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讀過一點書的人,都知道文風這東西如同臉麵一般,有些人天生筆鋒帶著銳氣,如同人五官鮮明,一看便知是誰,更兼嘲諷刻薄,連氣質都有——可是反過來說,這人文風越鮮明,也就越容易模仿。


    “周先生覺得我仿得像不像?”耀希擦著書桌,抬起頭來,露出一個笑來,很調皮,但爛漫。


    周先生半臥病榻,手裏將那份報紙略略看了一遍,搖頭道:“既然是仿,很可不必援引我從前的話。要假就假一個透,要真不妨全拿我的話湊——半真半假,給那些行家們一看就露破綻。”


    “行家?您指那種行家?”


    “自然麽,是名頭很多的行家。”周先生認真道:“說三道四家、遊手好閑家、故作高深家、以及批評魯迅家。”


    耀希拍桌大笑,周先生一並笑了,笑聲傳到屋外去,許夫人聽見屋裏的笑聲,亦直起腰來含笑張望。


    耀希將抹布擱在桌上,笑道:“我引您的話,原本就是想露一個破綻,因為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並沒有得到您的允準。冒用了您的筆名、襲用了您的文風,借您的名聲來發表我自己的立場,我很怕您生氣。老實說前天我到這裏來,掂量了好幾回要不要把這事兒跟您坦白交代,隻怕您要把我趕出去呢。”


    “你就是不說,也沒什麽,我的筆名太多,誰用過、誰還在用,我怎能管得過來?”


    “那不一樣。”耀希轉動明亮的眼睛:“我心裏很敬仰您,自認和您神交已久,所以一定要坦誠相待。我相信魯迅先生會支持我的看法。”


    周先生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冷不丁道:“你那位好朋友,或許並不喜歡你的做法。”


    “”


    耀希爆笑,周先生也大笑起來,樂不可支,這真是沒法兒好好說話,周先生幹什麽都行,但陰陽怪氣一定第一名,會損得要命。難得他沉屙宿疾已製飲食,尚能如此樂觀。隻是笑著笑著,嚴重地咳嗽起來,耀希連忙扶著,遞過茶水,周先生搖手不用,指凳子叫她坐下,道:“不逗你啦,我稍稍躺一會兒,待會兒起來了,咱們再一起勘定目錄。”又指窗外生爐子的許夫人道:“晚飯前你要來,晚飯前,我怎樣都醒來了。”


    耀希頓首依言,帶上門出來。小四正在外麵幫著許夫人看爐子,聽見她腳步,站起身來——許夫人笑道:“小夥子個子真高,一站起來像棵好樹,這算不算玉樹臨風?”


    鍾小四又難為情了,不覺臉上一紅,他的個子是長太快了,自從去了上海,不知是衣食水平提高、還是恰又趕上二次發育,竹子拔節似地猛躥,如今李小姐和他說話竟要仰起臉來。聽見許夫人說:“你們玩去罷,爐子不用看著,就這麽小火燉著就好。”耀希也和他比個“走”的手勢,他那態度卻比從前沉穩大方,溫厚地點頭道別,隨了耀希一同出門。


    他們走到外頭的大街上去,廣州的春天是早就過去了,如今已要穿短旗袍和短袖襯衫。暖烘烘的風吹在身上,安逸的感覺,整個羊城都是安逸的氣氛,看這城市的圖景你甚至想象不到這裏是中國革命的南方聖地,想象不到它打響了第一槍、扯開了第一麵旗幟。溫柔的土地時常孕育著最剛強的精神,吳越的清山秀水如是,南粵的碧海翠巒也如是。


    小四與耀希並肩而行,道:“你們在裏麵笑什麽?笑了一次,又笑一次,連夫人都說你真是活潑,愛說愛笑的,平時先生笑得沒有這麽多。”


    “我們在裏麵取笑露生。”耀希被他一勾,又笑,“你知道麽?連周先生都料到我這文章是兩頭惡心人,不僅惡心孔祥熙,把露生也惡心得要死。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兩頭不做人,偏偏我高興!”


    “你幫他說話,他為什麽惡心?”


    “虧你還在句容呆了那麽久,可見你和你白大哥是沒交過心。周先生從前寫文章罵梅蘭芳,露生討厭他討厭得要死。如今忽然見周先生寫文章給他出氣,這不等於跟人吵架、突然來了個仇家幫你說話?那可不是惡心得要蹲在地上哭!”耀希手舞足蹈,連說帶笑,“我告訴你我都都想象到了你白大哥瞅見這文章時臉上那套花臉譜,必然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綠!那是絕對很精彩——”學著露生說話的腔調,跺腳,“怎麽唱戲的就是‘微小的塵埃’了?!認真唱戲就是蠢物了?好刻薄人!偏生又把梅先生拉出來講,哎呀氣也死了!”笑得,自己彎腰,踩著高跟鞋,差點兒站不住。


    小四也忍不住樂,主要學太像了,屬實很損,叫金少爺看了不錘爆你狗頭,虛扶著她腰道:“好了,再笑把腳崴了。上回崴腳就是為這——你還要我背你?”


    “不能背嗎?我又不胖。”


    小四就不講話了,看她一會兒,掉過頭道,“背你好多天。”


    他如今和耀希談話是親近得多了,兩人一直同進同出,仿佛姐弟,他從事的工作也叫他逐漸擺脫了上下尊卑的意識,知識比什麽都能讓人打開新的麵貌,兩人從偶爾有話講變成時常有話說,到如今你知我、我知你,彼此看著是精神上的成長,外人瞧著卻是好一對金童玉女,男孩兒太俊了些,高大挺拔,眉眼多情,女兒俏麗,性情又活潑,誰看了不說一聲般配喜歡,隻是當著麵不好說出來罷了。連許夫人也暗問先生他倆什麽關係,周先生撓頭道:“這怎麽問?要問你自己問。我看他們沒有那個心思。”


    兩人走在街頭,正是這時代常見的紳士淑女,那午後的太陽照在小先生抿起的薄唇上,就更有那個意思了。他想起他們上次就是這樣站在路邊講話,大笑大說的,結果李小姐把腳崴了,害得他背她好多天,背著她上車,背著她拜訪胡愈之,搞得場麵尷尬死了。想起這事兒,連耳朵也紅,隻是耀希不覺得,繞到另一邊來,仰頭問他:“怎麽著?記恨我騎著你一星期?我可是幫你捶背了。”


    小四無奈,“嗐”地笑了一聲:“姐姐,咱們說正事兒吧。”把手收回來,插在兜裏,“你覺得周先生這身體,還能有起色沒有?我們在廣州也不能留太久。”


    耀希聽他這話,就有些笑不出來,“誰知道,我瞧他精神很好,可是精神和身體是兩回事。”摸一摸耳上的小珍珠,小四從撿海攤子上給她買的,“估計我們還要再留半個月,找王叔叔是找不到了,就按胡先生的囑咐,咱們在這裏協助周先生整理文集。等胡先生到來,我們再回上海。”


    李小姐比求嶽要早一步回國,回國後便又和小四匯合到一起。金家受難的這幾個月,李小姐並沒閑著,與他父親從前合作的律師繼續合作——這位律師姓沙,名沙千裏,沙律師和李金蛤蟆合作的不過是商業事宜,和他女兒合作的卻是殺頭的工作。兩人見麵,都驚訝得笑出來,沙千裏道:“農工黨說派來一位女負責人對接,我道是誰,居然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你父親知道這事兒麽?”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沙大哥你居然不知道我有這個心,白和我認識了!”耀希笑道,“從前我那個日報,不也是你負責做律師麽?”


    他們一起成立了上海職業救國會,趙敏恒也名列其中,隻是耀希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管金家的事情,救亡周刊創立已畢,將上海方麵的工作安置妥善,便應了主編胡愈之的請托,來廣州麵見魯迅,為魯迅全集的出版做籌備。這事亦有耀希自告奮勇的成分,不光是為了見一見心中敬仰已久的文豪,另一頭也是為了打探王亞樵的消息。王幫主自從福建事敗,便與他們斷絕音信,有一時聽說是在香港,有一時又聽說在廣西,一時又聽說在這裏。


    探一探總比坐著毫無消息得好。


    小四聽她如此安排,知道周先生那病恐怕是不能好了,長年累月地伏案寫作,吸煙又太狠,心中不覺難過。隻是如今人好好的,要做什麽事情也都還來得及——不願再提這話,想起白大哥,說:“其實我想不到你會為他寫這個文章,我以為你都不管他們了。”


    耀希瞥他一眼:“你生我的氣?”


    “生氣?為什麽?”


    “你是他們家的奴才嘛,我不護著你的主子,你不該生氣?”


    小四又給她懟了,不計較地笑笑:“要為這種事說我多少次?”


    “我是時刻警醒你,不要忘記階級性。”耀希滿意地一笑,眼中有些銳氣,“金家可憐?他們衣食無憂,有房有樓,可憐在哪裏?不過是政治鬥爭裏受些氣、文藝上受些抨擊,資產階級的有病呻吟——倒不算無病。我對露生很有感情,對求嶽也很有感情,但我們的時間也要分輕重,比金家可憐的階級要廣大的得多、受壓迫得多,上海的事情我沒忙完,哪有時間去慰問,再說了他們倆也不需要我慰問,如果連這點事情都扛不住,那他們也不必卷入革命的風暴裏。”


    小四含笑地看她:“可你還是為他寫了檄文。”


    “你是什麽黨派,我又是什麽黨派?我們在這點立場上,難道還不能通心意?”耀希倒過來走,麵對著小四,“你應該比我更明白革命的原則和綱領,現在我們的工作已經全麵地落實,當然要去統戰那些和我們利益接近的群體,爭取他們的信心——說起來,這居然是求嶽從前教導我的,我但願他能有這個覺悟。”


    她走得太快,倒行和正步居然同樣地輕捷,小四要伸手抓著她不至於摔倒:“姐姐,你總是嘴硬。”


    “有麽?”


    “沒有麽?”小四笑了,“擔心就是擔心,其實大可不必扯上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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