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丫鬟,貿然趕來,真是亂上添亂,最奇是這幾個人怎麽知道自己現在宜昌?露生心下沉吟,問承月:“你怎麽跑來了?誰告訴你我在這兒?”


    承月答不上來,一臉慌張。


    文鵠好笑地瞅他一眼,說:“這應該是湊巧。他們剛才在這下船,正好看見我了,我就叫他們過來了。那個大姐說他們要去重慶找你。”


    承月跟在他背後,囁嚅半天,小心翼翼地說:“我舍不得師父。”


    “舍不得我?”


    “師父你別哄我,我曉得你這一去就未必回南京了。”承月的話突然順暢了,“我稟過大先生,他們點了頭,我才來的——我不是偷跑出來的!”


    露生又瞧瞧翠兒,“你們怎麽跟來了?”


    翠兒會說話:“我和丁大哥回家送果子,新下的菱角雞頭米,也不知小爺在家不在家。結果就聽月哥兒說要來重慶找你,那幾位大先生怕他一個孩子,再出什麽岔子,就叫我跟了來服侍。”


    露生默然片刻,垂著眼問:“他沒有說什麽?”


    翠兒答得機靈:“有!怎麽沒有?就是少爺吩咐丁大哥來的,不然我一個女人,月哥年紀又不大,在外頭叫人欺負了。”


    “句容的房子誰去看了?”


    “柳嬸子,還有周叔,帶著後來家的那幾個大哥——也是少爺吩咐的。”


    露生聽是如此,心頭不是滋味,卻又略略安心。見眾人都是辛苦神色,大約是承月催促,一路直往重慶追去,累得大人們陪著奔波。便叫丁光雄和另外兩個打手:“丁大哥帶他們找個店子,安頓一宿,”溫和止住翠兒話頭,“我一路都是這樣自己來的,要服侍也不差這一天兩天。隻怕明天咱們就要接著趕路。”又看一眼承月,“你小孩兒也不值當再費一個房錢,今晚跟我睡吧。”


    承月大喜過望,連蹦帶跳,跟著露生進了客艙,進去了先吃一驚,不料貨船睡人的地方這麽狹小,還有一股黴味,心中先替師父委屈,又見露生飛快地扯掉了短案上的一張紙,接著便一言不發地埋頭整理床鋪。


    承月預感到要有一場事後的教訓——剛才當著許多人的麵,師父給自己留了個臉,現在別人不在了,這要幹什麽還用得著說嗎?


    他也不敢問,他也不敢跑,露生理了半天的床,回頭就看見他人樁一樣原地罰站,本來生氣也要笑了:“這是幹什麽?”


    承月跪下道:“師父,你要罵就罵吧,罰跪也行。”


    露生真笑了,原本是打算狠狠批評一頓,可是他罵不出口。承月和翠兒已經像是上一世的回憶,他們帶來了榕莊街和盛遺樓的氣息,那些曾經安逸的風花雪月。


    露生怕見他們,怕勾起這些柔情的退路——他們是他的退路。七月裏回南京的時候,他刻意地避開了傳習所的師生們,因為愧疚。他自知現在這樣的生活是完全地背叛了當初對梅蘭芳和姚玉芙許下的承諾,“傳道弘藝”,也背叛了對穆藕初和沈月泉的承諾,“振興昆曲”,他拋棄了熟知和喜愛的一切,走到一條自己都沒有把握的道路上去。


    人真是可笑的生物,背叛的常常是自己曾經最珍重的對象,說到底也無非是“不得已”三個字,因為珍,所以重,因此像船走在水上,要走下去就隻能割舍。


    想到這裏,分明在笑,眼中卻落淚,手心裏那封沒寫完的信也作了眼淚的引子,可笑自己一天天給這個不知冷熱的負心人寫信,信裏卻沒提傳習所半個字——自己不也是一樣的負心?姚玉芙和沈月泉若是看到這些信,不知何等寒心!


    承月見他哭了,慌忙直起身子:“師父別哭了,我不是要惹你哭的。”跪行到麵前,“你別傷心,大先生他們都不怪你,體諒你,知道你不容易。你給傳習所撥的六萬塊錢,我們都好好收著,不愁吃穿。那個陸老板也待我們很好,現在光景比去年好多了,也能開台子唱戲了。徐先生還讓我給你帶話兒,叫你千萬別太操勞,還叫你仔細額頭的傷,受累了怕再發作。”


    這事露生是知道的。和他猜的一樣,政府下暗令禁了他的戲,但並沒有禁止傳習所其他藝人演出,盛遺樓換了東家、換了當家花旦,陸老板果然拿到了演出的執照,這是孔宋善於謀算的地方,凡事不輕易做絕,做絕了他白露生也要跟他們拚命的。他們隻要這個金家這個輿論的金口從此閉嘴安靜就完事。因此露生囑咐陸老板:“你做生意,能少提我就少提我,也要管教班子裏的藝人,不可擅自為我說話。我唱戲這條路算是完了,但他們不能失了這口營生。”


    陸老板竟不死心:“去年梅蘭芳不是還幫你,幫你跟武小艾打擂台。”


    露生無奈道,“幫那一次,已經累得他們演出也受波及,如今就連梅黨都是羽翼半折,難道要為我連累到死嗎?你就聽我的沒錯,幸而石市長還未卸任,他欠我家一份人情,多少也會照顧你們,倘若再越雷池一步,萬一把傳習所給封了——那我真是以死相抵也不夠了!”


    陸老板唯唯受教。好在他是個能聽勸諫的人,果然依從行事,到露生七月回去探望的時候,盛遺樓門口已恢複了一半兒的熱鬧,又分了一爿鋪麵開飯店,人氣算是旺盛。


    現下聽說沈月泉和徐淩雲都掛念自己,露生心下寬慰許多,隨手收拾承月的包袱,忽然又疑惑:“話雖這樣,大先生怎麽肯放你來了?”


    “大先生說,別的徒弟都罷了,我是你親收的弟子,班子裏就我一個正旦。他們教不好。”這個承月早有準備:“他們叫我跟著你好好學戲,再學兩出回去也不遲。”


    露生愧且酸心:“混賬東西!人家情麵話,你就信了!”


    “這怎麽能是情麵話?”承月急道:“師父,你知道徐先生怎麽說嗎?他說你不是丟下我們,是為了體驗生活,曆練感悟去的!你經曆那麽多事情才有了越女劍,那戲不演也罷了!咱們到重慶去,我跟你一道兒曆練,咱們體驗生活,再編一出更好的!”


    “你倒是來體驗生活了,傳習所老老小小的,人家要不要過生活呢?”露生沉下臉道,“還沒學會走,就想著飛了!你來學唱戲是為什麽呀?”


    他那聲音輕輕柔柔的,卻有一種沉重的力量,怒其不爭的傷感——卻不是為承月不爭氣,承月其實是爭氣的,一切表演的經驗都來自於生活的喜怒哀樂,他在十幾歲的年紀就明白了這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我卻不能給他好的環境,露生想,我押著他討生活、唱戲,我自己倒是隨著自己的性子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如今反倒來指責孩子不懂事,要他怎樣懂事呢?


    心裏這樣想,話說出來仍是言不由衷:“我把盛遺樓托給你,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家裏要你掙錢呀。論名氣,班子裏隻有你、徐大哥,還有一個沈師父,沈師父多大歲數了?他是隻能養不能累的,你在,你和徐師父輪流擔戲,帶著你的師哥師弟,好歹不很累。你跑來了,叫徐師父一個人轉場子嗎?不是我背著他小看他,他又能請來什麽好旦呢!一個班子裏沒有個像樣的旦,你要餓死他們了!”


    “這個不會!”承月忙道:“有好旦來幫咱們搭了!”


    “哪一位?”


    承月忽然心虛:“是你師弟,叫韓、韓月生。”


    露生聽說是月生,驚喜詫異,“他怎麽來了?”


    “我,我也不知道。”承月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敢露出心虛,“他說是你的師弟,和你很要好,你不在,他願意幫你唱幾場。又說……又說他沒有地方去了,”


    這話前後矛盾,卻神奇地合乎月生那詭僻的性情,露生知道這師弟向來是心口不一,大約來的時候擺了架子,把沈月泉得罪了,最後不得不實話實說、又賣可憐,想著不覺笑了,問承月,“原來如此,那你看他唱得怎麽樣?”


    承月微微一怔:“這我說不好,總之不如你——也許還不如我呢。”


    “你又狂了,他是你師叔,也是從小兒吃苦練出來的,比我尚有強的地方,怎麽能連你也不如?”露生想起師弟,恨其不爭,“要麽就是他這些年來吃喝玩樂,嗓子倒了,或者退功,這就怨不得別人了。”又歎一聲,“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少年功夫,到了中年不進反退,叫你這等小輩嘲笑,真是咎由自取。好在如今能夠改回本分,也不算晚。”


    承月甚少聽他這樣嚴厲說人,好奇起來:“師叔幹過什麽壞事嗎?”


    “壞事?他沒做過什麽壞事,可也沒做過什麽好事,總是輕浮浪蕩,禍害別人又禍害自己。”說到這裏,露生就想起這師弟不要命地去關外尋找司令,這卻算得上一件重情重義的舉動,可惜不知為什麽又成了孤身一人,多半不是人家負他,一定又是月生負了人家,不然怎麽弄到無家可歸、跑來南京投奔?向承月道:“你叫他留下,真給你沈師父添亂,就憑他那愛吃酒愛賭錢的性子,這不要三天兩頭規訓他?氣也氣壞了。”


    承月忙道:“沒有的,他不敢跟師父們頂嘴。”


    露生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吃虧學個乖,改改性子也好。”又道,“你回去告訴沈師父,不許叫他碰錢。”


    承月急道:“我為什麽回去?師父在哪我就在哪。”


    “放屁,剛說了叫你幫襯養家,你又來這話。”露生口中是嗔,其實心裏是沒有主意——榕莊街那院子再小、也是樣樣停當,冬有暖氣夏有冷氣,豪宅該有的那邊一樣也不缺,不比重慶,去重慶是做生意的,自己已決心和工人們一起住在廠裏,萬事從頭,承月享慣了福了,哪受得起西南那等冷熱潮濕,他能來就是孝心了。這年紀正是賺名聲的時候,豈可為旁的事情耽誤。因此說道:“你也別拿什麽‘曆練感悟’的鬼話來跟我支吾,都去了美國了,你還要上哪兒曆練?家裏出這麽些事情,人情冷暖你也見識了,我在你這年紀都是埋頭唱戲,便是神仙下凡也有個回天的時候——”手裏翻著承月的包袱,早看見兩件衣裳——瞅著承月笑道,“我瞧你思凡唱得不怎樣,思凡的戲你倒是進去了!”


    承月霎時滿通紅。


    這裏露生見他臉紅,望一眼外頭渾若無事的另一個,不由得一笑——手裏忽然摸到個熱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嚇得一抖。


    承月大叫:“啊!差點忘了,它在我包袱裏睡著了!”


    ——這小兔崽子把鬆鼠帶來了!


    露生哭笑不得,承月這熊孩子,也不怕給它悶死了!趕緊抓出來一看,鬆鼠倒比去年在家的時候胖一些,毛色也光亮,包袱裏睡得四腳朝天,被人一抓,蘇醒過來,忽然轉頭看見露生,居然識得舊主,吱吱叫著撲進懷裏,一臉含恨受屈的樣子。露生摸著它那小腦袋,心中也覺愛憐,口中隻道:“胡鬧!胡鬧!你來也就罷了,何必又帶它來?人走這一路都夠受罪了,這小東西吃也挑睡也挑,萬一養不活。”


    “不會的。”承月也高興——高興鬆鼠居然堅強地活著,這一路它簡直像個毛絨玩具,全靠包袱皮上咬了個破洞透氣,摸摸鬆鼠的尾巴,“我想著你去重慶,一定很久不回來,我怕你不肯留我——至少有個小玩意陪著你。”


    露生黯然的表情。


    自己也背叛了這個小寵物,隻因它也是柔情的象征,柔情的退路。它其實完全有機會逃離那個憂鬱的家,逃到無人管束的深山野林裏。


    “你師爹在家怎樣。”他終於忍不住問。


    “還是那樣……你走了,師爹難過得很。”


    露生心中揪了一下,且疼且怨,“他還會難過?”


    “我看見他拿著你的牙刷,站著哭。”這話承月不心虛,“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哭呢。”


    “哭起來什麽樣兒?”


    承月想想:“像個熊。”


    露生幾欲落下的眼淚,生生笑回去了,承月也笑了,本來就是啊!師爹哭起來真的很像大狗熊!


    露生不死心地還問:“哭了幾回?”


    這話承月就不敢答了——幾回?就一回!然後陶二爺就來了,師爹就跟他跑了!回來南京晚上倒是又見他哭了一次,卻沒上回拿著牙刷那麽嗚哩哇啦的了,隻是一個人收拾行李,承月是聽見他擤鼻子才知道他又哭了。大男人一個有什麽好哭的,人也是你自己趕走的——想到這裏,賭氣不說,其實也是不知道怎麽形容,總覺得那情景形容出來,卻比嚎啕大哭還使人傷心。剛欲答話,外麵蹭蹭蹭上來個不認識的男人,身手還挺敏捷,三兩步走到門前,看見這裏師徒二人,歪了歪頭:“這是誰啊?”


    露生連忙擦了淚:“我徒弟,半路碰上的,林先生什麽事?”


    “明天的船。”林繼庸瞥了承月一眼,“那你出來聊吧,正好我還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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