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庸人在上海,電報走到上海去,尚需三五日之功,等人接到電報、再來重慶,又是個十來日的功夫。曾養甫倒也沒叫他們幹等——隔天下午,兩台小汽車開到旅館門前來,齊刷刷的衛兵把守門口,又向裏驅散閑人,清場完畢,一個副官小跑步進來,一路跑到後麵院子裏,立定大聲報告:“歡迎曾委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劉廳長派我前來請赴晚宴!”


    高官就是高官,排場這不就來了。


    把露生看得頭上冒些細汗,曾養甫正和他並陶、榮二人在院子裏吃茶,見狀不免好笑,亦見怪不怪,攜了露生笑道:“這才幾點?就赴晚宴。想來他也猜到我要找他辦事,專留了些時間跟我們說話。”


    露生奇道:“晚上難道不能說嗎?”


    曾養甫笑道:“人家晚上或許還有事情。”偷偷向露生道,“劉廳長娶了兩個老婆,大老婆吃醋得厲害,不準他在小老婆那裏過夜。大約今晚他要赴金屋,拿我們當幌子,談完了你的事,還有正事兒要辦呢。”


    露生抿抿嘴,不好笑出來。


    他們說的這位劉廳長,大名劉航琛,乃是四川新晉的財神爺——年初剛上任四川財政廳長,新而又新。曾養甫告訴露生,“這人長袖善舞,而且廣置產業,四川的銀行、工廠,多一半兒有他的股,有他跟荷達照應你,你在重慶辦廠一定順風順水。”


    曾部長太仗義了,一人打本給組倆奶媽,這哪是幫忙落腳,這是給黛玉獸整出了一個代打團隊啊!


    露生感激道:“曾先生,我不知怎樣謝你。”


    “謝什麽?你是唐臣和蘅青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的好朋友。”曾養甫笑道,“真說起來,我和劉航琛也不算很熟,隻不過今年他上任,往來南京幾次,都跟我見麵吃飯,總算有些交情。昨天我下拜帖給他,也不知他會不會理我,所以今早我隻跟你說了叫你晚上別出去——幸好他肯給我這個麵子。”


    這話是實話,縣官不如現管。曾委長雖是中央高官,到底在中央,何況不日就要赴任廣州。劉財神拿這麽大的排場宴他,倒也不負長袖善舞的名聲。


    大家不好怠慢盛情,都換了體麵衣服,隨副官乘車出發——出門時還有特殊姿勢,兩排衛兵對著天空放槍,問題是放槍水平有限,參差不齊,也可能是排練過的,要錯落有致。露生又差點要笑,茅以升和嶸峻也是一頭省略號,曾養甫笑道:“不用害怕,這是禮儀槍。”


    四川人民玩兒得真花。可惜金總不在,金總要在,一定點評,您這迎賓姿勢快趕上美國白宮了,雖然人民生活水平沒見看齊列強,接待的工作思想倒是趕英超美,上海南京得說一聲佩服。露生忍著笑問:“他到底是官,還是兵?怎麽還有槍呢?”


    “四川這裏,官就是兵,兵就是官,官軍分不開的。你今年來,情況又和去年大不一樣。現在財政也基本收歸軍政一係,工商產業都聽調遣。我叫荷達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在這些事上非常精通。”曾養甫說著,忽然看一眼露生,“你還是笑起來好看。”


    露生有些茫然:“先前見您,不曾笑嗎?”


    曾養甫溫和地端詳他:“真笑假笑,誰看不出來?你不是對我假笑,你是對你自己。嗐,做人何妨心寬一些,萬事朝前看。”說著,拍拍露生的手,“快快樂樂地多麽好。”


    他的話裏包含了旁觀者清的勸慰,露生想,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原來人人都看出來了,反是自己努力地騙自己。可是如若不笑,難道哭嗎?其實曾委長也說錯了,人勉力而笑,也不全是自欺,它應當是對生活的一種宣戰,在爛泥一樣的世事裏鼓舞自己。


    對如今孤身前行的自己而言,哭是盡心,笑是振作,無論哪一樣,都比麻木的得過且過來得強。


    露生側首望向窗外,一片雨後流霞,浸染江波,樸素的淡紅,它為降落的太陽描序幕和餘韻。


    車子就在這樣舒緩的風景裏輕快而行。車換船過江到南山,江對麵等著幾台滑竿,顫顫悠悠,把貴客們抬到一座小洋樓底下。


    劉航琛早帶人等在門口,滿臉笑容,親自來開車門,攥著曾養甫的手扶下車來,“曾委長!一別多日,叫我好想喲!你怎麽來了也不早說一聲,自己就在那麽個小旅館住下了,真是克勤克儉、親愛民眾,叫我等慚愧!”一麵說,一麵連連相請,必請曾委長先行。


    曾養甫也覺高興:“哪裏哪裏,航琛太客氣了。我也是很思念你,又不知你在不在重慶,所以沒有先告訴一聲。”說著,趕忙拉過露生,“給你介紹幾位朋友,浙江工程處的處長,茅以升,茅博士。這是南京的陶嶸峻,陶廠長,這位是——”遲疑了一下,“白廠長,也是南京來的。我想你們一定可以投緣,所以邀了來,大家認識。”


    劉航琛滿臉堆笑,四麵作揖:“幸得相見!”又歎,“曾委長,你莫不是以貌取人?”


    “嗯?”


    “怎麽你帶來的朋友,個個都是一表人才——哪裏找來這麽多俊俏人物!我這草舍今天蓬蓽生輝!”


    曾養甫大笑:“航琛還是那麽愛開玩笑!論相貌,你還說人?你自己還不夠誇呀?”


    這話可不是昧著良心說的,劉財神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生得是朱唇玉麵,與其說他是個財神,不如說他是個金童,比汪精衛倒也不遑多讓。隻是他一雙眼睛神光飄忽,有些浪蕩。露生但覺他那目光在旁人臉上不過一轉,唯獨盯著自己死看了好幾眼,心裏微微有些膈應。


    可是抬頭再看,劉航琛已然轉過身去,把著曾養甫的手臂,先向裏走了。露生便也裝作不知,跟著大家一齊進去。


    裏頭筵席也已備妥,一番推讓,推曾養甫坐了主席,財神執意末席陪座,說,“我原想尊你的意思,簡單地見麵,但左思右想這實在不妥,中央來人,朝天門連個迎接的儀仗都沒有,這成什麽話!要在我那裏大辦幾桌呢,未請尊意,不敢就便。所以我取了這個地方,清幽一些。今天來的都是新朋友,哪一個能在下麵?容我做這東道主。”


    把大家弄得不好意思,又拗他不過,最後是往上圍攏坐了,財神側居下首。幾個丫鬟見落座已定,魚貫捧上熱菜和酒,山珍海味,不必盡述,唯每人麵前落一個高腳盤,裏頭居然滿滿的新鮮荔枝。


    劉航琛笑道:“今年氣候暖,荔枝熟得早,剛從瀘州運來的頭一批,大家飯前嚐嚐,權當開胃。委長看比你家鄉的如何?”


    曾養甫叫露生和唐臣先吃:“快嚐嚐,這是好東西。全世界的荔枝都打楊貴妃的旗號,那都是騙人的。貴妃吃過的荔枝就這一種,正經的一騎紅塵妃子笑。”自己也剝一個,“就得吃新鮮的,這個雖然沒有廣東的大,但比廣東那邊的荔枝清甜。”


    “還是委長懂得品鑒。我那哈廚子不懂得新鮮,要把這荔枝做點心,可不是浪費東西!”劉財神殷勤得離譜,擔任小廝,親剝荔枝奉客,又道,“不過荔枝釀酒倒是別有風味。可惜時候還早,現在不是出酒的時候——白廠長喝過荔枝酒麽?”


    “我不曾喝過。嶸峻家裏是做酒的,大約知道。”


    “原來是開酒廠?那和我是同行呀?”


    “那倒沒有。我們是紡織廠。”嶸峻老實答道,“我家中經營酒坊,但也不是什麽大廠。”


    “家學淵源,必然更懂,何必謙遜!剛才曾委長說得對,全世界都打貴妃的招牌,其實貴妃吃的荔枝隻有四川荔枝,喝的酒也是荔枝酒。現在的人都不懂了,我看那唱戲的唱貴妃醉酒,用的都是白酒,真是不通!荔枝酒你就算沒有,也該用紅色的酒來代嘛——大家吃菜!”


    露生聽得忍不住一笑:“台下看戲,能看得清台上酒壺裏的東西?”


    “嗐!白廠長,這你就有所不知。現在唱戲,淨整噱頭。戲唱得未見得好不好,道具生怕不夠真!火要噴真的、碗要砸真的、那壺裏的酒灑出來,還要告訴人家用的好汾酒!”


    他殷勤得過頭,小心近乎卑怯,且格外善於迎合話語,使人很難不心生親近。露生笑道:“這確實是有的。”


    如是三巡酒過,大家簡直招架不住劉財神的熱情,還唯恐他醉了。好容易歇了一口氣,曾養甫連忙見縫插針,把著財神勸酒的手道:“航琛慢些喝,我今天來,原是有事想請你幫個忙。”


    劉航琛滿麵春風:“委長請托,敢不盡力?你吩咐我就是。”


    “於你也非難事。”曾養甫和他碰杯,“我這兩個朋友,剛才說了,開紡織廠的,現想在重慶這裏落腳做生意。”對方太過客氣,他反而不好直提“借”字,“你要是有合適的門麵、廠房,能否照看一下。他們人生地不熟,往後也請你多多照顧。”


    劉航琛笑道:“這個容易!”向外喚過副官,低聲耳語幾句,擎著酒杯回來笑道:“廠房、門麵,你們自己去挑,看中哪間,隻管告訴我就是。”


    這也太豪氣了!


    露生按住心中驚喜,起身回道:“我們是一家。”


    劉航琛笑笑:“哦,原來是一家!我隻當是兩家。”


    “他們要把廠子從南京搬過來,機器、人手,都不勞你操心,能給他們置辦個地方,他們也不會給你多添麻煩。”曾養甫在一旁敲邊鼓,“當然啦,要是資金上能給點協助,那我就承你的情了!”


    “委長別說這話。我這人辦事不大精細,有時直來直去,屆時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委長不要怪我。”


    “你看!你又說客氣話。”


    露生亦道:“劉廳長古道熱腸,我們感謝都來不及了——”他端起酒杯欲敬,忽然對上劉航琛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但見他拿高腳杯指著自己,露齒笑道:“這可不好說。我怕我一個伺候不到,白老板要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把我家也鬧一個天翻地覆。”


    露生心頭突地一跳,來不及掩飾愕然的神情。


    劉航琛拿酒杯攔著他:“看來我是認對了人了,白老板,戲唱不下去,跑到四川來打秋風啦?”眾人都覺詫異,不知他何以猜著露生底細,隻聽他一聲斷喝:“給我綁了!”


    外頭登時四五個荷槍實彈的衛兵蜂擁而入,一把將露生按在桌子上,茅以升和陶嶸峻慌忙去救,誰知嶸峻嘴裏也被塞個核桃,麻繩伺候。曾養甫驚得站起來,拿手隔著衛兵的槍道:“這是幹什麽?航琛!看我的麵子!你這是幹什麽?”


    原來這位劉財神生性風流,自小吃喝嫖賭上頭無師自通,在北京讀書時更是戲園子、煙窟子、八大胡同婊|子巷子,和他家一樣走得門檻都認識他了。戲子體態身段,說話習慣,總與常人略有不同,劉航琛照麵看了露生兩眼,便知他哪是什麽做生意的,分明是個唱戲的。


    且露生貌美,異於常人,曾養甫不好男風,忽然帶一個美貌伶人來訪,又說是南京來的,劉航琛心裏早就起疑。剛才他席上略套了兩句話,心中已是八九不離十,因此故意盛情,要這幫人放鬆警惕。又輕輕地拿話詐了一詐——要是這戲子不明就裏,必然隻當自己是調笑,可眼前這人一臉知情的措不及手,不是白露生本人又能是誰?


    此時眾人因剛才謙讓席位,都在裏頭小豬一樣擠著——財神早想好了,管你是不是,我先堵住門口,免得你奪路而逃。露生因是隨曾養甫客行,沒有自己再帶保鏢的道理,文鵠給留在旅館裏頭!瞬間五花大綁。


    劉航琛冷笑道:“你天大的膽子,當重慶是什麽地方,想走就走、想來就來?”扶著曾養甫連連往裏推,“委長不要驚慌。我今天綁人決非有意冒犯,實有緣故。你領著他到我這兒來已經是人所共知,今天我要是不把他拿下,回頭怎麽跟王司令交待?剛才我也說了,我這人辦事直來直去,得罪之處,委長不要見怪!”


    “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曾養甫滿頭大汗,“他就是得罪你了也不至於如此,況且頭一次見麵,他能怎麽得罪你啊?而且這和王司令有什麽相幹——哪位王司令?”


    劉航琛怒極仍笑:“你問問他認不認得王眉壽!問問他自己幹過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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