌也心神不寧。偏偏長島這邊又不像他預料的一樣開口要錢,反而是花錢花得很爽快。盧老爺對人家的排場已經麻木了,他既不羨慕、也不嫉妒,隻覺得百爪撓心,因為感覺這錢如果屬於自己,一定不會這樣瞎浪費——他甚至試探性地問過金先生,問他買了這麽大的房子,是否資金周轉會有不便?投石問路地:“如果您有生意想要合作,我願意做您的合夥人。”


    盧文雷心道,如果他是騙子,他一定會很高興!


    然而教師拿傻逼的眼神看他:“不,這方麵我倒是不煩心。您怎麽會這樣想呢?”


    “一直受您的好意,來這裏做客……我以為您是想要跟我在商業上有些合作。”


    “盧溫先生,勸勸他吧。”那幾個經紀人在旁邊笑道:“中國人這方麵思維太保守了,他總想單幹——有個合夥人,不是更順利嗎?”


    “是呀。”


    然而教師婉拒道:“事關殿下的財產,我必須慎重。”似笑非笑地,他看著盧文雷:“如果您很忙,不來也沒關係,殿下的性格是有些黏人,太縱容他,也不是好事。”


    所以自己能來隻是因為殿下無聊嗎?!


    盧文雷慌忙說:“不,我很願意來陪伴殿下。”


    盧老爺雖恥辱但僥幸,盡管如此,他還要臉,因此隔天就推脫沒去長島,自己在家裏鬱悶地聽廣播、看報紙——翻著華爾街日報,他忽然看到一則小公告:


    sverdrup公司董事會改組,宣布迎來新的股東helon king,債務清償完畢,從12月開始正常運營。


    盧文雷大吃一驚:“helon king——這不就是那個家庭教師嗎?他居然偷偷地收購了公司!可這件事情為什麽沒在聚會上提起呢?!”想起他跟那幾個經紀人竊竊私語的神情,懷疑變成了懊惱:“該死,這隻野貓手腳真快,他已經在轉移財產了!”一瞬間,他又冷靜下來:“從報紙上看不到真東西,有個公司也不能代表什麽,我不如去看看這間公司到底是幹什麽的——騙子們常開皮包公司。”


    事實又把他的臉給打了。


    sverdrup公司就在紐約,華爾街很正規的辦公樓裏,而且是老公司。盧文雷假裝是談生意的客人,跑過去一看,不由得愣住了,對麵的經理是他從前的下屬。


    這是一家建築公司,羅斯福新政時期,這種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很多,而且因為國家扶持,業績通常都不錯。這居然是非常合理且正經的投資。


    “盧溫先生,好久不見。”下屬見了他也挺意外:“這邊還沒開放私人業務,您是有工程要轉讓嗎?”


    盧文雷訥訥道:“哦,不是,我離開太平洋公司很久了——聽說你在這裏,順路來看看你。”這謊扯得自己老臉都紅了。


    下屬頗為揶揄地微笑:“那可真難得,當初就是您把我裁掉的。”


    盧老爺臉紅如豬肺。


    費了吃屎的勁,賠了好多人情,盧老爺終於從下屬嘴裏摳出了幾句實情:這公司在田納西河大壩承接工程,一時周轉不靈,股東跑路了,幸好有新資金注入,明年妥妥的利好。至於負債多少、償清了多少,下屬就不肯說了。從他誌得意滿的表情來看,盧文雷心想,一定是全還清了,他問下屬:“所以現在是他控股公司,對嗎?”


    “當然囉。”下屬報複地說:“他是個中國人,從不裁員。”


    盧老爺憋屈地吃屎,還得賠笑,但心裏是竊喜的,因為證實了買下這間公司的就是家庭教師!


    是的,竊喜,坦白說他一直希望這件事情是真的,戳穿一個騙子固然令人心安,但那也意味著一筆橫財變成泡影,盡管商人的本能一再告訴他,這有危險,但他還是想要求證,希望這個有利可圖的機會不是一個坑!


    “這樣規模的公司少說也要幾十萬美金。”盧文雷心想:“可這不符合常理,一個建築公司,怎麽轉移財產呢?”


    “……那、那你們有沒有什麽金融部門呢?”


    “沒有!沒有!”下屬大仇得報,爽得尾巴亂翹:“即便有,也不對聯邦開展業務,沒別的事就請回去吧,我們中午很忙,沒工夫喝茶。”


    盧文雷:“……”


    ——不對境內開展業務,但卻操辦海外金融。


    好像明白了!


    那一晚他徹夜未眠,不停地思考著這個閃著金光的迷局,所有證據都指向轉移財產,而和詐騙十萬八千裏。眼前仿佛是一個深淵,而他戰戰兢兢地舉著燈,向下照過去,害怕看見的是白骨,渴望看見的是金子——他甚至回想起在蒙大拿淘金的日子,就是這種心跳的感覺!


    要跳下去嗎?


    就在這個百爪撓心的當口,盧小姐回來了。


    她沒能帶來德齡公主,但帶來了她身邊的文官。當天會見的情況不必贅言,常炳文在車上疑惑地問盧老爺:“令愛告訴我那家人是前清的貴族,為什麽你們都尊稱他殿下?”


    “貴族不是都稱殿下嗎?”盧老爺含糊其辭,緊著追問:“他是真的貴族嗎?”


    “嗯……而且受過很好的教養。”常炳文沉思片刻,嚴肅地問:“盧溫先生,你是否對我隱瞞了什麽事情?”


    “沒有!沒有!”盧老爺信口開河:“我的女兒嘛,有點喜歡他,所以做父親的希望了解一下。”


    常炳文愕然地凝視他:“恕我直言,令愛未免高攀。”


    盧文雷掩飾住狂喜,盡量表現得驚奇:“高攀?”


    常炳文自覺失言,轉臉目視前方:“也對,遜清的貴族稱不上貴族……”幾乎是有些懇求地,他又轉回臉來:“不過令愛是開明的西方女性,盧先生又是家財萬貫,這反而是屈尊下嫁了——何不找個門第相當的家庭呢?”


    盧文雷幾乎在心中呐喊出來:是的!你說對了,我是高攀,因為他是帝王之後!這些中國人怕他們複辟的君主娶一個美國皇後,因此才拐彎抹角地想打消我的念頭!


    果然,他們在保護這個小殿下,幸好,來的不是德齡公主本人!


    最後一環也扣上了。


    盧文雷感覺不能再等下去了。


    公路邊,冬季的風刮過禿枝,發出尖銳的嘯聲,隔著汽車玻璃也仍能聽得清楚,遠遠地還能聽見海潮的鳴響,像質問、也像嘲笑。


    教師麵色漲紅:“你為了這筆錢,真是費盡心思。”


    “沒有您費心得多。”盧文雷舉了太久的槍,感覺手有點麻:“我的好朋友,希望你想明白一點兒,現在我們是和時間賽跑,如果那個文官向公主匯報此事,那麽你轉移財產的事情也會被揭發。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跟我合作呢?我也有公司,可以為你提供賬戶。”


    教師砌詞狡辯:“沒有證據,我隻是在為殿下管理投資。”


    “誠實一點不好嗎?”盧文雷笑道:“那你來回答我,為什麽你收購的公司,沒有登記殿下的姓名?”


    教師的臉色變了。


    “美國是一個講法製的國家,任何事情,都很透明。你已經把公告發布得很小了,但很不幸,你買下的公司裏,正好有我的下屬。”盧老爺趁機報複:“我覺得你應該開除他。”


    教師的臉色難看至極。


    “你若是真為殿下理財,就該登記他的姓名,而不是把這些錢變成你的私產。”盧文雷晃了晃手|槍:“要麽,我們合作,要麽,我立刻向公主和殿下揭發你的行徑。”


    他摸了摸扳機,這把槍打死過不少華工,不過他今天不太想殺人。


    他比較想要錢。


    教師的嘴唇翕張了很久,仿佛在忍耐什麽,良久,他艱難地說:“請把槍放下來。”


    “想清楚了嗎?”


    “不是像您想象得那麽簡單,這筆錢不在我手裏,要把錢弄來美國,很費周折的。”教師無奈道:“或許、或許您聽說過龐氏騙局?”


    盧文雷眨眨眼睛,把槍揣回兜裏。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教師在子彈和公主的雙重威逼下,無可奈何地吐露了事實:殿下的確有錢,但錢在國內的複辟黨手裏,自己隻是奉命送殿下到海外讀書,順便贏取一些政治聲望。為了套取中國境內的大筆資產,教師收購了一間公司,並欺騙國內的複辟黨人,說在美國投資可以得利,隻要投十萬就能獲得五萬的收入。


    這樣,國內就會不斷地傻傻寄出錢來。


    盧文雷大笑:“你可真夠狡猾的,他們如果多關注一點財經消息,會識破你的。”


    “你也知道!這本來就很容易露餡!”教師有些惱怒:“你不該去找德齡格格,她萬一回國,我們就兜不住了!”


    盧老爺有點不好意思,心想確實,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去求證殿下的真假了,這把自己弄得進退兩難:“那怎麽辦呢?”


    “你問我怎麽辦,我怎麽知道怎麽辦?!”教師惱火道:“本來細水長流,可以慢慢把錢掏空,現在隻能停手了——盧溫先生,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開心嗎?”


    “你別急、別急,一來公主還不知道這事,二來她也未必會留心你的行動。”盧老爺冷靜地勸說:“或者我們可以趕在事情敗露之前,一次性把錢套空。”


    教師愣住了:“這怎麽套?”


    “你上一次騙了多少錢呢?”


    “也沒多少,他們也很警惕,隻打來十萬。”


    “你匯回去了五萬?”


    “是的。”


    這是龐氏騙局的正常操作,假稱留下了本金,隻給投資人許諾的利潤,騙他們繼續投資。


    “這就好,既然你已經打回過一次錢,那他們一定深信不疑。”盧老爺道:“你就用我的公司來做掩護,告訴他們,這一次是十倍的收益,十萬投資可以獲得一百萬利潤,我的公司是白銀產業,聯邦政府正在扶持,我可以給你很多文件,他們看過之後會相信的。”


    “別開玩笑了,要騙他們至少也要有足夠的錢來偽裝利潤。”教師無語了:“我哪兒來這麽多錢?再說這太誇張了,根本不會有人信。”


    “呃,那就五倍。”


    “五十萬我也沒有啊!”教師煩死了:“我要打回去一次利潤,才能騙他們給本金。你的主意雖然很好,但根本不可行,就算殿下寫親筆信也沒用。”


    “我有錢呀。”盧文雷笑道:“當然,為了防止你騙我,我得先看到他們的匯款才行。”


    “我根本不需要你幫助。”


    “需要不需要,不是你說了算。”盧文雷又把槍掏出來了。


    金總就快在心裏笑死,就沒見過這麽饑渴的受害人——狡猾啊?算計啊?怕旁氏騙局對嗎?這不還是上趕著送錢來了嗎?


    但他也理解盧文雷的心情,雖然不知道常炳文說了什麽,但毫無疑問,盧文雷對露生的身份深信不疑。


    黛玉獸做得好!


    他忍耐了好久,表現在臉上是扭曲痛苦的掙紮——真的痛苦,因為憋笑實在是太難了。


    他們在路邊談了一夜的分贓問題,露生也在家裏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整夜,黎明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求嶽的車子逶迤歸來——金錢呀,是這個世界上最誠實也最公正的東西,誰能理解它、誰就支配它,誰能尊重它、它就跟隨誰;若你對它勤懇,它一定讓你得到勤懇的回報,當罪惡的手伸向金錢,金錢也一定報之以罪惡。


    露生奔到樓下,看到求嶽滿麵倦容,泛紅的雙眼卻明亮得像晨星,他微笑地摘下帽子:


    “咱們開張了。”


    他身後是一片金錢色的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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