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極度壓抑自己。”斐悅勾起嘴角。“遲先生房間隻有一間,就這樣。”再回頭,才發現李衰衰人已不見。他聳聳肩,繼續忙活自己的娛樂。


    叩……東庭流水竹筒很清脆地敲擊墨石,潺潺流水聲清爽,徐徐涼風繞入梁。


    她站在房前,遲遲不踏進去,從外圍窺探著房內——她的寢具,她的文房四寶,她的衣櫥。


    乍看之下,這裏還真像她的房間。


    妖怪不需睡眠,少了寢具,他房裏的東西真的更少了。


    她真是搞不懂妖怪的想法了,社會上的金錢權力就這麽誘惑他嗎?


    “嗨,女孩,你這麽喜歡接委托啊?”上次那名女子的聲音從屋頂響起,刷……接著像忍者一樣跳下來。


    李衰衰回過頭,“嗯”了一聲,對於在宅邸裏常遇到超出邏輯的事,她已見怪不怪了,畢竟身旁都有一隻大妖怪愛參與政治圈商圈操風弄雨了。


    “不如這樣吧,我跟你調換委托。反正這次委托是要蒙著臉,你別出聲,就沒人知道是調包的。委托內容都差不多吧,最多擰人脖子折人手……”


    調包、調包,對啊,她怎麽都沒想到呢!


    恍然大悟間,她再沒聽清楚對方最後的喃喃。


    初一。


    李衰衰戴著麵具站在小巷前,清清喉頭,也想清走疲憊。她來回瞄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間地點,不一會仰頭看天,垂視地,臉上極奇妙的麵具,貼合臉皮隨表情變化,隨著底下財神紅彤衣包裹的曲線化為一份神秘。


    “叭叭!”黑色亮漆闊氣轎車停在她麵前,搖下窗,僅以縫隙窺探,濃嗆白煙冒出。“您就是姓遲派來的財神?”


    “是。咳……”抬頭眯眼,天色暗淡不明,隔熱紙將車窗遮得嚴密不透。


    裏頭的人遲疑了會,司機才下車將車門開了,彎身作請勢。


    她眼神飄移,強壓煙味噴喉頭嗆咳的衝動,心底有些怯步,但最後,還是一咬牙坐上皮椅。


    “原來財神“爺”是個女孩呀!那麽周大飛該稱呼您財神小姐了?”


    中年男子周大飛油光滿麵,沿著她衣服往下打量。“我聽說每位財神都是不同人,就沒想到是女兒身。財神小姐,不如這樣吧,我先帶您去玩玩,再請您繼續幫我們集團新落成的百貨招福招財嘍!”眼神閃爍,由下至上,一手伸來,五指張開,想握握摸摸嫩手的企圖明顯。


    她微微一僵,沒忽略周大飛泛滿油光的臉底下蘊藏的潮紅和別有意圖的笑容,不遠處的過年鞭炮諺哩啪啦 哩啪啦,她的掌指也拗得 哩啪啦劈哩啪啦……


    嗶哩啪啦……嗶哩啪啦……


    遲邸院內,一簍子爐火燒得旺,遲暮春撥著金紙,一張兩張……灰燼鑲嵌金邊飛揚,風卷殘雲般消失。


    “遲先生,圓環商區的錢老板來了。”斐悅簡單敘述,身後隨扈後頭跟著一個穿褐色背心的中年男子。


    遲暮春將手中一疊金紙全數喂入紅焰,看了對方一眼。


    “嘿,是是!極是。先謝謝遲先生之前提點!國爺圓環區地頭被抄了,我是投機分子牆頭草,當然逃來靠您嘍!”搓搓手,拿出厚厚一疊紙本名冊,有些還泛黃發黴了。


    遲暮春接手那疊文件,眼神掠過上頭幾張,不到幾秒,刷——他將之撕下扔至金紙桶內,撕了、燒,撕了、燒……


    燒得錢老板的臉隨著撕紙的動作一點一點垮了。“呃,遲先生,您……您不將這份戶口正本呈給檢調單位?這裏頭一堆國爺手下名單,包含您自家的我都給您,您、您不是與國爺對頭?”


    難道先前多預留一份交給檢方想兩邊通吃的事被發現了?他暗抽口氣。


    一疊本子收藏不易,翻來略讀卻很快速,遲暮春翻至其中幾頁時停頓了下來。


    指頭略略不安地移至名上,看著那張熟悉的照片,下頭安了幾個不同名字和底下一連串相關文字,視線最後落回三個字上——深吸一口氣,果然是她了……


    他慢慢合上眼,末了睜開時似笑非笑。


    金紙桶內焰光灼灼,襯得他聲音更加寒霜。“幾年變造證件的名單特意留底,是擺明要讓檢調單位抄光國爺的底。那麽倘若到我遲暮春底下做事呢?是不是也處處留一手,好讓我養鼠為患?”


    “哎喲!遲先生不能這麽說!”錢老板驚呼,他的賊事果然被發現了!榨菜似的手越靠越近,想與遲暮春一同燒燒文件,熱絡套交情,雖然燒在文件,疼在他心。“道上要講情義理……”


    “你隻有這份名單?”


    “唔……副本沒有、沒有副本!過去的資料我們不另外用電腦建檔的。這哎喲!其實您開心燒光也無所謂。遲先生,我記憶力太好,可以記得所有客戶,所有名單都在我腦內,而且我們變造的手藝高超!


    像你手上拿的這張女孩子有趣啦!我記得她來時個頭小小又胖,以前連同父母,全家來變造身份,變完了還直送醫院。我還記得她父親當時掐著她脖子說就算當鬼衰一輩子也要姓李。後來承蒙我技術的福,她在圓環附近一家大企業摸到工作。您瞧我技術多好!讓她到您這當財神了……”


    “你是說她今日死,也是今日生了?”遲暮春笑問。


    “是啊!遲先生,話說回您這風水走上坡,我當然造橋鋪路多年來您這,您要我幫忙揪出幾隻內鬼都沒問題,像說您身旁這位……嗷嗷——”


    隨扈隨即一壓。


    遲暮春臉色瞬間沉得嚇人了。“可聽過造橋鋪路無屍骸?”


    他將手頭上所有文件全數扔進燒金桶裏,一陣炙燙衝天,映在寶藍眼珠底下烈焰騰騰。“投機,徹底投機,還投錯方向。”


    “啊?我收藏多年的名單!全、全燒呀……”錢老板愣,瑟縮幾下,感受到一股淩厲襲來。


    遲暮春口氣沒有溫度。“帶下去。若真是人才,再留。”


    “是!”


    “等等遲先生!我不記得名單!我通通不記得了!剛剛我騙您的!”


    隨著聲音遠去,午後的光線往西挪移,院內,火焰繼續熊熊,隨著灰燼紛紛。


    “遲先生,好一隻肥賊頭鼠,真應順便烤了。明著來您這撒謊,暗著來帶一批人想做樁,以為您太好說話了。”斐悅拿根樹枝撥撥火焰,最後樹枝一扔並燒精光,他偷偷瞄了遲暮春一眼,咦……


    遲暮春袖口擰得褶了,金色的甘草芬芳自指縫間漏出。


    他心底那尊喜麵財神還在——不僅僅是回憶珍藏的雕刻,而是真真確確,指掌能碰觸的存在。


    “……他們一家人早葬身火窟十幾年,通通屍骨無存了。”


    那位老婆婆笑著對他說。第一次至火災廢墟現場聽到的屍骨無存……


    既是屍骨無存,又有誰見著?


    十幾年來尋覓過後的確信,遲暮春以為當年的小女孩消失於世了,於是心底深處默默守護著對她最初的回憶——胸口一陣悸動,他感覺心底雕的那尊神像也在發熱。


    他像想起某回事般,陡然深吸一口氣。“最近常聽說財神們彼此私下常偷協調委托?”


    “是。”斐悅點頭。“周大飛、崇義百貨旗艦店開幕這樁就是。”


    “她跑去了?”


    “是。”跟隨遲暮春多年,他了解他的心思。


    遲暮春負手踱了幾步,思量。“……前些曰子,警政界勤掃蕩,當鋪名冊雖可供出不少人頭,裏頭也有不少我們手下臥底,留這份名單沒義處,反礙事。”


    “是的,遲先生。”


    “外界潛入邸內探風的,分不清本尊分身的長相,以為“財神”不過是我養的一群異人,外頭傳多傳少不用管——財神是李衰衰的這件事,有誰真正知道?”


    “就您跟我。您刻意塑造的假象,我們組織裏買通的雙麵內鬼也走漏不少,真假混雜。外人衝著其中幾個虛擬名字鎖定,也有鎖定她的。據說,國爺那方也有猜想的名單。”


    “內鬼麽……搖錢樹是人人想掙,僅隻為利。但若換成重視的人成了把柄,掙的就不止是利了。斐悅,你跟著我多久了?”


    “從那日遲先生從國爺手下救起的恩情算起,八年九月過二十六天。”


    “恩情……是麽,有沒有想過另立門戶?”遲暮春慢慢鬆下手。


    “無時無刻。遲先生。”斐悅敞開胸膛,狐狸眼珠子轉得骨碌碌,直言︰“我還記得您說過︰“人心會變,要端看自己怎麽駕馭。”我一直哀歎找不到報答您的方式。”


    潑啦!碧波池裏一條漂亮錦鯉躍起,濺出水花。


    兩人看著院內養的一池子魚爭爭鬧鬧。


    遲暮春突然笑開了,開懷中雜著一絲奇妙。“人心會變,人性卻不會變,不論是內鬼或內賊。斐悅,我這接著要大掃除了,我能信你麽?”


    斐悅自懷中取出一張文紙,遞給他。“我隻能將這張文紙給遲先生您定奪了。”


    文紙格式與方才那疊燒盡的名單相同。


    遲暮春合上眼。


    他心底永遠有一尊小財神,藏在袖子裏,藏在心底的……他暗自慶幸當初那尊將他自冥冥三途河救回的小財神,留下他心底殘存的良善,也因此現在才沒錯失她。


    須臾,他緩緩睜開眼。“把李財神就是李衰衰的風聲放出去,越快越好。”


    他也將斐悅給的名單撕了,扔入火中。


    “是的,遲先生。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外頭一串炮竹炸聲劈裏啪啦……適逢過年時分,硝石味彌漫,劈裏啪啦……劈裏啪啦、劈雖啪啦……炮竹轟連連,迎財神呀迎財神!咚隆咚隆鏘咚鏘!過年音樂不停洗腦重複。


    車駛至飯店不遠的小巷旁。癡肥的手指再靠近,不知道第幾次周大飛想借機靠近她。


    “若是委托的內容,我會盡力。”李衰衰再度佯裝拿手機,順勢躲開他第n次的握手。“而周老板,請您自重。忠言逆耳,別因一時判斷錯,誤了一輩子江山……”這次卻感覺麵具邊緣被碰觸。


    她見後照鏡內的司機麵如金紙,低聲急切︰“周老板!遲先生交代過不能碰財神的!您弟弟還吩咐過我……周老板!”


    “少噦唆!你給我滾出去!我弟才該怕我呢!擁有公司股權的也是我!遲暮春不過是隻畜生,曾被國爺封殺,差點沒命的畜生,我倒要看看現在我有國爺的人罩著,動了他底下的人會怎樣!”


    他一掀她的麵具,一抹白色和著幾抹鮮紅濺出,白麵幻化成狐,飛鎖他手腕。


    “啊——”周老板疼得打滾。“你……你敢陰我?”他又被白狐用力扭了扭。“疼疼疼!”


    狐麵再盤回她臉上。“那就請周老板自己多檢討,從頭學習禮貌和尊重。”


    “你這家夥!”痛至極,決定不顧一切往前撲去。


    “啊……”她不是三頭六臂,嚇得節節退後。


    “給我過來!”對方吼。


    “不要!”一時手軟開不了車門,手汗涔涔的又拉不開門鎖,她急拍著車窗。“快開門啊、快開門……”


    眼見對方即將掐上她脖子——


    刷!門倏開,一陣冷風灌入,伴隨嚴寒深沉。


    “周老板,我從一開始就提醒過你。人,千萬別碰我底下的人,免得讓我有堂而皇之的借口。”


    “遲先生,這、這是誤會!”周大飛瞥見自家小弟來勢洶洶。


    “遲先生?”李衰衰瞠著眼,遲暮春怎會出現在這?


    “你來。”遲暮春看她白麵具上沾染的幾滴鮮紅,將她抱入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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