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掩月夜深沉,已經二更天了,臥房裏燭火還亮著。


    那把微弱的燭火,儼然是某人徹夜守候的倩影,教人遠遠瞧見了,便不自覺地加快腳步。


    令狐雅墉回到房裏,伸手揭開床幔,蹙起眉頭。


    都什麽時辰了,璿翎還未入眠,薄薄的單衣半開半露,身上隨意披著的錦被早已滑至腰間,枕邊擱著盞小燈、一籃布料,她手裏還在縫孩子的衣裳。


    “你回來了。”她朝他溫婉一笑,動手收拾針線。


    “孩子又不是明天就生了,忙著弄這個做什麽呢?”


    他可笑不出來。在他的視線裏,她頭低低的,烏亮光滑的長發披垂至床麵,忽隱忽現的半邊側臉在燭光下顯得過度白皙。“在等我嗎?太晚就別等。你還有孕在身。”


    璿翎伸手順了順頭發,唇角噙著微笑說道:“我平常隨時都在睡,還怕我睡不夠?”


    她隻是無聊罷了,盼不到他回來,翻來覆去睡不著,拿起書本又老是恍神讀不下去,索性拿起針線。


    聽說朝廷近來很不平靜,左相被罷黜後,接連著幾位追隨左相的大臣也入獄了,廢後的謠言甚囂塵上。雅墉鮮少提起外頭的事,隻要她專心安胎,可要她如何不提心吊膽呢?


    明白了爹爹和雅墉的關係後,這才知道,她生平至親的男人都身處風暴之中。


    “我好像一整天都在盼望這個時刻。”她彎起眼,揚起一絲淺笑,神情卻有些恍惚。“早上眼巴巴地看你走,晚上眼巴巴地等你回來,你不回來,我怎麽也合不——”


    空氣浮動,暗夜裏飄來一縷淡淡的脂粉香氣,很陌生的氣味。璿翎眨眨眼,忽然忘了要說什麽,呆住了。


    令狐雅墉默默注視著她,隨後拿起她身邊的針黹籃子,放到旁邊的小桌上,接著脫下外袍,就著銅盆梳洗一番,才回到床畔。


    璿翎把小燈吹滅、挪開,已翻身睡下了。


    烏黑睫扇低垂,星眸半掀半掩,明淨如雪的側臉枕著一隻皓腕,因有孕略顯豐腴的嬌軀,讓她瞧起來反而更加溫潤柔美,嫵媚動人。


    “日間這麽貪睡的人,晚上怎麽熬得住?”令狐雅墉睡臥在她身旁,熱切望著她,不禁伸手摸摸她烏亮秀發,悠長歎息。


    璿翎沒睜開眼,細聲回道:“我沒熬,是真的睡不著。”


    他伸手將她擁入懷裏,她便貼著他胸膛而眠,沉浸在由他身上傳來的溫暖,貪戀地依偎。


    這一刻就足夠了。


    她逼自己鬆開鬱結的眉心。自己對他並無所求,出閣前,她從未想過要得到什麽刻骨銘心的纏綿情愛,何況他不是已解釋過了,外頭那些荒誕風流,隻是不得不為罷了,她若懂事些,便不該在乎那些風風雨雨。


    至少,他在她麵前總是體貼入微,這就夠了吧?


    可惜理智上能這麽想,心裏卻老是沉甸甸的,連笑一笑都酸疼。


    令狐雅墉忽然翻身懸在她身上,大手捧住她後腦,她睜眼,便迎上他落下的唇。


    他深深吻著她,親呢地摩挲她的唇辦,繼而探入她口中,熱烈激切地恣意翻攪,她不知所措地張嘴低喘,卻惹得他更加瘋狂。


    肌膚頓時燥熱起來,她渾身軟綿綿的,被他逗得喘息不休。“別……”她略略不安,柔荑微抵住他胸膛。“萬一傷了孩子……”


    “孩子?”他抬起濃濁的眼眸看她一眼,便放開她倒回床褥。難以平複的欲望仍在體內流竄,他隻得強迫自己別開臉不看她。


    “你不喜歡這孩子?”璿翎惴惴不安地睇著他。瞧他憂鬱的神情,似乎有什麽心事,再者,從他知道她有孕開始,對腹中的胎兒就很冷淡。


    沒想到,令狐雅墉倒是勾起唇角笑了。


    “怎麽會?”他澀澀想著,若不是為了這孩子,她根本不願委身於他,說來說去,還是托了這孩子的福,不是嗎?


    想是這麽想,然而胸口卻像堵著什麽,悶得他透不過氣。


    他對她,幾乎毫無保留。他已把所有她想知道的全都說了,也期盼她或許會說些什麽,無論什麽都好,隻要是能教他釋懷的、安心的,什麽都好。


    她待他已不再冷淡,正如一般的妻子那樣,但願她主動敞開心房,竟是如此奢求嗎……


    “睡吧!”他疲倦地合上眼,低語道。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佛祖誕辰,還是哪一家的名門千金要出閣?”史璿瑩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問道。


    金織坊的老板娘笑眯了眼,走到二樓窗邊往下一探。


    是啊,街上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一排好大的陣仗,一堆人、一堆馬,中間夾雜著幾頂官轎,還吆喝趕人,鬧得人聲鼎沸。


    “好像是高官蒞臨,要在對麵的酒樓宴客呢!”


    “是麽?好大的官威!”史璿瑩冷冷輕嗤了聲,放下手邊的綢緞又道:“金老板,你這些料子顏色都太豔了,沒有雅致些的嗎?”


    “有!怎麽會沒有,隻怕料子太素,裁起來不出色,因此才沒拿出來。二小姐,您看看這邊,肯定有您滿意的。”


    “好啊!”璿瑩跟在殷勤的老板娘身後,正要湊上去瞧,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嬌呼,丫頭咂嘴道:“耶,那不是正大姑爺嗎……他……咦……”


    璿瑩好奇地回頭,隻見丫頭掩著嘴,臉色是說不出的難看僵硬。


    “大姑爺怎麽啦?”她蹙起了柳眉,也挪到窗邊探看。


    金織坊開在大街最熱鬧的地段,對麵便是京城裏名聞遐邇的百年酒樓,令狐雅墉就站在人群之中,幾名官員圍著他,左右偎著美貌藝妓,一群人說說笑笑的,顯然正要登梯走進酒樓。


    哼,還真是逍遙得意!


    璿瑩一語下發,眯起了眼,忽然一個旋身,蹬蹬蹬地飛奔下樓。丫頭在後頭呼喚也不管,她就這麽一路闖到令狐雅墉跟前,笑盈盈地作揖。


    “姐夫,好些日子沒見,真巧在這兒遇上呢!”


    “史二小姐?”


    令狐雅墉訝然望著她,接著,緩緩露出一抹笑。


    “什麽史二小姐,那是給外人喊的,姐夫該喊我小姨子才對!”說著,璿瑩美眸流盼,往他身邊的妓女一睞。“姑娘,可否勞煩你讓個位子,方便我和我姐夫說幾句話?”


    那名妓女手裏拿著一柄桃花扇,半掩容顏,隻露出一雙飽含興味的美眸,似笑非笑地瞅著她。接著,又朝雅墉身邊另一個女子使了個眼色,兩女便雙雙起身,嫋嫋婷婷地走到另一頭去。


    而滿場在座的,一聽到璿瑩喊出“姐夫”二字,早傻住了,又見她一副磨刀霍霍、來勢洶洶的模樣,便轉頭忙碌起來,敬酒的敬酒、吃菜的吃菜,無人敢多看他們一眼。


    “姐夫,您可真懂得享福啊!”


    “好說。”


    “你見了我這張臉,難道一點也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為何不安?”


    “我姐姐懷著身孕,你卻在這兒風流快活,還問為何?”


    “這個嘛……”


    令狐雅墉摸摸鼻子,聳了聳肩,就算回答。


    史璿瑩狠瞪著他——好啊,放著懷孕的妻子不顧,狎妓出遊,被自己的小姨子撞見了,非但沒有一絲愧色,還理所當然似的——


    連她看了都這麽心痛,姐姐知道姐夫在外是這模樣,要怎麽承受呢?


    令狐雅墉不禁暗自苦笑。這妮子究竟是打哪兒冒出來的?隻是街道上偶然遇見了,便追過來替姐姐討公道嗎?


    “你膽子可真不小,敢如此對待我姐姐!”她眼睛幾乎閃閃發亮了。


    “這個嘛,我膽子素來不小,隻是話說回來,我究竟如何對待令姐了?”令狐雅墉啼笑皆非地瞅著她。“難道我虐了她?”


    “誰說不是呢!”璿瑩冷冷回道。


    “唔……你說是就是吧,那麽,小姨子可聽令姐抱怨過半句?”他懶洋洋地睨她一眼。


    “你——”史璿瑩雙眸幾乎著火。


    氣死人!她早說嫁人沒半點好處,何況,當初她就百般不願讓姐姐嫁給此君,如今果然惡夢成真!


    令狐雅墉注視她耳頰通紅的模樣,嘴角一勾。這張臉容明明和他妻子一模一樣,卻又如此不同。


    璿翎即便生氣,也是淡淡的,冷著臉,如冰如霜,誰近了她的身,心頭便像被一大片軟針綿綿密密地刺著,教人心亂如麻,互不知所措……


    “怎麽著?氣壞了?”


    他炯亮的雙眼盯著她,忽而低笑起來。


    看來今次可得罪她一回了。眼下的場合不適合她多做停留,留久了隻怕壞事。


    “很想直接衝回家裏,同你爹爹告狀是嗎?那就快去啊,省得留在這裏敗我的興致。”


    唉,雖是同一張臉,這妮子卻無法激起他一絲溫柔,反教他無端思念起嬌妻了。


    “還不走?要坐我的轎子回去嗎?”他打趣道。


    “哼!”走著瞧!


    史璿瑩氣鼓鼓地瞪他一眼,才忿忿轉身。


    臨去時,她不經意往窗邊那兩名藝妓瞧去,其中手持桃花扇的那個,左右隨著一名丫頭,捧著一把似乎頗為名貴的古琴,上頭還鑲嵌著質地上等的翠綠碧玉。


    那藝妓目不轉睛地直視她,盈滿霧氣的桃花眼卻讀不出心思。


    史璿瑩眉頭一擰,掉頭便走,來去像是一陣旋風。


    令狐雅墉等她一下樓,便起身憑欄而立,尋著她的背影,直到親眼目送她登上自家的轎子,垂下簾幔為止。


    “聽聞尊夫人和那姑娘是孿生女?”綠琴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如春風沐人。


    “如此絕色,難怪大人這般魂牽夢係……”


    令狐雅墉聽了,歎道:“是啊,幸好過門的不是這一位,萬幸、萬幸!”


    想起新婚夜的驚魂,至今仍教人難忘。領教過這位“拜過堂的小姨子”的與眾不同之後,沒盯著她,還真怕她闖出什麽禍呢!


    自從姐姐出閣後,家裏一夕間冷清了許多。


    爹爹是公務繁忙,難得見上一麵,娘親又愛叨叨絮絮,她巴不得躲得越遠越好。昔日能說話的伴兒,原來隻有姐姐而已,而今見了姐夫,對姐姐的思念益發不可收拾。


    璿瑩失魂落魄地端坐轎中,思量片刻,便傾身吩咐轎夫。“先別回家了,往令狐府。”


    心不曉得為什麽跳得又猛又急,她有滿肚子話想問。


    姐姐嫁了人,當真過得好麽?許給那樣風流的丈夫,有何幸福可言?


    到了目的地,通報了身份,下人立刻領著她一路穿過花廳,往最偏東的書齋而去,沿途瞧見的家丁莫不滿臉驚異,有的甚至看呆了,忘了手邊的工作。


    璿瑩摸摸自己的臉龐,微微苦笑。家裏的仆役早就見怪不怪,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臉和姐姐長得多麽相像。


    來到書齋,房門開啟,璿翎立刻抬起臉——那模樣恍如未嫁時一般,隻不過換了間書房、換了擺設,姐姐依舊是那副讀書蟲的模樣。


    璿瑩默默瞧著,喉頭梗著什麽似的。


    “姐……”她輕輕喚了聲。


    “真難得啊,你怎麽來了?”璿翎乍見妹妹到來,憂慮竟多過欣喜,攏緊了眉,不確定地上下打量。“爹爹、娘親知道你來嗎?”


    “什麽嘛,人家想你才來的,怎麽你看我的眼神,活像我惹事跑來避難呢!”


    璿瑩噘起嘴,不情願地老實招認。“是沒跟爹娘提過。”不能怪她,這是臨時起意的嘛!


    “你呀、你呀!”璿翎一邊搖頭一邊笑,實在拿這丫頭沒轍,好好的深閨小姐,怎能愛上哪兒就上哪兒,老是如此任性妄為呢?


    璿瑩張口欲言,愣了半天,卻垂下肩膀,歎了口氣,又緩緩合上嘴。


    璿翎瞧在眼底,忽道:“怎麽,爹娘為你說親了?”


    “呃……”璿瑩錯愕地抬起臉,望著姐姐,良久,才搖頭道:“不是,不全是為了這件事……”


    初時正是為了親事心煩,才想出門透透氣的,偏偏遇上姐夫,反而煩上加煩,老天爺怎麽就不肯讓她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地度日呢!


    “姐,外麵有些傳聞是關於姐夫的,你聽說了嗎?”


    “傳聞?雅墉嗎?”璿翎揣度妹妹的心思,不知她指的究竟是哪樁?關於雅墉的傳聞,京城裏不止一、兩件呢!“也許……聽說了吧!”


    “真的?你都知道?全都知道?”璿瑩難以置信。“姐夫贖了幾個名妓、養在外頭的事也都聽說了?”


    璿翎沉靜地一笑,傾身反問:“你打哪兒聽來的?”


    “元哲表哥。”璿瑩吐出四個字,正色道。


    喔?璿翎了解地點點頭。元哲表哥本是個聞風就起浪的人,倒不是指他扯謊,隻是言語間太不謹慎,像這類風言風語,怎能隨口說給璿瑩聽呢?


    “事實並非如傳聞那樣,你誤會了。”璿翎淺淺一笑。


    璿瑩冷著臉道:“誤會什麽呀?我親眼瞧見姐夫帶著那些女人出雙入對,還會有錯?”接著,她把剛剛在酒樓看到的一切,包括姐夫身邊挨著的藝妓,她們的眼神樣貌詳詳細細地說了。


    “眼見不一定為憑。”


    “是麽?是姐夫跟你說的?”璿瑩斜目瞧她。“他說了,你就信啊?”


    璿翎聞言一呆,璿瑩劈頭又說:“為了自己風流快活,男人有什麽話說不出口?你平時那麽聰明,怎麽就不怕他騙你?”


    璿翎被說得啞口無言,抿著唇,良久無語。


    看著姐姐臉色逐漸蒼白,璿瑩咬咬牙,不禁後悔了。


    是她太多事了嗎?難道說,她不該對姐姐提這些?


    倘若姐夫有本事安撫好姐姐,她是不是應該保持沉默?


    說到底,像姐姐這樣溫雅柔順的女子,就算知道姐夫外麵還有其他女人,又能如何呢?


    姐姐的個性與她不同,她是寧可玉碎、不為瓦全,而姐姐雖然有時倔強剛毅,卻也比她更懂得妥協。她知道了這些事,若是無力改變什麽,便隻是黯然心碎罷了!


    姐妹倆難得照麵,卻默默看著對方,心中各自翻騰。


    過了良久,璿翎才展露笑顏,柔聲問:“我方才問你,爹娘是不是為你說親了,你回答我:“不全是為了這件事”,那麽,爹娘確實在安排你的親事了?”


    提到這個,璿瑩又煩悶起來。


    “不曉得,我又不想嫁。”她忍不住低啐一聲。“嫁人到底有什麽好的?悠哉當我的千金小姐,日子不曉得多快活,作啥非要我嫁人不可呢?”她頓了頓。“瞧你嫁成這般,我還敢嫁嗎?”


    “你——”璿翎臉色一僵。


    話一出口,璿瑩立刻懊惱地自掌嘴巴,起身說道:“算了,不說了,我要走了!”


    “瑩兒!”


    璿瑩真的起身走了,璿翎追到門邊,可思緒一轉,停下腳步。


    就算追上去,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看著璿瑩穿過花徑,一路氣憤難平的模樣,一會兒猛捶自己腦袋,一會兒又插腰握拳,似乎苦惱不己。


    眼見妹妹越走越遠,她倚門而立,隻是悠長地歎息。


    她其實很想拉住妹妹的手,好好說一會兒話,好好地向她傾吐——


    瑩兒啊,你不曉得,我……我不是不怕。


    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時,心裏有多甜蜜、多開心嗎?


    你知道當他緊緊抱著我,他眼裏倒映出我的模樣,我看起來有多麽幸福滿足嗎?


    不是的,你弄錯了。


    你姐夫對我那麽好,他定不會騙我的,就算騙盡天下人也不會騙我。


    然而,倘若他當真連我也騙了個徹底,那麽我隻怕,他不肯騙我一輩子啊!


    這樣深沉的心事,瑩兒一定想都沒想過吧?


    如果,她拉住瑩兒的手這麽說,瑩兒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是不可置信?還是訕笑她癡傻?


    想著想著,她卻先笑了。


    “沒用的書呆……”她喃喃著,提起裙擺,緩步走向花朵盛放的園圃,一會兒摸摸柳梢,一會兒拔下不知名的花兒把玩。


    風兒徐徐,溫柔地牽起她發梢,也掃開微攏的眉心。


    是啊,她還真是沒用。


    聰明和愚笨,若教她隻能選一個,隻怕還是愚笨些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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