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回想那天從宜昌出發的情形,跳躍性地回想起自己去求見梅蘭芳的事情——原本是值得紀念一生的大事,可事到臨頭卻是件件都臨時決定,而且決定了就行動。想到後來的驚心動魄,那天早上至少應該把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飯,說說壯行的話,可是都沒有。他頭天和船老板議定了最終的價錢,第二天早上就毫不猶豫地裝船轉運。


    至於路上會發生什麽變數,露生想,走一步算一步,遇見了再說。


    這就是賭狗,天性使然,他們骨子裏的dna驅動他們在最危急的關頭不去瞻前顧後,就像他唱戲——真的會去想這場戲下來之後是褒是貶嗎?演得痛快就夠了!


    出發那天早上,宜昌已經下了一夜的雨,早起仍是陰雨不斷,林教授倒不曾抱怨,隻向露生笑道:“你要收買人心,押上的本錢未免有些太大了,我可告訴你,這裏下小雨,上遊可能就要下大雨,險灘急流一定漲水。”


    露生知道自己的小九九給他看破了,也隻是一笑:“林先生說哪裏話?與劉航琛的賭局事小,給你的內遷探路事大,打仗的時候難道還論雨天晴天?”


    “哦!原來是為了我?”


    “這叫做不忘初心。”黛玉獸的摩登詞匯又來了——估計別人也聽不出這詞匯究竟摩登在哪裏,他仰頭眺望陰霾的天空,任細雨淋濕額發,“川江上往來行人,誰不是載著身家過天險?以後跟這些船老板也是天天打交道,他們那眼睛都看著呢。我若一場雨就怯了,日後豈不叫人恥笑,還憑什麽在重慶站住腳。”


    “好,這話說得有魄力!”林繼庸大笑,“但是要準備好給纖夫的錢。”


    趁著這場雨,他們跟王寶駒理清楚了換船的賬——王公子可沒有露生這樣的膽氣,一見落雨,心急得要哭,隻怕自己這船貨物要栽在宜昌,這時候終於學會說人話了,拿著賬本紅頭漲臉地來找露生:“白老板,我實在不能再耽誤了,請你把大船讓給我吧!隻要你讓給我,到了重慶,我分三成的利給你!”


    露生原在和丁光雄交代事情,頭也不抬的,聽如此說,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翠兒在旁冷不丁笑道:“這才算是個求人的樣子。”


    她比承月又多一層會八卦的本領,到了宜昌先自行代表小爺去慰問工人,把吃的喝的給大家一分,好家夥,管你是什麽雞零狗碎的事情,工人們統統報告翠姑娘。她聽說小爺在宜昌這兒挨了王寶駒兩三天的罵,早憋著一腔火氣,更兼想起自家少爺——沒把小爺哄回去,倒累得他在這長江上麵摸爬滾打,一股怨氣,都往王少爺頭上發作。露生瞅她一眼,翠兒也不再說,哼了一聲,仍給露生捶肩。


    露生心怪她嘴快,原本做成的人情,一句刻薄,隻怕人家也不肯承這個情了。當著王寶駒和眾人,不便訓斥,隻向王少爺道:“你頭一遭出來張羅生意,我也是頭一遭,你我原是一樣的。大家都有難處,王少爺,我不要你的利錢,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我把大船讓給你,我自己要過三峽就難了,你也知道,大船勝在馬力足,載重大。”露生摸摸鬆鼠,給它嘴裏塞一塊饅頭,“現在上遊多半漲水,到了險灘,就要纖夫拉船,你自己想好,若是用了我的大船,灘頭就不能再跟我爭纖夫。”


    王寶駒這才明白他的用意:自己的貨物是怕水怕磕碰的,白露生的機器卻皮實一些。他是算定了自己一定要用大船,拿著這個條件來等他讓纖夫!


    這其實談不上什麽心機,王少爺如果仔細一些,對川江的地形多了解一些,不用人說他也該知道纖夫對三峽險灘的重要性,可笑他自小在重慶長大,隻知玩樂,做生意也是全憑腦子發熱——又給人擺了一道!


    他的臉更紅了,這次是氣紅的。


    露生見他又要撒野,冷笑一聲:“又著急?王少爺,須知做生意如同水膜腔調,憑的是底氣,不是著急。我教你學個乖罷了。”


    這一笑既清豔、又刺人,王寶駒居然不敢發作,氣恨恨地攥著賬本,半天才說:“你不給我纖夫,那我到了瞿塘峽,不還是走不動嗎?”


    這話一出,連一旁偷聽的承月都笑了,露生也是又氣又好笑——心道此時若是求嶽聽說,隻怕已經笑著遞煙交朋友了!這王少爺雖和他一樣火爆脾氣,可心智悟性卻遠遠不如,自己淪落到跟這種蠢貨收買人心,真是子龍孟起皆不在,用個糜芳做先鋒!


    王少爺唯一的優點就是傻頭傻腦,到底比鬼一樣的劉航琛靠得住些。


    想到此處,歎了一聲,向王寶駒道:“我有這麽霸道麽?”


    王少爺又不懂了。


    露生隻得溫和告訴:“你走大船,比我快一倍,你和我能同一天到瞿塘峽嗎?自然是你先到、我後到。”


    王少爺恍然大悟:“對!對!所以我先用纖夫,然後你再用——我懂了!”


    露生真是被他笨得沒有話說:“又哪兒來的這樣好事?你走大船,一定不能再在途中補給,要日夜行船,免得被我追上。這就看你自己的本事,要是路上再有什麽遲誤的地方,我就顧不得你了。”


    親媽對你也不過如此了——王少爺聽得一愣一愣,隻見白露生手上的鬆鼠仿佛聽懂人話,爬來爬去地吱吱亂叫,如同嘲笑。自己耳朵發熱,甚覺丟臉,他承露生這樣指點,居然也不知感謝,隻聽見“看你自己”四個字,滿心的勝負,還記恨那丫鬟剛才笑話他,猛地站起來道:“我隻求你讓船,你也別什麽都知道一樣對我指指點點的,有話明說不行嗎?三成利你愛要不要,反正我跟你換船是給了錢的!”他覺得自己被露生耍了一通,扔下預備好的欠條,陰著臉起身就走。


    林教授談起這事兒,還是嘴不饒人:“你仿佛在訓一條沒腦子的狗。”


    “不然呢?”露生無奈笑道,“我竟不指望他能明白這份好意,但求這呆少爺別耽誤我的事情——你瞧他那沒主意的樣子,船老板要歇他就跟著歇,要停他也跟著停,不這麽激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真要跟我們撞在一個灘上了,”


    總之事情就這樣撕巴清楚。第二天啟程,船隻是這樣安排的:兩條大船讓給了王少爺,另一條露生叫文鵠看著工人們搭乘,翠兒和承月也和他們一道。兩艘小火輪裝載拆開的絲機,露生親自押運,原想等嶸峻一起,嶸峻趕不到,便留林教授與自己同行,丁光雄在另一條船上押貨。


    這起初在林繼庸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策略——遷廠、遷廠,遷的是廠而不是人。工人到了,機器卻沒到,這算哪門子遷廠?


    可他沒把這話問出口。露生做出這個決定的當晚,林繼庸去工人中間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眼裏多了稱賞:“你好像真的很了解紡織。”


    棉紡和絲織雖然同屬紡織,卻是兩個對人工和設備要求截然相反的行業。棉紡業曆經兩次工業革命,大量的設備均已實現現代化和電力化,現代化生產的優勢就在於對人工的要求極低,哪怕是未事棉紡的生手,稍加培訓也能成為能用的擋車工。


    絲織卻不一樣,奢侈品消費的屬性使得它對人工的要求從未放低,日本和意大利研發的繅絲機確實有效地提高了繅絲效率,但織造、染色、緙絲、提花,這些決定產品最終質量的環節仍由人力把控。這也是日本的人造絲隻能占領低端市場、卻一直未能衝破高端市場的原因,絲織的各種工藝直到21世紀也僅有少量環節實現了機械化。


    ——這個行業,人比機器更重要。


    露生聽他如此說,隻是抿嘴兒一笑,林繼庸是個極聰明的人。靠問解決問題的,先天裏有一半蠢貨的基因,聰明人懂得自己去解開疑問。


    林繼庸見他不肯賣弄,更覺喜歡。


    老實說,他並沒指望白露生能在商業上有什麽突出的天賦,他用他就是看中他的沒本事、好拿捏,比起繼承家業的二世祖,戲子出身又沒有親緣關係、僅憑一點曖昧的私情上位,這樣的白老板簡直是個良好的工具人,林教授自問熟知名伶那一套行事,他們好大喜功,又不善經營,因為錢來得太容易,所以還沾染一些樂善好施的毛病。因此一路行來,他有心袖手旁觀,看看他到底是隻配做傀儡、還是真有點本事在身上。畢竟當初口出狂言的是白老板自己,他林教授可沒有叫他去應三千塊的賭局。


    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我隻想到了怎樣把一個企業從長江尾運到長江頭,卻忽視了每個行業都有它不同的特性。”林繼庸暗想,“……這次探路的實戰賺到了。”


    江浙商人讓他意識到了內遷可能需要理解所有不同行業的需求,才有可能在戰爭態勢下做到最大程度地保存生產力。


    更妙的是,人船分過的決策,運用了和王寶駒行船相同的原理,火輪雖然慢,但押送的人隻有三個,連同船工也不過十數人,如此可以不必補給,快速追上大船。


    林繼庸心裏簡直要給他一百分!


    金家是真的有點東西!


    白露生在他麵前有一點表演的性質,表演他的聰明才幹,還表演他在一個商業家族所受到的教育,這種表演帶著一種虔誠的使命感,“不能辱沒了金家的威名”,他嘴上是不承認,行動卻完全照遵這個原則,仿佛對台戲炫技,他一直忍著,讓林繼庸表演了一路,到了宜昌才是他白老板的台子。


    一聲汽笛,兩條火輪在雨中駛離宜昌碼頭,露生辛苦了六七天,累得在艙中裹著外套睡著,林繼庸撐傘坐在船頭,想起自己嘲諷王寶駒的話,突然覺得“我罵我自己”了,白老板真是個優秀的馴獸師,他馴的,好像不隻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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