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銘介紹了三個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還沒彎下去,驟然間“啪啦”一聲脆響,金忠明將手頭的瓷杯照著汪院長摔了過去!


    滾燙的茶水潑得整個圓桌上的人站起來退避。


    “那邊銀行的經理,我不認得,我不管,什麽實業社的經理,我也不認得,也不管。”金老太爺指著鐵錨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當初你來我家,怎麽樣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著我賞臉見你一麵,連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顧,叫我老祖宗,你還記得麽?”


    加藤顏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時彼一時,老太爺一定也不會想到,我還有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時候。”


    “你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你怎不問問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連我家養的戲子都去討好,又是送綢緞、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一樣的東西,也沒把你放在眼裏。你若有些骨氣,當初別做這乞丐般的事情,倒還算有一二分臉麵,你在戲子的門口搖尾乞憐,給唱戲的一路轟出門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這兒跟我們說話?”


    汪兆銘用手帕擦著臉道:“金老太爺!話不可如此說,現在已經是新民國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著地道:“汪院長也知道這是民國,不是滿洲國!”


    汪精衛預料到了眾人的憤怒,但沒想到金老太爺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長的顏麵是半點不顧。麵色鐵青,不能置一詞。


    金忠明大聲道:“鬆義扶我起來!”


    齊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後,聞言彎腰扶著太爺起身,金忠明將拐杖拋於他手上,排開眾人——與會的人哪有坐著的?皆是瞠目而立,見金老太爺顫巍巍走來,都讓開道路。太爺走到圓桌半腰處,揀一把椅子,麵向汪兆銘和日商,四平八穩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讀書務農,到我這一輩,雖然無能,也是三榜進士,金筆禦點。我內人祖上滿門忠烈,康熙爺恩賞榮耀,我隨孫大總統起義平亂、打過張勳、打過袁世凱——非是我拿身份壓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這裏說話。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樣,哪個不是一方郡望、鄉紳鄉賢?哪個不是祖宗榮耀、我輩揚先?”他指對麵日本人道:“這些小國蠻夷,販夫走卒之流,汪院長要抬舉他們,我們不便傷你的麵子。但君子相談,當與君子,豈能與小人同席?我不論他書讀過幾何、祖上有何功績,隻看他品性猥瑣,一旦生意落敗便連囊氣也無,恨不得跪下來求人,這樣沒臉的東西,和我們說話,豈不把我們幾代人的臉麵也都侮辱沒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喚人也比他高貴些!”


    齊管家極有眼色地遞過烏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眾人道:“願自降身份,和他們同席的,但去那邊坐著,不願辱沒祖宗的,就坐我身後來!”


    一言之下,眾人心中大感痛快,心頭都是狠出一口惡氣!


    滿清遺老的作派居然可以這麽爽徹人心!


    榮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鬆心頭一口氣,之前皆憂慮金忠明老邁庸懦,坐在這裏不像尚方寶劍,倒像個磕壞的玉璽——還是心太急了,太焦慮了,不到時候人家不發動,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爺爺能慫嗎!


    兩人相顧一眼,正欲舉步,忽然有人拖著椅子,鏗鏗鏗在金忠明對手放下了。


    眾人定睛一看,都是一愣,這是哪個?


    沈寶昌青筋暴起,也不管旁人暗議紛紛,憋著氣大聲道:“坐!他們坐,我們也坐!”


    ——須知金老太爺的話,於眾人而言,其實不過是揚眉出氣,唯獨碰在沈經理心上。他祖父揚州主簿,父親知縣知州,長兄更是光耀門楣,曆任財政內務次長、兩省省長。沈經理心道我在商會裏不過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們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貴,憑什麽你們傲倨主席,我們在下陪座?


    難道就憑你們占了東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對坐談話,怎能與賊同席!


    眾人雖不知這底裏,看他激憤,亦覺奮然。章乃器一聲不響,把椅子挪到沈經理身後,張嘉璈也隨他落座。榮穆二人以手相請,都在金忠明身後坐了。江浙的商人們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漸漸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爺身後湧去,滿屋子拉動椅子的聲音,沒有人說話,但見房間裏傾倒的沙漏一樣,半個房間或坐或站,或怒或憂的各色麵孔,另一頭卻是空蕩蕩的,隻有汪兆銘和三個日商代表孤據一隅。


    孔部長和宋子良左右為難的神色,意識上挪向對麵,屁股停在汪院長身邊沒動。孔祥熙連忙站起來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說話,不要傷了和氣——汪院長,你這舉措很不妥當,今天我們談國內的經濟,怎麽能把日商帶到會場來呢?”


    蔣經國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麽政令,可否請來一看?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允許日本人參與今天的會談,你有他的簽字麽?”


    汪兆銘不理孔祥熙話語,但向蔣經國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長,他是你的父親,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員長。建豐,你的稱呼不太合適,想法也不太合適,怎麽中華民國是你一家人關起門來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麽?”


    蔣經國頭上滲出些冷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


    “隻是什麽?難道我行政院院長的身份,會拿一個假的文件?”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三個日本代表亦交頭接耳,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舔狗似地圍坐汪兆銘身邊。那兩個年紀稍長的日語唧咕了幾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說道:“蔣先生,汪院長,不必為了我們爭吵,我們自己有話會說,我會說中國語。”


    他方才以漢語和金忠明對答,雖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側目,此時字正腔圓的高聲發言,便將目光全聚攏在一處。


    加藤彬彬有禮地起身:“中國的各位大商人們,覺得我們作為日本人,沒有資格坐在這裏談話。但就我們看來,貴國也沒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總理閣下拿出的政令,國民居然不能夠相信,公然地質疑他,我們也覺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當然了,這是貴國的內政,和商業無關,我們沒有評論的資格,所以不評論。我想問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擊我們,蔑視我們,認為我們無進入會場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視會場,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據我所知,你並不是江浙財團的當主,就連金氏你也沒有決斷的權力。江浙財團、安龍紡織廠,一向是你的孫子話事主張,你列舉的光榮已經是過去的光榮——你不經營業務、不過問生產,又有什麽資格來代表中國的商人們發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著拐杖道:“真是可笑!聽你中國話很通,原來長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產業也是我一手掙下,豈有我說的話他不聽從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團說話不算——你問問這些老兄弟們,我金某人說話算不算數?他們服不服?!”


    眾人驚詫於加藤流利的漢語,又聽他指桑罵槐,讓蔣經國臉上十分難看,正盼著有人懟他一句,聽金忠明如此說話,都你一句我一句應和:“老太爺說話不算?反了天了!孫子還能越過爺爺去嗎?”


    “你是什麽東西,也問太爺算不算?我們偏就服他!”


    “夠了!夠了!真是成何體統!”汪院長拍著桌子怒道:“在這裏大吵大鬧,成何體統?!有沒有把我這個行政院長放在眼裏?別人話裏話外什麽意思,難道聽不出來,能否顧全一些體麵,尊重一下我的在場?”


    他向兩邊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經理也少說兩句!先聽我說!”


    眾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蔥?隻是這話說不出來——剛被日本人指著臉罵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顧全蔣經國的臉麵、兜著汪精衛的破臉,都忍氣不言。


    汪兆銘長了氣勢,見無人說話,走下主席位子說道:


    “你們要分開坐,要割席立誌,我允許你們這麽坐、盡管坐!我隻問問諸公,你們今天來這裏是為了什麽事?單單就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勢不兩立?若是今天他們不離開會場,你們就要為這麽點事情僵持不下是嗎?”


    代表們全是媽賣批的臉,這他媽是一點事情?


    汪院長卻是更加激昂的臉:“想起來了嗎?我們坐在這裏是要談法幣的事情,談我們的經濟,你們攪和政治問題是幹什麽?”他指著牆角的立式大鍾:“已經十點半了,現在國家困難,中午可沒有宴會來招待你們吃吃喝喝!須知我們在這裏僵持一天,就是陷國家於水火一天,陷國計民生於倒懸一天!你們口口聲聲,要名要利,不以名利為恥,我汪某人愧無可對,但我請你們想想,為了你們自己的名聲、權勢、財富,使得萬千民眾苦無生計,為了一點與日本商人的陳仇舊怨,以眾挾單、一意孤行,你們良心何安?於心何忍!對不對得起你們頂在頭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著那封政令,在會場裏走來踱去:“我告訴你們,今天把日本代表請到這裏,是我的意思,國民政府的意思,這沒有商量的餘地,政府也不看你們的臉色。方才你們跟我攤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話講明——今天擺在你們麵前,兩條路選。


    第一,你們繼續抱死自己那點產業,等著政府低頭的那天,我也告訴你們這路是死路一條。主席已然和我達成共識,先救援國家的經濟,再考慮其他問題,你們不要百姓,我們為天下父母,我們要管!五月份的時候中美對峙,法幣不能落實,那時日本友商就已經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表達了極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擬勸商界停止排日,可你們喧嘩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們聽從了金明卿的意見,聽從了孔庸之的意見,給予你們時間,讓你們和美國談、和英國談,談來談去,隻顧著談情說愛,隻顧著寵幸戲子!令全國民眾嘲罵憤慨——孔部長也極無能!與英國斡旋良久,斡旋了個什麽東西!”


    孔祥熙驟然起身,垂手而立,認罪地一言不發。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衛怒視他們一眼,又看圓桌對麵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條路擺出來,擺出來你們自己看。我要敲醒你們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閉,對於我們目前急迫的現狀是沒有一點點幫助的,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錯誤。”


    他姿態鏗鏘地向金忠明轉身:“金老太爺,你是清朝的皇親國戚,應當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國是為什麽由盛而衰——不就是‘閉關鎖國’四個字麽?明強鎖國鎖死了,清強鎖國也鎖死了!唐為何強?萬邦惠好,漢為何強?絲路通西。今天我們的政府、我們的主席、我們的行政院,沒有一個讚成閉關鎖國,你們這些遺老遺少倒自己鎖起國來!


    日本需要我們的貨品,我們也需要日本的棉紗,日本的資金等著投資,你們又缺少資金來周轉流通。你們的賬麵因為排日呆滯不能周轉,你們的貨品因為鎖國不能外銷變現——這都是圖什麽?為什麽?”汪院長語重心長、沉痛的臉:“治國如治病呀!抱塞梗流,豈非苟延殘喘?血脈暢通國體才能健康地站立,我們要有中華的自信,要有中華的氣魄和遠見!


    所以今天,今天我給你們指明第二條路,放下仇怨、放下過去的心結,我們的眼光應該放在未來、而不是過去。我希望大家能夠擺脫對日資的成見,在商言商,銀行應當一視同仁地給予日商擔保,諸位應懷著自信之心與萬國商品公平地競爭。”他奮然振臂,“隻要大家能夠接受這個議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諾重議法幣,開放兌換!”


    真有你的汪院長,能用最浩然正氣的臉說最下流無恥的話。


    在座的老財們腦子幸而是沒被門夾過,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線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這一席話語說得倒戈卸甲以禮來降。眾人全是滿臉問號,不料賣國還能賣得這麽聲淚俱下引經據典,一時之間居然難以駁正。


    此時話頭都在金老太爺身上,眾人不自覺地注目於他,見他氣得老臉漲紅,都伸手撫他順氣:“太爺不要動怒,有話慢慢說,慢慢說。”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邊,低低地輕聲地安撫:“老太爺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話好好說,話擠話地氣著了,孩子怎麽辦?”


    金忠明望他一眼,漲紅的臉色逐漸泛青。


    他望望眾人,目光回到汪兆銘麵上,似乎在醞釀一個足以振奮所有人的發言,張口幾次,卻又咽住,仿佛這話從腹中出來要燙著舌頭似的。


    眾人先是憂心、俄頃轉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說話啊!這要醞釀什麽?汪精衛那才學是中過舉人留過洋的,廣州府試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麽用?說話如做人,品性為先、皮囊是末屬。難不成還要現場做個八股來駁他?


    刀刃還是要精鋼,代替的始終不得用,眼下這個針鋒相對的局麵到底不是七十歲的老人能代為處理——眾人見他眼中悲憤之意,不好越過他的話頭,心中卻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這,哪有這些躊躇?此時唯欲痛快響亮的一句話打臉,一句“他媽的”不就完了!恨不得幹脆擔架抬了明卿到會場來,怎麽偏就這個時候病了!


    ——金總根本沒有病。


    他被鎖在金公館的二樓,而這一次,沒有梯|子給他開掛了。


    求嶽在窗戶上砸了又砸——沒用,外麵鐵條焊死了,誰他媽能想到民國居然也有防盜窗!再一想老虎窗本來不就是民國發明的嗎?


    放平時可能還挺好笑的,金總弱智笑話再增一則,但他現在笑不出來。


    前天,他在中央飯店和蔣經國談話。說實話蔣公子並不是他心裏最好的選擇,用外掛來看,蔣公子日後對我黨並沒有什麽大的幫助,充其量也就是個促進兩岸友好的水平。但孫夫人和石瑛都勸他:“現在找他是最合適的,不要把問題再擴大化,先救起民生這口氣要緊。”


    從曆史來看,求嶽願意相信孫夫人;從交情來看,他信得過石娘娘這個軍師。


    談話的結果還挺愉快的,蔣經國拍著胸脯保證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一些促使統一戰線盡早實現的積極願望。兩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會麵,談到興濃處,還開了瓶紅酒。正在咂摸對飲,服務生領著個人上來了。


    求嶽回頭一看:“齊叔叔,你怎麽來了?”


    蔣經國和氣笑問:“這位是?”


    “是我爺爺的管家,從小把我帶大的。”求嶽挺久沒見齊鬆義,心說家人到底是家人,這肯定是老頭不放心,叫齊叔叔過來看看。


    果然齊鬆義給蔣公子作個揖,溫聲向求嶽道:“太爺叫我來看看少爺,要是這邊沒忙完,家裏送衣服過來,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爺回去換洗一下。如此形象,見人也不尊重。”


    求嶽這才發現蔣經國坐得離自己有點兒遠,順著齊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膩膩的發亮——終於意識到脖子上頭上烘人的氣味,嗯,勁兒不是一般大。


    蔣經國樂道:“你回去吧,這裏該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著,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一指求嶽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該不會明天要這樣去見人吧?”


    金總快樂地聞聞自己,什麽時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齊鬆義走到樓下,叫車子送回榕莊街。齊鬆義道:“何必再去那裏?少爺半年沒有回家,難道不去看看太爺?”


    求嶽聽他話裏有話:“爺爺怎麽了嗎?”


    齊管家的臉色藏不住了:“太爺怎麽了?少爺倒來問我,究竟是誰是他親孩子?少爺在國外這麽久,回國來隻顧著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爺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為人總該講些孝道,中央飯店離家裏又不遠,你就是撿個空回去見一麵也好!剛當著蔣公子的麵我不好直說,現出來了,換衣洗漱,怎麽榕莊街才是你的家,頤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爺白疼你了。”


    一席話說得金總垂頭聽著,齊叔叔真把他心說愧了。


    :“我混賬我知道,但是齊叔叔,你看我這樣子,我從四川剛回來,爺爺見了我不害怕嗎?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不像個人。”他低著頭辯解,因為腿長,和齊管家並坐後排,就有些折起來的難受,:“畢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莊街。你讓我去整理一下,我幹幹淨淨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爺爺一起,我不對,我不孝順。”


    他目光低垂著望向窗外,沒有看到齊鬆義在他身後躊躇的神色。


    兩人忙忙地回了榕莊街,齊鬆義就在外麵車上等著。露生也不在家,求嶽便交待周裕,家裏燉些補品,明天給金公館送去。自己換洗、刮了胡子,和齊鬆義一起往頤和路去。


    那時他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因為已經不是頭一次對不起爺爺了。


    家裏出事的時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帶著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時候,他讓老頭兒一個人在病房裏呆了大半年;去美國,他說走就走了,讓爺爺一個人在家牽腸掛肚,還不知道老頭子怎麽吃齋念佛呢。


    要顧全一個家真是難,以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實多半的事情是別人在打點,自己連點起碼的孝順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後的考慮。


    這時候也不敢想露生,有點什麽屁事就跟開掛有癮一樣地想著露生在就好了,金總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人。


    夜色裏,他提著兩包阿膠衝進金公館——這還是周叔臨時翻出來的,自家看望,提人參什麽的也太損了,倒是露生細致,常備著給太爺走動用的禮,燉好是來不及了,打了個包兒給少爺提著。


    金忠明在樓上的房間裏。


    窗簾厚厚地垂下,滿屋子的藥氣。求嶽要去拉開窗簾,齊鬆義止住他道:“太爺不能見風,現在已經入秋了,老人吹風了不得。”


    求嶽點點頭:“我是覺得空氣不好,不能吹風就白天再開窗換氣吧。齊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爺爺說說話。”


    老太爺原本大約是睡著,兩人說話走動,他睜開眼睛問:“安兒來了麽?”


    求嶽連忙趴到床頭上:“爺爺,是我,我回來看你。你怎麽生病了不告訴我呀?現在好點兒了嗎?”


    老太爺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緩緩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對不起你。”


    他生氣也好、怪責也好,都好過說這句疼人的話。


    ——委屈是親人麵前最委屈,哪怕這個親人是假的。


    求嶽是真的想哭,趴在爺爺床頭,不敢掉淚惹老人傷心,啞著嗓子給他掖被:“沒事的,都過去了,明天蔣經國跟他爸說說,這事就過去了。”


    金忠明神情複雜地看他,隻是歎氣,歎了半晌,攥緊孫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麽苦都讓你吃了,好的事情,輪不到你。我也想勸你為自己想想,我年紀大了,勸不得你。”


    “爺爺別說了。”求嶽聽不下去,越聽越紮心,三更半夜的難道祖孫倆在這抱頭痛哭嗎?給金忠明順著氣道,“過去的事不想了,啊,別想了,做生意誰也不能保證一帆風順的,總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當那個領頭羊,你不用為我難過,我真的沒什麽。”


    金忠明老濁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你當真這麽想?”


    求嶽嗐氣道:“樂觀嘛,對吧,樂觀總比悲觀好,想開一點,別氣著自己。”他又給爺爺掖掖被角——唯一表達關心的動作,除了這個也不會別的了,“睡吧,我看著您睡。”


    “要不嫌我老,你靠著我睡一晚吧。”


    “嗯,我靠著你,怕冷我暖和。”求嶽笑道,“我這還剛洗的澡呢,好聞!”


    他疲倦極了,金忠明那張海綿大床又軟和得出奇,說是靠著,沾著枕頭就睡著了。其實也是依偎在親人身邊,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來,一切都變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間裏空無一人,金總是憑著一點警覺的生物鍾,沒有一覺睡到傍晚。他睜眼看到座鍾已經指向九點,驚得彈簧一樣從床上蹦起來——還好,遲到個半小時也不是什麽大問題,現在飆車往財政部趕也還來得及。


    他一麵找他的外套,一麵向外麵惱怒叫道“怎麽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見蹤影,褲子也不見了,不知哪個操蛋的下人給他褲子脫了,上身也換了件睡袍。他穿著內褲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心裏覺得有點不妙。


    金家的規矩,少爺嚎成這樣了,早該魚貫而入的丫鬟捧著東西過來伺候起床。


    ——沒有人進來,整個金公館死一樣的寂靜。


    順手拉開窗簾,窗簾後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燈瞎火,誰也沒想起來抬頭去看窗戶,現在天亮了,窗簾拉開,原來外麵密密麻麻,釘的全是鐵條。


    他衝到門口去,試圖擰動門把手。


    鎖死了。


    中山北路的財政部大會議室裏,談判仍在劍拔弩張地進行著。


    劍拔弩張,但空氣凝滯。


    千言萬語堵在各人心頭,千頭萬緒在他們腦中一團亂麻,行政院如此強硬的態度令他們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麵也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邁的手逐漸握緊,中風後的臉也愈發歪斜,榮德生見他情狀不好,恐他舊病複發、別是要厥在這兒了!一步趕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著拐杖站起,含糊遲疑地問道:“隻要同意日資進入,你就同意法幣開兌?”


    眾人全愣了。


    你怎麽說這種話?你是氣糊塗了還是急糊塗了,問這種話!


    榮德生原本要輕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老世兄你說什麽?”


    金忠明臉色難看至極,放開口齒,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我們今天不和日本人計較,你就能開放法幣兌換,這事就算完了?”


    一眾代表人都傻了,太爺你具體指哪個“完了”?完事了還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說句堅硬話,怎麽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這兒卻軟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靜之中,有人驟然大喊出來:“今天要我死在這兒,我也不能同意!”


    眾人錯愕看去,隻見沈寶昌高舉著茶杯,那裏頭的水是早灑得沒了,歇斯底裏哭道:“輪不到我講話我也要講!我受夠了,受夠了,什麽中華氣魄!什麽自信自強!都他媽是屁話!屁話!汪院長,各位老爺、大人,還有那邊的他媽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麽死的麽?你們知道麽?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我四弟那時就在關外做事,大家合議了和日本人絕交,不在他們的銀行做事、不跟他們的商人往來,結果他們幹了什麽?他們拿槍逼著我們開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憐的四弟,老幺呀!家裏頂小的孩子,就因為不順他們的意思,不願意上班,給他們開槍打死了!留下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寡婦,連孩子都沒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無可忍:“汪院長,這叫陳仇舊怨?這血仇是永遠記著!我沈寶昌無能,賺錢沒有門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盤,但你叫我們跟仇家笑臉相迎地做生意,誰能忍下這口氣?”


    幾個紡織廠的廠主聞言淚下,又七嘴八舌爭道:“便放下這一筆,退開不算——是你糊塗了還是當我們都糊塗?要銀行給日商擔保,給鐵錨擔保,讓他們貼賬轉賬,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轉給日本人嗎?日本銀行投我們的產業,日本商人吃我們的擔保,這是要挖了我們的根呀!”


    “是的,這怎麽能行呢?這也不是公平競爭,這是公然的剽竊啊!”


    紛亂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說道:“今天不談了,我們不談了!汪院長,你給的哪條路我們都不能接受,既然談不攏,那今天這場會談就算失敗好了!”


    汪兆銘目光旋轉,是浙實行的經理章乃器。


    章經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說的名門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紀最輕、說話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兩方膠著,代表們這邊缺兵少將,於士氣不利,且金老太爺那話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違背眾人心意,吵起來沒有好處,反而自亂陣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前方凶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戰。


    他架著沈寶昌坐下,果決向汪兆銘道:“既然兩條路都是死路,汪院長又誌在必得,那看來是大家都沒有做好接納對方的準備,你這不是談判,是威逼。我們繼續考慮,請政府也繼續考慮,考慮到成熟的時候擇期再議。”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繼續罷工罷市,頑抗到底,不僅要抗法幣,還要給肩上再加一副擔子,號召反對日商,是嗎?”汪兆銘從容笑道,“章經理,好大的口氣!你有沒有想過,如此百裏長行之後又加百裏,你的同道們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個年輕人,盡管狂妄說話——這話算數嗎?”


    此言一出,會場內議論紛紛,眾人心內皆是暗自打鼓——現在要退?退了回家幹等嗎?日盼夜盼好容易盼來會談,如果一點好處都撈不到,那豈不是回去繼續等死?


    章乃器的話,或許說出了他們的心聲,他們不願意接受違背承諾的法幣方案,更不願意引狼入室、把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日資又迎回來!


    可這心聲隻是一口囊氣而已,做人卻不能隻憑囊氣。


    求嶽急得心都要炸了,他不知道金忠明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眼看著鍾表流水似地飛轉奔去,捶碎了玻璃也無濟於事,門也是銅牆鐵壁一樣踹不開。


    他在房間裏扯著嗓子嘶吼:“操|你|媽的人都死了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沒有人回應他。


    不祥的預感在他心裏回旋,他不敢想,更不敢信,他從回國到現在已經經曆了太多算計、太多背叛,不敢想爺爺也是這些背叛鏈條裏的其中一環。


    他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他盯著牆上那個小小的窗戶,毛骨悚然地明白了它的用意,是永遠這樣關下去嗎?


    老頭子識破他李代桃僵的身份了嗎?


    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哪怕我們不是親的,求嶽想,我對他是真的有愛,他比我爸我媽待我還好,我們倆和真的親祖孫有什麽區別?他不可能這樣對我。


    現在當務之急是從這個房間裏出去,必須出去,他要趕上那個會,趕上那麽多人熬著夜紅著眼換來的的該死的會,趕上無數工廠銀行窒息等待的那個要命的會!可是四麵牢籠,他又像在美國一樣坐困牢城——所以掛會消失對不對?爽文要結束了是不是?為什麽是這個節骨眼上所有人都跟他過不去,所有信得過的人也全都讓他搞不明白,讓他連一線生機都看不到!


    他的手在鐵窗上砸出了血,紮著木門上翻起的毛刺,求嶽是瘋狂中瘋狂地冷靜下來,他踹斷椅子的腿,開始用心地敲鐵條的釘子。


    那聲音叮叮當當,把他的腦子要搞炸了。可就在這叮叮當當的聲音裏,他幻覺似地聽見有人在下麵說話:


    “四麵都教人看守,別叫他們通風報信——但有一個要跑,可別怪我顧不成十幾年的情麵!”


    是露生的聲音!


    他聲音虛弱極了,是大病未愈,全靠一口氣頂著說話,求嶽從鐵條僅有的縫隙裏摳著眼睛往下看,朱麗葉一樣地猴在窗戶上,激憤和狂喜衝得他拿頭撞窗戶,嗓子早就啞了,幹吼:“露生!是不是你!露生!我在這!”


    露生居然聽見他的聲音,露生抬起頭來,竟恰恰與求嶽四目相接,拔足奔到窗下:“你真在這兒!我來了!我帶人來了!”


    這到底是什麽命運的惡趣味,他們倆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上演一些名著氣質的名場麵——角色還總是扮演得不太對。


    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腳步聲轉瞬就到了他門前,外麵乒乓砸鎖的聲音,過一會兒又靜下來,露生隔著門喚道:“哥哥,你別急,這門一時半會砸不開,文鵠現給你撬鎖,你在裏麵千萬別急。”


    文鵠道:“我很快。”


    “我不急,不是,我很急但是你不要急。”求嶽幾乎想哭,“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怎麽知道我被關在這兒?”


    露生在重慶高燒了兩天,醫生用酒精和藥水逼退了熱度,人和病毒一起被折騰壞了,因此不敢疾行,緩緩地今天上午才到南京。


    榕莊街的人都是大半年沒見他了,開門看見小爺包著紗布回來,又是喜悅又是吃驚——露生每次回來都是負傷,也不知他是什麽嬌花,離了南京必定缺枝少葉。柳嬸抱著就要哭,露生含笑道:“都已經好了,嬸子不必大驚小怪。我去洗個澡,你和紅兒把這幾位大哥好生安頓下來,周叔去隔壁通傳一聲,晚上先叫他們住在學生的宿舍。”


    周裕在旁也一並答應,麻利地叫丫鬟小子們接待客人,自己陪著露生一路往裏走。


    “小爺要是早些回來,倒能跟少爺見一麵,他前天晚上回來了,可惜你不在。”他知道露生心裏記掛什麽,“沒你在他身邊,弄得頭發蓬亂,也不像個人,連齊管家都看不下去,把我也罵了一頓。”


    露生瞅他笑道:“周叔這麽些年,見了他還是唯唯諾諾的,咱們這兒以後不必看他眼色。”問起求嶽,嗔怪的語氣也放軟了:“衣服又沒有換?我就知道他這人自己照顧不了自己。”


    周裕笑道:“還好,回家來,萬事都妥帖了。在這洗漱吃了個飯,又去那邊看太爺了。”


    “太爺怎麽了嗎?”


    “說是心口疼,病了好些日子,非要見一見少爺——我說那樣子去了反而嚇著太爺,少爺純孝,齊管家又不聽我的,到底還是拉他去了。”


    露生停下腳步:“太爺硬叫他回去見一麵?”


    周管家公報私仇:“正是呢,其實少爺的脾性,咱們這裏多熟悉了,吃的用的都稱他的心,何不在這兒睡一晚再走呢?睡一晚,今天指不定能見著您。齊鬆義倒會說他,三言兩語的,把他說走了。”


    露生聽了這話,掉頭便走,留下熱水都還沒燒開的柳嬸驚詫在後,追也追不上他一陣風的腳步。


    “就憑這麽一句話,你就知道我在這裏?”


    “太爺是什麽樣的人,還用得著我說嗎?”露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愛你如命,怎麽舍得耽誤你宵衣旰食的大策,別說你沒有病,就是真病了,他也決不會攔著你不讓去——我們在句容的時候,他尚且不肯讓你來回探病,此時又怎會為了心口疼的毛病讓你掛心不安?事出反常,必然有妖,我算定他是要把你扣在這裏,才使計騙你回來。”


    求嶽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天降神兵也不過如此!他一直覺得黛玉獸是他的外掛,但這掛得也太他媽到位了!碧瑤雪琪能比嗎?小龍女有這神機妙算的本事嗎?


    可這一刻兩人均無喜悅之感,都是心頭冰涼,求嶽沉默地蹲在門前,露生垂淚道:“無論怎樣,你還有我。”


    求嶽沒有做聲。


    ——說不下去了,再說下去,連自己僅有的一點信念也要沒了。


    門開了。


    穿堂的冷風掃過他們肩膀,求嶽困獸一般脫籠而出,露生追上他急道:“這一去凶多吉少,隻怕你到了也已經是回天乏力的局麵,哥哥,你須做最壞的打算,能退則退,千萬不要傷心動怒!”


    求嶽隻覺這話刺心已極,連應一聲的心思都沒了,摔開露生的手道:“我知道!”


    他抓著衣服鑽進汽車,轉眼車子已不見塵煙。


    文鵠看露生搖搖欲墜的樣子,試探著問:“要不小爺你先休息一下?”


    露生咬著牙道:“去叫黃包車,咱們快去中山北路。”


    汽車的輪彀飛轉著、黃包車的腳步也飛奔著,他們追日一樣追著時間、趕著路程,向中山北路的會場疾奔,這真是外麵的人想進來、裏麵的人卻想逃。


    會場內同仇敵愾的情緒在消散,誰也沒有說話,而自保的念頭卻使他們不知不覺地分向兩個陣營。


    日資進場,其實是分為兩個方向進場。一方麵是資金的進入,它將控製銀行的命脈;另一方麵是日本貨品的傾銷,政府惠日政策之下,它必然會對國產商品造成致命的打擊。


    現在聯係他們的隻有一條共同的利益,那就是法幣開兌,隻要接受媚日的條件,法幣就能恢複信用,大家也都能喘一口氣。


    ——如果,如果犧牲其中一個部分,接受日資,或者接受日商。


    工界、商界,工商界,它可以是一個整體,但也隨時可以脫開。隻要犧牲的不是自己就好!


    兩方人物都不覺暗暗地看向別人,江浙的紡織廠主更不覺挪動腳步,走向金忠明身邊。


    老爺子的話雖然既不堅硬也不中聽,可是細細想來,居然是最能顧全大局的——心裏想,嘴上卻不好說出來,自己也知這念頭毫無骨氣,完全是割地求和,可要他們拿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卻是腦中空空,誰也想不出來!


    汪兆銘與三個日商卻是守株待兔,閑情觀望。汪兆銘細看眾人麵色,心知時機終於成熟,不慌不忙,將秘書重沏的濃茶微微呷了一口。


    “諸位,想通了沒有?想明白沒有?”他吹開浮沉的茶葉,和藹微笑,“金老太爺畢竟年高德劭、見多識廣,他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呀!諸君若是還有疑慮,不妨請他再多說兩句——金老太爺,你的安龍廠早就開工了,你作為董事,也提請交行開市了,對不對?”


    這話猶如平地驚雷,把會場炸得哄然作響!


    代表們顏色大變,萬不料金家領頭罷工罷市,居然偷偷地妥協投降,這一下震得幾乎腦漿迸出!榮德生拍案怒道:“汪精衛你少在這裏血口噴人!明卿待我們如何,我們豈能不知?他怎麽可能擅自開工?”


    穆藕初也大聲怒道:“自安龍廠成立以來,從來隻有讓利惠好,何曾背信棄義?須知罷工罷市,都是金家貼補我們費用,他為什麽要幹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空口無憑,你別在這裏蠱惑人心!”


    “金家貼補你們?你知道金家的錢是從哪裏來?各位!是不是全忘了?捐資法幣,隻有金家未曾行動,羊毛出在羊身上呀!金明卿早就跟我談過,隻要能說服你們同意日資進駐,日本代表和政府便全力保護我們江浙商人的紡織產業——一片苦心哪!”汪兆銘大笑道:“不信你們問問子良,問問交通銀行有沒有收到董事的開市命令!”


    “——這是真的。”宋子良沉重地起立:“金家代表紡織業、操控紡織業,為紡織業著想,我們都很理解,既然一定要犧牲銀行的利益——他畢竟是董事。”


    滿座嘩然。


    王眉壽衝到金忠明麵前,再顧不上什麽年高年輕,他一把揪住金忠明的衣襟:“是不是真的!金太爺,你說句話,你解釋解釋,汪兆銘說的是真是假?你金家真的要犧牲我們錢莊銀行,就這麽開工開市了?”


    在座的錢莊老板、銀行經理,也都跟著揪住金忠明,左拉右扯,幾乎把老頭子扯散,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絕望,沒想到自己混在人群之中,居然為人魚肉。亂紛紛地你一句我一句:“你倒是說話啊?不說話就是默認是嗎?”


    齊鬆義一手難敵許多人亂抓,隻得用拐杖隔開他們,金忠明的臉扭曲一片,恨視孔祥熙,又看汪兆銘,閉眼狠心道:“是又怎麽樣!你們全來問我,全來問安兒,可你們自己有半分主見麽?安兒費心費力,幫你們促成了會談,所以擔子就全落在我們金家頭上?你們怎麽不去問問蔣公子,是他許諾我們這次會談必然成功,是他拍著胸脯跟安兒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事情一定能夠圓滿達成——要不是有他承諾在先,我怎麽會同意開市開工!”


    蔣經國霎時起身,驚得目瞪口呆——今天的局麵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突如其來的變故把他打傻了,此時哪有一句話能說?恨不得抱頭鼠竄。


    他若是不起來,眾人幾乎要把他忘了,見他下意識地起身,激憤之情又添一層,蔣經國不由自主地後退,手足無措、失聲叫道:“這和我無關!父親真的承諾我了!我也不知道明卿為什麽背著我開市開工,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叫他來問,你們自己問明卿!”


    張嘉璈呆座席上,心中實難置信,可他明白,現在無論金家承認抑或不承認,隻要去句容看一眼就知道,萬沒料到明卿不能治家,老頭子和他不是一條心,現在金家誰說了算都未可知,就是叫明卿來了又有何用?


    眾人卻是緊抓最後一絲希望,便如垂死抓住眼前稻草,作勢就往外走:“對!叫金明卿來!叫他自己說,老頭子說了不算,他在家躲病,我們揪他過來!”


    “——揪他來這!”


    他們不用去金公館,也不用去榕莊街。


    大門被人推開了。


    求嶽喘著粗氣衝進來,正與一臉惶恐的蔣經國四目相視。


    眾人見他全須全尾地進來,哪有半點病容?震驚之下,忘了去揪扯,看他一步一步,孤身走進會場。


    “你們談了什麽?”他問,“我不在你們談了什麽?”


    章乃器快步走到他麵前,也不知到底是該大聲還是悄聲:“你家老太爺說你已經開市開工,這事是真是假?你同意了日資銀行重新入場?”


    求嶽仿佛頭被人捶了一下,嗡地一聲。


    “我說沒有,你們信嗎?”


    這時候他看見坐著的爺爺——金忠明咬牙道:“安兒回去!今天有什麽事情就衝著我來!你既已答應了孔部長、答應了汪院長,一言既出,哪能悔改!”他抱定了主意,攥緊拐杖起身:“你們也不用再問著他,他病糊塗了!要是不信,盡管去問安龍的廠長陶嶸峻,問宋子良——問他們是聽我的還是聽孩子的。”


    求嶽“哈”了一聲,似哭似笑:“是這樣啊?”


    蔣經國見他麵上青灰,已無人色,唯恐他再看自己。他從未覺得明卿的目光是如此錐心刺骨,往常他總是愛笑愛說,哪怕談正事也要打兩個馬虎眼,現在卻是毫無生機的兩道冰線,一碰就碎,不碰便把人紮穿。這會場也已經不像是個會場了,是無間地獄。


    他忍受不住,縱身衝了出去。


    現在沒別的主意可想,司機問他去哪,蔣經國閉著眼吼道:“去小紅山!”他要問問他父親,問問他為什麽串通汪精衛騙了自己,騙了所有人,為什麽總是攘外必先安內!


    當然,還殘存著一絲幻想,幻想汪精衛是擅自弄權,或許他到小紅山來,還能力挽狂瀾。


    小紅山大門緊閉,宋美齡攔在門前,不叫他進去。蔣夫人寒著臉道:“你不好好在財政部開會,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你父親不會見你。”


    蔣經國見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最後一絲幻想也被碾得粉碎。


    “是他不肯見我,還是你不讓他見我,又或是這扇門,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對我打開過?!”他問宋美齡,“我明白,國共兩黨是不能合作了,我父親也容忍不了我加入蘇共,這是個家庭問題,也許在他看來是政治問題,怎樣不能解決,一定要這樣警告我?那這個警告也未免太大了!”蔣經國幾乎是怒吼出來:“要針對我可以,為什麽要讓整個工商界陪葬?”


    “他是你父親,究竟是他在針對你,還是你在針對他?”宋美齡冷聲道:“要針對,就憑你蘇共的身份,你就不會活著站在這裏。”


    她與繼子劍拔弩張地對峙,一點愧色沒有、半點聲勢不讓:“這些話論理不該我說,但建豐你實在太莽撞也太狂妄了,你父親一次一次地對你寄予厚望,而你總是將他推向窘迫和尷尬的處境裏。他接受你的婚姻,派你去美國談判,這原本是你們父子和睦的一個好機會,但你怎樣對待他的愛心?你在美國人麵前,公然地主張和他背道而馳的政治立場,你叫你父親如何自處?你有為他想過麽?”


    “可是他當初——”


    “當初怎麽樣?當初他對你還不夠厚愛?結果呢?結果就是你翅膀還沒硬就想著怎麽讓你父親沒臉,你怎麽和二姐一樣拎不清誰是自己誰是外?這些江浙的老財主們一天到晚地隻想著斂財,叫你父親日夜難安,我勸他不要派你,他仍是信你愛你,指望你去平息糾紛,你做了什麽?你和二姐一起聯合起來抨擊他!”


    “這不是他親口答應我的?”


    “中正怎會答應你這種事?”宋夫人攏蹙娥眉:“你已經是一個成年的男子,知錯就要敢擔當,可你居然還在推諉。”


    蔣經國被她堵得無一詞可回,臉上半是激怒、半是錯愕,許久,慘笑一聲:“我懂了!”言罷撤身就走。


    宋美齡也不相送,冷冷地玉立階前。秘書官謹慎道:“不要留下大公子麽?”


    宋美齡恨聲道:“留他幹什麽?吃一塹長一智,他早該長這個教訓,多年後就曉得是為他好了!”


    宋美齡話已至此——蔣公子隻是天真,並不愚鈍,可惜智遲。


    這一刻他明白姨母的話了,也明白求嶽的話了,始終不敢信的事情現在血淋淋地被證實了,他的父親為了一心追打國內的政敵,情願置東北華北的士氣於不顧,置垂危的國計民生於不顧,他要先排除異己,然後才考慮國家好或不好。如果這個罐子不能全抱在他懷裏,他情願破罐子破摔,江浙財團不支持他,他就打散他們、打死他們,隻要你支持他排除異己的看法,哪怕是日本人他也可以暫時地妥協!


    這麽一來大損了江浙商人的元氣,竟是過河拆橋,更叫自己與江浙商人從此成仇——江浙財勢、蘇共人勢,連消帶打地一鍋端了!


    江浙商團是刺頭了些,國共兩黨也確是水火不容——可父親難道不想想,不禦外敵、隻顧著自相殺伐,難道不是短視?華北東北,就此拱手相讓,喪權辱國,是留萬年罵名的!


    此時坐在車上,隻覺上不著天下不落地,茫茫然似大海中浮漂,恍惚半日,看見車窗外景色緩移,方知車子在開,他失聲問:“你往哪裏開?”


    司機看他倉皇煞白的臉色,心中也覺憐憫:“大公子別怕,我看您心裏不痛快,總是先離了小紅山再說。咱們現往城裏去,金參議還在財政部那裏僵著呢!”


    蔣經國聽他話中撫慰之意,不由得心中愴然,握拳苦笑:“我哪還有臉去見明卿?”


    太陽已經偏過天中,歪斜的太陽懸掛在青天之上,一點鍾了。


    會場裏人心渙散,吵也吵夠了,罵也罵夠了。絕望的情緒扼著每個人的咽喉,他們知道秋天來了,民國短暫的金融的春天、工商業的春天,就要在今天結束了。


    求嶽仍站在會場門口,沒有椅子給他坐,他也坐不下來。沒人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他看見汪精衛的笑臉,看見鐵錨那一群狗東西,不用問也知道現在是怎麽回事了。眾人皆是冷眼看他——希望早沒了,不過是看他還能說出什麽話來。


    “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你們也可以不用聽我說。”沒有椅子,他就在地上坐下,掏出煙來,點上,開口,“遲到了對不起,搞砸了對不起。我就說說我想說的話。”


    “當初我是怎麽把鐵錨打出中國的,在座的可能不太清楚,六爺不在,張總經理應該知道。”


    “我們為什麽要搞法幣?因為我們的幣製不健全,白銀外流,被美國人打得受不了,被日本人偷的受不了,沒錢用了,大家哭著決定把法幣推出來。那時候國家是多麽支持我們,你們是多麽支持我,我可以豁出命都不要,隻想把這件事做成——現在想想跟做夢一樣。”


    “我們為什麽要賺錢?因為我們想要國家強盛,我們為什麽想要法幣,因為不想受製於人。我不想我的祖國、我的親人,像傀儡一樣被人提來耍去,不想失去的領土再也回不來,不想離開的人再也見不到,不想摔倒了之後爬不起來。”


    “東北還在別人手裏,華北還在別人手裏,學生們在抗議,連女人都去支援,而我們坐在這,跟日本人討論,分錢。”


    “1934年,到現在,1935年,11月,這就是我們兩年換來的結果,稀爛。我們拿什麽臉去麵對那些戰線上的人,麵對那些死去的人,麵對那些還想做中國人的人,臉呢?”


    無人相應。


    “你們全都算計好了,也跪下了,那我沒什麽可說的。就一點建議,日商要進,可以進,鐵錨想重新回來跟我打一場,手下敗將,我跟你打,但日資銀行要來,這不行。”


    有人冷笑道:“這算撇清你自己,賣完了銀行又賣紡織?”


    求嶽轉頭,看看是誰說話,剛欲答言,孔祥熙已然搶先一步說話:“明卿就不要再說了,你現在不合適發言,說了大家更生氣。我來說一句吧——剛才金老太爺說什麽答應我,答應汪院長,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我為了法幣帶頭捐資,帶頭兌換,這是各位有目共睹的。金家雖然鑄成大錯,但明卿人來到這裏,也有悔改的意思,大家不妨退一步,就此商量一個折中的方案。”


    他有聖人麵孔,說話也是聖人態度,懇切、很能打動人心:“法幣還在健全之中,這個節骨眼上讓日資銀行參與,時機不恰當,我身為財政部長,也絕對不會同意。華北東北的領土爭議,我們不會退讓,但日方的善意,我們也適當地接受。剛才明卿說了,願意接納日商重回中國的這個大市場裏,我的意見嘛,還是要給予我們自己的商人一些保護——畢竟大家都很困難。大家回去,該開市開市、該開工開工,總是僵著不動,這又何必?”他看一看加藤:“要是日本代表也能接受這個提議,那就算談成了。”


    加藤利昭滿麵笑容:“我們的要求很微小的,決不像別人那樣貪心,孔部長的話,很有道理的。”


    紡織廠主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一句“給予保護”也打動了他們的心,不禁暗道還是孔部長做事有條不紊,垮著臉道:“那怎麽個保護法呢?須要大家照麵說明。”


    孔祥熙忙道:“隻要大家都能同意,具體的方案,可以改日再議”


    求嶽歪頭看看他,看看這個慈眉善目的胖子,又乖又可憐的樣子,肥大的一朵白蓮。


    “我日你媽了個臭逼。”


    孔祥熙對他粗魯的言語不以為意,摘下眼鏡,他向求嶽投來憐憫的目光,憐憫裏夾著圖窮匕見的嘲弄。會議就在這一句罵聲中秋葉四散般結束,沒人宣布它結束,它隻是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


    求嶽仍坐在地上,心裏空空的,如釋重負的錯覺。肩上的擔子消失了,它和這場會一樣,不是走到終點光榮地放下,而是半途被人拆碎折斷。


    搖搖擺擺地,他走出那個會場,許多人含怨含恨,匆匆經過他身邊。求嶽瞥見他們的背影,他們曾是他的同道,是他的同誌,曾和他懷抱同樣的理想六出祁山,曾和他一起拚殺衝鋒,在雲台笑談。


    而他們終究匆匆而過,不再回顧他一眼。


    他所信任的人,為之出生入死追逐的未來,是多麽可憐又可笑,他所懷抱的理想、懷抱的希望,是多麽慘痛又無奈。以為長路漫漫,此時卻是無路可投,真如大聖金箍當頭,也似薑維拔劍茫然。佇立階上,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那時露生的車子正到了財政部門口,露生遠遠地看見他孤身一人,聽見他慘痛的一聲大叫——他原不該在這裏,他們倆原本不該在這裏。門口的警衛攔著他,一道道怨憎的目光也擋著他,露生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一雙又一雙攔著他們的手,他衝出去的樣子並不柔弱,卻叫人想起焚稿斷癡情的黛玉,求嶽摔在他懷裏,是被這世道焚壞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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