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草遍野,刺骨的冬風由遠方襲來,吹上了整片草原中唯一過客深墨色的衣擺。男子一身黑衣,步伐沉穩矯健,風吹亂了他隨意束在腦後的發,足上黑靴所踩踏的每一步,即便是踩在草原中,仍是未發出一絲聲響;男子整個人如潛伏荒原的獸,除了那一身在白日太過顯眼的黑衣外,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冬日的荒原。


    黃中帶綠的草尖綴著點點雪末,讓草原似白了頭,一路延伸到草原盡頭。


    草原的盡頭,是一道山與山相間的窄道,遠遠地,就可看見褐灰色的草棚,搖搖晃晃、不甚牢靠地存在於窄道左處,男子見了,一抹極淺的微笑閃過唇邊,他施展輕功,飛快地趕到草棚邊。


    所謂的草棚,其實是一間休憩小棧。


    搭得不夠牢固的草棚下,是歪歪斜斜的幾張桌椅,一名店小二穿梭其中。在這偏遠地方,其實沒什麽大生意好做,就見店小二的臉龐上清楚寫著意興闌珊。


    尤其是在看見黑衣男子的到來後,店小二更是囂張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懶洋洋地踱至剛坐下的黑衣男子桌邊,一手叉著腰,態度不佳地詢問:「要什麽?」


    嘖!穿得一身窮酸,諒他也點不出什麽好菜色,雖說這窮鄉僻壤的,他也端不出什麽好酒好菜啦……可就因為方圓五百裏內,就他這家可供休息解渴的小棧,店小二不可一世的態度,也帶著點理所當然的意味。


    「來點——」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驚天聲響給打斷。


    轟!


    一張從旁飛來的木椅,不偏不倚砸在黑衣男子腳邊,要不是他在電光石火間將店小二的大手一拉,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側了一下身子,恐怕現下早就災情慘重。


    躲過一劫的店小二愕然張大嘴巴,還來不及開口道謝,接連而來的轟隆聲,令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回櫃台,跟著因為太閑而在打蒼蠅的老板縮在一起,驚愕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


    轟!轟!轟!轟碰!


    椅子!又一張!再一張!很好,沒椅子了,換成一張木桌,全部往黑衣男子身上招呼。


    小棧老板抖著嘴唇,看向不斷往黑衣男子丟桌椅的人,那是一群凶神惡煞,已經來這兒好幾個時辰了,隻點了壺茶,就在這兒賴著不走,原來啊……是在這攔截這名黑衣男子的。


    他偷眼看往氣定神閑的黑衣男子,不僅一一閃過突來的桌椅,還很好心地一一將桌椅接下,乖巧地輕放,減少了他的損失;小棧老板的目光裏霎時多了些欽佩以及景仰。


    「蕭刀遠,放下你懷裏的東西!」


    「你確定?」被喚出姓名的黑衣男子帶點遲疑地詢問。


    「這是當然!誰不知道蕭家鏢局的總鏢頭蕭刀遠護鏢從未失手,今日我等鐵鞭幫就是要砸了你的招牌,在江湖上立威!」看著他臉上遲疑的表情,鐵鞭幫幫主何龍挺高了胸膛,信誓旦旦地叫陣。


    鐵鞭幫是這一帶新興的幫派,以幫眾擅使鐵鞭聞名。此時,幫眾甩出人人一條成節的鐵鞭,刷地拍在地上的聲響,令人為之一凜。


    旁邊,從頭到尾聽著他們叫陣的小棧老板,非但沒有因為聽見鐵鞭幫令人為之喪膽的名號而臉露愁容,臉上反而露出欣喜表情。在看見蕭刀遠緩緩站起後,小棧老板向店小二使了個眼色,店小二會意,立時扯開喉嚨大吼:「讓開讓開!刀爺要開打了!不想被牽連的快閃邊兒,讓刀爺盡情的施展功夫,今日能見到刀爺的獨門絕活算是大家的福氣!」


    小棧老板則是往蕭刀遠的方向鞠躬哈腰,態度謙溫道:「刀爺,今日您別綁手綁腳,咱們小棧什麽都不值錢,您別怕砸壞了什麽,倒是歡迎您盡情的砸、用力的砸——」


    將小棧老板的話語全聽入耳,卻絲毫不感意外的蕭刀遠,伸手再度摸了摸懷中的物品,一雙好看的劍眉打了結,沉聲詢問何龍:「你們……真要我懷裏的東西?」


    鐵鞭幫眾人口徑一致:「當然!」


    「要拿去……作啥?」心知肚明他們要拿去幹嘛的蕭刀遠,還是照例問上這麽一句。


    「當然是拿來稱霸武林!」


    稱……稱稱……稱霸武林?!


    次次聽見稱霸武林這四個字都不禁一陣眼花的蕭刀遠,還是難以抵擋再度聽見這四個字時的震驚。


    什麽時候搶一個小小鏢局的鏢,就可以稱霸武林了?


    遇過這情況無數次的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每回出鏢,總會遇見一堆叫得出名字的啦、要想一下才得知其名號的啦、名不見經傳的啦……全都要劫他的鏢,原因都是——劫下他蕭刀遠的鏢,就可以稱霸武林。


    「要稱霸武林,你們該去找武林盟主啊。」再一次地,蕭刀遠不厭其煩地循循善誘。「你們劫我的鏢作啥?我隻是一個善良老百姓,做鏢師這行,也隻是因為家傳祖業,你們何苦如此相逼?更何況,你們也不管我懷裏的東西是什麽就要搶,會不會太……」饑不擇食了?


    被挑起興趣的何龍蹙了下眉,暫時放下武器,開口問道:「那……你懷裏的東西是什麽?」


    很好!


    一直在等他問這句話的蕭刀遠索性將手探入懷裏,抽出一份物件,亮在手中,要眾人看清楚。


    這……不過是一封信嘛!


    還是粉紅色的!


    見多識廣的何龍尷尬地撇開視線。「這該不會是……」


    「沒錯。這是城裏首富林老爺托我的信,要送至楓月城布行老板家終身未嫁的老嬤嬤手裏。」蕭刀遠的語調放軟,深深地又歎了口氣。「他倆年輕時相戀,後來因故失去聯係,現在好不容易林老爺找到舊情人了,寫封情書托予我,這樣的鏢,你們也要劫?」


    ……好像不該劫哦?鐵鞭幫幫眾臉上閃過一絲遲疑。


    見他們遲疑了,蕭刀遠再度勸道:「他們都幾十年沒見麵了,林老爺沒辦法不顧正妻而將舊情人娶過門,隻得用信函來表達綿綿思念,你們這些有情有義的江湖人士,不會這麽狠心,連封信也不讓他倆抒發一下思念吧?」


    ……他們好像太狠心了哦?鐵鞭幫幫眾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太過不近人情;更何況,就算搶著了這封信……也會夜夜良心不安……


    「不對不對!」小棧老板忽地出聲提醒:「刀爺這話不甚周全,他們搶了你的鏢,再替你把鏢送至楓月城,不就沒問題了嗎?」


    這樣一句話點醒了差點兒被催眠的鐵鞭幫幫眾,人人從破壞一樁美事的情緒中,瞬間恢複一臉亟欲大展身手的模樣,不住鼓噪:「對啊!對啊!老板說的是!」啊不過……小棧老板幹嘛要幫他們?


    這時,小棧老板不住提醒:「所以啊,麻煩刀爺快開打,不要客氣,用力的砸、盡情的毀了這家店也無妨——」


    眾人看往小棧老板,人人眼中盛滿疑惑,就這麽……想被砸?就這麽想把這家破爛小店給毀了?


    被小棧老板這樣一鼓噪,鐵鞭幫幫眾重新亮起兵器,一步步朝蕭刀遠逼近,蓄勢待發。


    「慢。」


    猶在抵死掙紮不想動手的蕭刀遠,伸出一手暫且製止他們。


    「慢什麽慢!快留下你手裏的情書。別擔心,我們會替你送至楓月城的。」何龍拍胸脯保證。


    這樣不是很好?他們蕭家鏢局的名聲還是一樣使命必達,林老爺的黃昏之戀也不會砸鍋,最重要的是……從蕭刀遠手中成功劫鏢的鐵鞭眾從此在武林中呼風喚雨,稱霸武林!


    「所以,你們想要一手拿著這封粉紅色的情書昭告天下英雄,還是想要拿著這封粉紅色的情書在眾家高手麵前高喊稱霸武林?」蕭刀遠不住強調粉紅hexie書這幾個字,一邊故意露出輕視的笑意。


    「這……」好丟臉啊!何龍尷尬地別開臉,看見幫眾們大都低下了頭,甚至還有幾個用手捂住了臉。


    他們可是雄赳赳氣昂昂、鼎鼎大名的鐵鞭幫耶!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鐵鞭幫耶!好不容易建立的威名,難道要因為這封粉紅hexie書而毀於一旦?


    可是……若能贏過從沒嚐過敗績的蕭刀遠……


    正當鐵鞭幫幫眾再度因為蕭刀遠的一句話而遲疑,越看越覺得這休戰的情勢不是太妙的小棧老板,再度動口幫了他們一把。


    「怎麽會?能從聞名天下的刀爺手中搶下的鏢,就算是條黃瓜,揚在手上,也是可以呼風喚雨,在江湖上橫著走,更何況是這代表喜氣的粉紅hexie書?」小棧老板能言善道地幫腔。「所以我求求你們,快開打吧!不要憐惜這些桌椅草棚,用力點兒!打精采點兒!」


    「老板……」可以請你住口嗎?蕭刀遠臉上雖然維持著光明磊落的表情,卻在肚裏將小棧老板罵了無數次。


    有沒有搞錯?!想要人砸店,也不是這種死催活催的,幹啥把腦筋動到他頭上?他隻是路過啊……他招誰惹誰了?


    暗自掂了掂腰上錢袋的重量,蕭刀遠認命地仰天歎氣。他口很渴啊!好不容易趕到這兒,連口水都沒喝到,還得多費唇舌跟這些不知打哪兒來的凶神惡煞講理;更可怕的是,還有個小棧老板專扯他後腿……


    看來今天是躲不過了。


    才剛下定決心認命的蕭刀遠還沒擺出備戰姿勢,就被眼前直朝麵門而來的鐵鞭給逼退了一大步。


    開打都不用說的啊?!


    看進鐵鞭幫幫眾一一閃著勢在必得的眼底,他微乎其微地皺了皺眉,一邊閃躲攻勢,一邊估計著要如何將傷害降到最低。


    側目看了站在角落、滿臉期待的小棧老板與店小二,深知他倆打什麽如意算盤的蕭刀遠,按捺住直衝天際的不耐,勉強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跟鐵鞭幫交起手來。


    一手探往腰後,蕭刀遠飛快抽出慣用的大刀,抵擋住勢如破竹的何龍一鞭;下一秒,刀鋒一轉,隨即側身格開鐵鞭幫幫眾偷襲的一擊。何龍等人見狀,不死心地整裝再上,隻見蕭刀遠輕轉刀身,自在且流暢地一一擋開朝自己而來的鞭擊。


    「加把勁啊!那個什麽鐵什麽鞭幫的!」小棧老板揚聲喝道,不怕死地激著怎麽也碰不著蕭刀遠的眾人。「唉唷!使勁揮下去啊!搞什麽!怎地這麽不濟!這樣要怎麽拆我家啊!」


    「誰說要拆你家了?!」人群中有人氣不過地回聲。


    「當然要拆我家啊!拜托你們努力點好不?如果拆得不夠徹底,我要怎麽——」小棧老板忽地住口,一雙賊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嘿嘿地陪笑,終於止住了嘴。


    被看不起到這種地步的鐵鞭幫,越想越氣,攻勢漸亂,一群人很沒風度地齊上,明明鐵鞭的優點在於攻擊距離夠長,卻怎麽也碰不著蕭刀遠墨色的衣角。


    「為何隻守不攻?」何龍氣極,發覺他的刻意讓步,怒聲問道。


    「攻,非我專長。」


    這句話,蕭刀遠說得老實誠懇,但聽在何龍等人耳裏,總覺得不順耳,總覺得……被看輕。


    覺得麵子越來越掛不住的鐵鞭幫幫眾紛紛棄下武器,既然鐵鞭打不過他,幹脆——用肉搏!


    隻見人牆向他撲來,不想傷人的蕭刀遠連忙將刀收回腰後,被迫移動腳步,閃過就是想將他撲倒的人海攻勢。


    啪!


    閃開一人的同時,不小心撞飛了一張木椅。


    碰!


    推開了麵前的兩人,不小心使力太大,飛開的兩人,分別砸在兩張木桌上,木桌應聲而裂。


    糟了!一雙濃眉因此緊緊皺起的蕭刀遠,連想收回力道的時間都沒有,眼前接續不斷的人影,讓他不自覺地使出內力,一一掠倒。


    那邊,又砸了一張椅子;左側,一張木桌斷成兩截;牆角,一甕又一甕藏酒隨著破裂的甕,流泄一地酒香。


    小棧老板與店小二的眼睛隨著越來越激烈的打鬥越來越發亮,他倆期待地看往搖搖晃晃、要倒不倒的草棚……


    另一頭,忙於拆招的蕭刀遠,也抽空仰首看往剛剛似乎搖了一下的頂上草棚。


    至少、至少要守住草棚……


    刻意將對手丟向已砸得亂七八糟的桌椅上,蕭刀遠氣息絲毫未亂,終於,隻剩下鐵鞭幫幫主何龍一人披頭散發、氣息hexie地立於他身前。


    何龍喘著氣,一手狼狽地撐著腰,看來是閃到了,嘴硬道:「留留留下……你懷中的東西……」


    隻想快點解決他的蕭刀遠往前站一步,何龍卻瑟縮了一下,跟著退一步,蕭刀遠見狀,再進一步,何龍跟著又退一步,道:「等等、等等……我還沒準備好……」


    還沒準備好?剛剛是誰在話說到一半時就直接開打的啊?作賊的喊抓賊!


    蕭刀遠隻覺得委屈萬分,他歎口氣,維持著名家風範,開口讓步道:「我數到三就開打,一、二……」


    還沒數到三,何龍耍詐的使出輕功,飛躍而起。嘿嘿!從上方攻其不備,總有譜了吧?


    碰!


    碰、碰、碰!轟!


    在一連串的巨響中,隻見偷襲不成外加被打飛的何龍,從屋頂飛出,直落在小棧外的草原上,跟著,禁不住這樣摧殘的草棚,總算應觀眾要求——不,是應小棧老板要求,應聲倒塌……


    早在草棚倒塌前,就使出輕功飛躍出棧的蕭刀遠,望著化為平地的小棧,終於逸出一聲哀嚎。「唉……」


    前方,奮力從草棚底下爬出的小棧老板,即便是一臉的灰頭土臉,仍然對著他猛笑,那不懷好意的笑容,讓他無意識地又摸了摸腰間的錢袋。


    「刀爺……一共三百兩整。」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老板是要敲詐!


    蕭刀遠氣餒地縮了下肩膀,俊眸盛滿無辜。「不能便宜點嗎?」


    小棧老板揚了揚手中被壓壞一半的算盤,撥了撥,算是做做樣子,答道:「不成。咱們棧內木桌木椅全是特意運來的,花了不少運金,再加上這草棚……不瞞您說,是從關外特別運來的,關內可找不著這麽……這麽……豔hexie的草棚呢!」


    豔hexie?他怎麽看就是灰撲撲的、髒髒的hexie,騙誰呀?從關外特別運草過來築棚?


    小棧老板加注:「更何況,大家都看見是刀爺您不小心出手太重才砸了這店的,我們可沒逼您砸,本棧遭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當有個把月不能做生意了,我上有高堂,家中剛有新兒出生……」


    「我知道了,別說了。」早習慣這一切的蕭刀遠,認命地吞下這口氣,從腰間解下錢囊,乖乖地奉上三百兩銀票,邊歎著氣邊離開了小棧。


    花了三百兩,他連口水都沒喝到……


    他真是衰透了!


    剛從倒塌草棚下爬出來的店小二,一改先前囂張的態度,揚高了聲音,朝著蕭刀遠的背影喊:「謝謝刀爺!」


    奸商二人組對視一笑,邊數著銀票,邊想起關於蕭刀遠的傳說。


    傳說,蕭刀遠護鏢滴水不漏,從未有敗績。


    傳說,亟欲搶得蕭刀遠手上鏢物的江湖人士,有如過江之鯽。


    傳說,蕭刀遠每次護鏢,必定遭人攔阻挑戰。


    傳說,財力雄厚的蕭家鏢局,隻要與蕭家鏢師護鏢有關的擾民損失,一一認賠,其中,又以蕭刀遠破壞力最強大,遭遇敵人次數最多。


    大至頂尖客棧,小至鄉間茶屋,全都心照不宣,有誌一同,若有幸遇到刀爺路過,定要好生款待,乖乖束手讓路,請刀爺開打拆店。


    蕭刀遠,是他們的財神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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