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的最後】


    拖著行李走出機場,清晨的低溫,讓吐出的氣息化為陣陣白煙。


    宋爾雅濾出左手,拉整滑落的圍巾,順手將剛剛鄰座女客塞來的名片揉了丟垃圾桶。


    ——我結婚了,有個八歲的女兒。


    為什麽每次說這句話,都沒人肯相信呢?他表情看起來很不誠懇嗎?


    正想隨意挑輛計程車坐上去,斜後方傳來清亮呼喚。「把拔、把拔!」


    他回身,隻見包成小雪球的女兒飛撲而來。


    「我好想你喔!」親親摟摟加抱抱,以表孝心。


    宋爾雅笑著承接女兒的滿腔熱情,稍慰相思之後,這才直起身,望向一旁含笑而立的女子。


    「不是說了我自己會回去,別一趟路專程來接我嗎?」天氣那麽冷,在家抱著溫暖的被窩多睡一會兒多好。


    她隻是淺笑望他,探手撫了撫他頸上的圍巾——這是她送的,那回和寧馨一起去百貨公司,親自挑選寄到香港給他的。


    他眸光微熱,心知她渴望撫摸的,絕對不是這條圍巾,隻是公眾場合,無法如女兒那般隨興所至。


    「回家吧!」他嗓音微啞,低聲道。


    「嗯,回家。」


    將行李搬上後車廂,宋爾雅自行坐上駕駛座,發動上路。


    「把撥,有禮物嗎?」


    「你爹回來讓你看,就是最好的禮物了。」回完,他側首輕聲說:「以願,口袋裏有樣東西,給你的。」


    「把拔好偏心!」有人聽到了。


    夏以願安撫地拍拍後座的女兒,探手往外套口袋裏摸索,摸到他的皮夾,本欲歸回原位,瞧見露出一小角的紙張,她順勢打開皮夾。


    比證件更早看到的,是一張照片,她和小冬兒的照片。


    那露出一小截的紙張,是一小段詩句,某一天下午,她和小冬兒一起合寫的《長幹行》。


    他不但留了下來,還裁切整齊,折放在皮夾內隨身帶著。


    他的心意如此明顯,兩個女人、一張照片、一首沉穩與稚嫩筆跡交錯的長幹行,就是他心上全部的重量。


    「每回往返,短短一個小時的航程裏,我讓它陪我一起度過。」


    她輕輕撫過紙張上的字痕,低噥:「還敢講!你都對小冬兒胡說八道,這誰的定情詩、誰的青梅竹馬啊?」


    「不就是你嗎?」


    「少來!」他們認識的時候都十三歲了,最好他還沒脫離摘摘小花、騎騎竹馬的年紀。


    他抿唇悶笑。「小姐,我可是第一次在女人身上起反應。」


    「那不就很榮幸!」她咬牙吐聲。


    明明一轉頭就去對寧馨念情詩,還講得這麽情深義重……


    含糊在嘴裏的咕噥,他聽見了,斜瞥她一眼。「我那時要是走到你麵前,含情脈脈念情詩,你保證不會一是打扁我?」


    ……會。


    「詩,真的是為你念的。」他了解她的固執,說不背,就真的會抵死不背。與其她被罰寫不完的書法,他隻能接連幾天像師公念經一樣,強迫她記起來。


    因為她別扭,所以他也隻能迂回。


    「為什麽?」這個疑問藏在她心裏很久了。「我一點都不可愛,個性那麽差,剛認識就害你摔下樹……」


    他怎麽有辦法喜歡上這樣的她,還一愛就愛了這麽多年,連她都佩服他「獨特」的眼光。


    「知道要反省就好,人家寧馨高高興興的來和我分享喜悅,說她多一個姐姐了,為了表達歡迎誠意,兩個人生平頭一回當賊,爬樹偷摘水果要討好你,結果呢?被某個差勁的小混蛋暗捅一刀。」


    「……對不起。」這一句道歉,遲了好多年。


    「你欠我的何止這一句?」要真和她計較,早氣死了。


    「那你禮物還送不送?」她揚了揚不知幾時落到她手上的小方盒。


    「……你有當扒手的天分。」有夠神不如鬼不覺。


    打開方盒,裏頭的鑽戒令她訝然。


    本以為是什麽小首飾之類的……他送鑽戒,那意思就是……


    「爾雅?」


    「我在開車,沒空,你請自便。」


    他是不是擔心她拒絕?所以不敢親手交給她,隻能間接探探她的意思,她若不願,就會默默放回去。


    唇畔淺淺揚笑,她將鑽戒套入指間,審視一會兒,又取下來,也真的默默放回去了。


    好半晌,他們都沒有說話,車內空間寂靜得詭異。


    她側眸瞥他。「生氣了?」


    「我器量沒那麽小。」這種事關乎女人的一生,她本來就有拒絕的權利,隻是……不得不承認,內心有那麽一點失望。本來這一趟回來,是希望手上能多點什麽,讓他在拒絕下回的豔遇搭訕時,說的那一句話能更實至名歸。


    她在下一個紅燈時,解開安全帶傾靠而去,在他耳邊輕聲說:「戒圍太大了,去改小一點再來,我夏以願沒那麽好套牢。還有——」


    頓了頓,她迅速啄吻他一下。「宋爾雅,我愛你。」


    這一句,應該是她欠最久、他也最想聽的吧?


    叭叭!


    後頭傳來兩聲喇叭鳴按,這才將他由呆愣中喚醒,假裝專注前方路況,以掩飾失態。


    「那把拔,如果我還記得《長幹行》怎麽背,有沒有禮物?」坐在後座的女兒不死心,相當堅持要敲詐她爹。


    「真的嗎?背來聽聽看。」夏以願含笑回應。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呃……」


    下一句是什麽?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當娘的輕聲提醒。


    宋爾雅麵帶微笑,聽著她們母女倆一來一往,交織成他人生中最無可替代的天籟之音。


    一個月前的那天早上,離開時心裏不是沒有忐忑,多怕她承受不了外界輿論與自己內心那一關,再度選擇放棄他。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八年前,就因為讓她離開自己身邊,先行返台,不過就這麽一天而己,便讓她狠狠將他推開,如果他夠聰明,就該守在她身邊一步也別離開,不讓任何事物再動搖她、威脅他們的未來。


    但是,一來他有他的職責,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不是他的作風;二來,他們必須共度的是一輩子,如此步步為營,他又能守得了多久?她早晚都得自己麵對這一關。


    如果,到最後她仍是過不了,他隻能說,他很遺憾,但並不後悔。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這段時間,他們每晚固定一通睡前電話,由短短半個小時的通話中,他能感受到,她沒變。


    由寧馨口中得知,她很堅強地扞衛他們的未來。


    我沒有搶,和他在一起是兩情相悅。


    寧馨都願意祝福我了,旁人就更沒有資格說什麽。


    我不需要因為你的不諒解,就辜負一個對我這麽情深義重的男人。


    做錯事的是我母親,不是我。


    真要償還什麽,這些年我為公司賺的錢,早就超過那些了。


    你一直處心積慮想將我拉下那個位置,但是平心而論,換一個人經營對你真的比較有利嗎?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拋下對我的偏見,理智思考一下利弊得失,好嗎?


    我沒有你以為的野心,真有的話,也隻是想守住夏家的一切而己。


    他沒有想到,她居然能這樣跟黃鎮東對嗆。


    平平靜靜道出,卻字字犀銳堅決,毫不讓步。


    這才是他心目中那個冷靜機智的夏以願。她可以作風強悍,商場上果決魄力不輸男人,不過必要時也能有小女人的細膩心思、婉約柔情,例如——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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