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聽他倆說話,光是笑,也不吭氣。這兩個小祖宗是慣會吵架,間歇性地能稍微合作一下,沒什麽事就是你刺攮我、我刺攮你,彼此都不大看得慣。承月倒能主持事情,茶房不在,他叫圍觀的打手們:“把桌子擺擺好,離月亮起來還有一陣子呢。”


    打手大哥們居然也肯給他麵子,嘻嘻哈哈,把桌子擺上,水榭外麵吊了幾聲嗓子,又唱起來了。


    露生又歪頭看了一會兒,笑笑,問茶房:“陸老板人呢?走了麽?”


    陸老板在後頭廚房裏,冰塊沒有,拿冷水擦臉,文鵠給他煮了兩個雞蛋。見露生來了,連忙放下毛巾道:“怎麽勞動您的大駕來了,我十分三生有幸。”


    這話說得不成個話,露生也不笑他:“陸老板,臉好些了嗎?”


    “沒有事兒的,孔——孔家小姐太霸道了,我應該的。”


    這更不成話了,應該什麽?應該挨打?文鵠在旁邊“吭”地笑出聲,領子上珠花搖動,輕輕地也響。露生瞥他一眼,向陸老板道:“這裏肮髒,不是說話的地方,陸先生請隨我來。”


    他們繞出廚房,走上三樓——其實應該是二樓,中間隔了個夾層,當時是按上海的馬立斯花園主樓來設計的,那一個夾層是典型的中西合璧,上下見通,看戲乏了的客人可以在這個夾層裏抽根煙、聊聊天。從夾層拾級而上,三樓才是戲台,這種設計往往是大建築裏才有,小樓裏少見,但也因為是小樓,所以顯得格外精巧,歌聲能夠隨著通透的天井飄到樓下來。頭一次來的客人,有時會誤以為夾層就是入口,要走錯繞一圈才知要繼續往上。陸老板卻不曾走錯,輕車熟路地尋著去三樓的樓梯。露生便知道陸老板不是頭一次來了,應當是在這裏聽過戲的。


    他摸出鑰匙,開了戲台的門,一陣陳舊的氣味,糖、水果、茶葉,沒法清掃幹淨的飲食的殘屑,藏在各式各樣的縫隙裏,發出甜而軟爛的氣味,聽上去惡心,但你要是經曆得多了,就知道沒有一個老房子躲得過這樣的氣味,這就是回憶的味道,露生隻是感慨這棟樓並不老,居然也有歲月的氣味了,可見它生意好的時候是真好,回憶豐盛,所以氣味也飽滿,大門打開的瞬間,它含冤訴屈地告訴你,這裏已經很久不營業了。


    其實也隻不過是半年罷了。


    椅子上都蒙著舊布,絲絨的椅套上有從麻布經緯中透下的灰塵,掀起它們就掀起一陣小小的煙霧。陸老板捂著臉,手裏墊了一塊茶房給他弄的冷水毛巾,露生要上來開門,因此比他走得快些,他在汪洋大海的舊布裏尋了一圈兒,終於找到那一塊兒揭開的座位,這麽大的場子沒有一個燈,它有等待重鳴鑼鼓、重放光明的模樣,陸老板叫了一聲:“白小爺——”


    露生沒坐,站著向陸老板招手:“陸老板,你肯定不是頭一次來了。”


    陸定臣道:“以前,以前來聽過幾次,但都是在中間坐著。”


    “來聽的什麽?”


    “一捧雪。”


    露生有些失望,用求嶽的話說,這客人也不是新吸來的粉,屬於老粉絲爬牆。昆曲這個圈子兜兜轉轉還是這樣,戲迷都是出口轉內銷,新戲迷幾乎沒有,老戲迷在各種場子裏反複橫跳。


    “那您剛開始為什麽不說呢?”


    “說了也沒用吧。”陸老板心虛,“我也並不是非常懂戲——但我懂經營!”


    他那心虛是因為來看戲,從來沒打賞過票子,萬一人家問起來,你怎麽說?你說我就花了3毛錢進來聽聽,坐的還不是中間,是是最下等的散座,且蹭了你的茶喝,頭一回來不過是歇歇腳罷了,不料居然唱得不錯,看在好聽的份兒上,過後每次來南京,都來這裏坐坐,人少的時候還可以偷偷蹭一下中間的軟座。


    他沒有說,露生卻猜著了,因為軟座和包廂的客人,那位眼觀四路的茶房個個都認得。但凡來第二次茶房就知道你姓什麽叫什麽——仍不戳破他,因為聽到他說“我懂經營”四個字,聲音忽然提高,逐漸理直氣壯,不由得笑道:“陸老板,我信你是會做生意的人,你講到戲,未見有什麽好見解,但說到生意,你卻很信心的樣子。”


    陸老板把毛巾卷到手裏,沒聽懂他這話是褒是貶。


    露生又揭開一塊布,拍了拍椅墊,坐下了:“坐吧陸先生,坦白說,起初和您見麵,我沒想把這個樓賣給您,因為您看上去不是個做戲園經勵的模樣,更不像個東家。”


    陸定臣連忙道:“我能看戲。”


    露生:“”


    陸老板:“我聽過戲。”


    露生:“”


    陸老板:“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外行。”


    露生低頭笑了,平常人這樣笑,人家要以為是笑話他了,可是白小爺笑起來好看,因為太瘦,還有一點苦相,惹人生憐,陸老板也吃驚他怎麽瘦成這樣了,先前見他還不是這樣的,許是這兩天暖和,換了春衫,薄衣服一下子顯出人單薄了。因此不覺得露生是笑話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說話不成個兒,拿毛巾緊急地擦嘴:“我講話是有點兒讓人見笑,嘴笨。”


    露生點頭笑道:“是有一點兒,要不我之前為什麽猶豫呢。幹我們這行就得笑臉相迎四麵賓,得嘴甜、會說話,就譬如我們這些不大不小的角色,有時任性賭氣,就要你代為周旋。若是不會說話,豈不為難?”


    陸老板沉默,這話並沒說錯,他是不太會講話做事,而且太小氣了,明知道自己沒排場,可是輪到要使排場的時候,他又舍不得,偏偏戲園子這種名利場是最要排場的。


    “陸先生,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買下盛遺樓呢?您喜歡戲麽?在我看來,您和屠先生一樣,都不是很懂得戲的人。”露生指一指樓下,“不怕當麵告訴您,就算到今天傍晚之前,我也仍沒有把這個樓賣給您的打算。我現在來找您談,也不是為了您挨打的緣故,我知道您打聽過我,以為我是怕欠人情的人,我也坦白告訴您我如今並不怕欠人情,您為我挨的打,我有的是辦法還得上。我隻是剛才進來的時候,瞧見我那小徒弟——您瞧見他了麽?他背著人,當著一片湖,他是盛裝打扮地在唱,沒人看他扮相,可是他還要扮,那就是他喜歡唱。我對我這徒弟其實了解不多,我時常說教他、卻甚少聽他跟我說什麽,到今日我方知他愛戲的心並不比我少。一者為人師長,如同父母,孩子想要的,父母怎能不給?二者我欠他一個人情,那人情不比你挨的這頓打,那是我不好還的。所以今日找你問問,其實不是為你,為的是他的麵子。你明白麽?”


    露生說得很平靜。


    曾幾何時,他覺得賣掉這座樓,是人生最傷心不過的事情,有負求嶽,還有負自己的心血,現在卻想通了,釋然溫柔的心情,這座樓歸於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傳習所的藝人們能回家。隻要這個買下樓的人能真心誠意地對待他們——樓又不會隨風而去。


    他說得平靜,陸老板卻有悔恨的感覺——早知道裏麵那個豆沙嗓子這麽得白小爺的寵,出點兒血也該拍馬屁啊。怎麽這一樁和他打聽的不一樣?


    打聽來的消息是,白老板很在意金家少爺,你要能把金少爺哄高興了,那他說什麽就是什麽。陸先生對著自閉中的金總用了半天的無用功,結果是慘敗,正悲苦為什麽自己想拍馬屁的時候金少爺給我整個自閉,沒想到白老板還有為別人傾情的時候!真就離譜。


    陸老板把心一橫:“說實話?”


    露生忍著笑看他:“說吧,您看著也不像個會扯謊的人。”


    陸老板:“”白小爺還挺會損。索性坐下了道:“那我就直說。”反正人家都明說了你挨這頓打人家不稀罕,因此他這實話還含了一點怨:“現在其他生意不好做,唯有唱戲,不管打仗不打仗、不管貨物暢銷、還是滯銷,唱戲這個事情,永遠有錢掙,而且你唱戲能掙大錢。”


    露生:“”您也挺會損的,真就這麽直白啊。


    陸老板今天是真不知道白小爺能不能把這樓賣給他,橫豎都是一個死,何妨實話實說了:“可是啊,可是,白小爺,白老板,你要說我不懂戲,這個是不對的。我懂,很懂,我以前在飯店裏經常聽賣唱——”


    露生:“噗嗤。”


    陸老板著急:“你怎麽瞧不起賣唱呢?那個賣唱的現在就在你們班裏,徐淩雲!”


    “是他?”


    “對啊,我都跟你說了我很懂戲!我是不怎麽花錢,可是我確實挺喜歡的啊。要是我一點都不懂,那我幹甚麽做不懂的生意呢?你要說不懂,屠文勳才不懂呢,我跟你說,他買下你這個樓想開跳舞場,你曉得麽?他有錢那是以前倒白銀倒出來的,把白銀往廣西送。賺了一筆錢,現在他的絲廠生意不好做,他跟我想的一樣,想做點這種沒本的生意你知道吧?”陸老板說人壞話賊來勁,口齒都靈便了,“那矮子比矮子,我好歹比他高些,我還懂一點,他是什麽都不懂。你別看他老給你們那幾個大名角送禮,我跟你說那都是跟在我屁股後麵偷聽來的事兒,他知道那是誰呀?還給你們唱戲的送酒,那不是喝壞嗓子麽?”


    把露生聽得笑歪在椅子上——陸老板人是個憨批,但可愛是真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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