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再有下回,聽見沒。”


    方不絕撩開她汗濕覆額的淩亂長發,露出粉嫩桃紅的嬌媚豔容,一場銷魂歡愛甫歇,兩人氣息紊亂,仍待平靜,他薄唇貼湊在她鬢側,耳鬢廝磨的不是綿綿情話,而是再三交代,要索討她給予保證,不再一聲不響上演逃妻記。


    “可是你要我一直待在房裏,我會覺得無趣呀。”而且又悶。銀貅不懂人類為何一成親,雄的就會想將雌的關進小小房內,限製雌人類的行為、思想、自由……像他們貔貅多好,不管公母,想做什麽便做什麽,母貅地位不低於公貔,兩者互咬起來,母貅不見得是戰敗的一方,所以公貔不像雄人類,有著教人難以理解的優越感,當然,母貅亦毋須聽從誰的命令,或是得到誰的點頭允許才能去做某件事。


    “你可以在海棠院自由進出,若想讀哪類書冊、想吃哪些東西,盡管吩咐玲瓏一聲,玲瓏是派給你的貼身侍婢,要什麽、缺什麽,向她開口,讓她去辦。若你想出府去逛西京,等我手邊工作告一段落,空閑些,再帶你一塊去。”方不絕在她耳邊柔聲道。不是想視她為禁臠,囚禁於小小海棠院裏嚐盡冷落滋味,而是擔心她素來的風評會使她在方家遭到不友善的對待,他不希望有誰背著他給她臉色看,或是冷言冷語傷害她。


    “可不可以不要啥侍婢?我不習慣有人跟前跟後。”好礙眼呐。


    “你以前在陸家,應該也會有一、兩個小婢供你使喚吧?你把陪嫁丫鬟遣回家去,在這裏也不好都沒個同齡女孩照應,有玲瓏在,我比較放心,不用煩惱你在海棠院有沒有吃飽穿暖或是覺得孤獨。”方不絕難得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與她好聲好氣打著商量。


    “隨你啦。”她揉揉眼,想睡了,便沒有心思和他在這種小事上繼續爭論,至少,她腦袋含糊,講不贏他。


    銀貅環抱住他,窩了個舒適姿勢,放任自己墜入黑甜夢鄉。


    方不絕輕撫她細柔長發的動作不曾止歇,愛極了它們在掌中滑膩之感,有時他總感覺它們黑得泛出銀亮,不可思議的美。而她冶豔卻稚氣的睡顏,又有幾分像是那位在南城裏惡名遠播的“陸小蟬”呢?


    他拉高絲被,蓋住兩人赤裸相貼之軀.擁她入睡。


    翌日,當銀貅再醒來,方不絕已不在房裏,枕畔微涼的溫度,彰顯他好早便下床離開。此時隻有一名年輕小姑娘,忙著準備盥洗溫水及棉巾、衣裳裙襪等用品,隔著垂幔,勤勞的身影落入銀貅眼中,屬於女性淡淡的發香混雜在房內,惹來銀貅皺眉,嗅覺敏銳就是這點不好,小姑娘身上香味太濃了。


    她就是方不絕提過的侍婢,叫……玲瓏,是吧?


    銀貅不喜歡有旁人在周遭晃蕩,貔貅是獨居之獸,領域性極強,她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對於方不絕,她沒有那種急於驅離他的感覺。


    在他身邊,她沒有任何不愉快,他的味道,不會教她想掩鼻;他的體溫,不會今她覺得黏膩厭惡。


    貔貅不是情欲掛帥的野獸,身體的歡愉,不足以成為留下的理由,即便對象是另一隻同類貔貅,也極少換來它們的一生廝守。這幾天下來,焦躁焚身的發情本能已逐漸淡去,開始進入“冷情期”,通常到了這階段,數日前還交頸纏綿的公貔母貅,八成就會視對方如敵,討厭它們侵入地盤、搶食寶物,進而反目成仇,分道揚鑣,下一回情欲萌發期前,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她從方不絕身上得到爽快狂喜,卻悖逆貔貅向來的行事本能。她渴望和他多相處,多一時,多一刻,最好能在一塊,久一點,絲毫沒有嫌膩……


    床幔外的玲瓏,悄悄探頭偷覷,想瞧瞧床上的主子是否有蘇醒跡象,這一看,正巧與銀貅對上眼。


    玲瓏驚豔於床幔後方竟是張如此媚柔容顏,一時之間呆住,即便同為女性,也很難不為銀貅的清豔感到震撼,她張著小嘴,好半晌才發覺自己的失禮與失態,連忙下跪。


    “少、少夫人!”


    銀貅動手撩開床幔,倦懶慵柔的媚態盡展,飛瀑似的長發流溢於娉婷纖細的嬌軀間,滑過白皙肩頸,半掩半現著渾圓酥胸,筆直而下,在淩亂堆卷於腰際的絲被上蕩漾一片發海,黑中帶亮。


    “我是玲瓏,少爺命我來服侍您的生活起居……我不是故意吵醒您,請少夫人原諒……”玲瓏誠惶誠恐地跪下,幾乎額頭抵地。


    “我不用你服侍,一切我都可以自理,我們不如這樣做——方不絕在時,你留下,方不絕不在,你就到別處去忙你自個兒的事,我不會告訴方不絕,當作是你我之間的小秘密,當然,好處是少不了你的。”用貔貅的咬財天性,包準她一年之內好運連連,連走在街上,都會發一小筆橫財,例如拾到錢袋或銀票等等。


    “少夫人是不喜歡玲瓏嗎?”玲瓏急乎乎問。


    “是不喜歡呀。”銀貅實話實說,完全不懂虛與委蛇那套。


    “玲瓏會改!玲瓏會聽話!玲瓏會盡心盡力服侍少夫人,求少夫人別遣走玲瓏——”玲瓏白著臉,心急地猛磕頭。她被少爺討來.暗裏卻受夫人交代,要她好生“看管”少夫人,別讓少夫人在方家惹是生非,若被遣走,就無法達成夫人命令。


    “你別這樣啦……”人類就是這點討厭,一遇事就磕頭,她都數不出來偶爾忘掉隱身、被人類撞見她一身銀亮聖潔時,究竟被幾個人下跪叩首過。


    “求少夫人再給玲瓏一次機會——”俏丫鬟咚咚磕頭。


    “你先起來再說。”


    “少夫人不答應,玲瓏就長跪不起……”


    這是威脅!這是威脅吧?!這隻雌人類擺明就在威脅她吧!


    “那你就跪吧。”銀貅不理會這種脅迫,徑自下床,尋找她的天羽霓裳。咦?跑哪兒去了?她東翻西找,嘴裏嘀咕:“我的衣裳呢?”


    “我替少夫人將地板上的髒衣裳都送去洗幹淨了,桌上有全新的裙襦抹胸供少夫人更換。”跪著的玲瓏討好說道。


    銀貅以兩指拈起粉紫色的軟軟羅紗裙,裙上綴滿珍珠,另一件布料稀少的小玩意兒是月牙色的,繡有精巧圖案,底下還折迭整齊好幾層衣物,她光看就頭暈。


    “這怎麽穿呀?”銀貅咕噥,耳尖的玲瓏立即起身,伶俐地為她更衣。


    剛才不是說要長跪不起嗎?食言也食得太快了吧?


    “讓玲瓏來服侍您。”玲瓏露出諂媚甜笑,不待銀貅反應,抖開抹胸,替銀貅係上,一層一層按照著衣順序,套上銀貅修長身子,一邊讚歎道:“少夫人真美,難怪少爺憐愛,早上出門前再三交代玲瓏要好生伺候您,不許怠慢呢。”呼,幸好有逮到時機接手為少夫人更衣,否則她就真不知得跪上多久時間,她錯料了少夫人的冷硬心腸,居然眼睜睜任她下跪。


    原本專心閃避,不想被玲瓏觸碰到身軀的銀貅,聞言停下,玲瓏成功地替她係妥裙帶,帶間翠綠圓玉環及紅緞喜結垂置裙側,增添一股貴氣,她瞧都不瞧銅鏡中映照出多令人驚豔的美麗模樣,隻覺玲瓏那番話,教她胸口微震。


    聽來方不絕還挺關心她的嘛,嘻。


    再三交代呢,真可愛。


    銀貅竊笑,心裏一抹甜味漫開,從何而來,她也厘不清楚。


    “玲瓏為少夫人梳頭——”玲瓏準備攙扶她落坐鏡台前,連玉篦都握牢在手上,卻見銀貅一臉排斥,揚手格開她。


    “我不喜歡人碰我頭發,沾上你的味道就不好聞了,我自己來。”柔荑揮揮揮,巴不得玲瓏閃遠點,當玲瓏身上有可怕異昧一般。


    “呃……那……那玲瓏去為少夫人準備早膳……”玲瓏被這動作刺傷心靈,她進方家為婢已經六、七年,哪時被主子如此賤待?她自詡聰慧貼心,善辨主子喜惡,深得主子歡心,在府裏亦是人人喜愛的俏丫鬟,今日竟被一位新主子嫌惡至斯,今她難堪得險些落淚,隻能匆匆退出房,痛快哭一場,重整情緒,再回來麵對驕傲的主子。


    銀貅自然是沒去理睬自個兒無意間傷害了脆弱小芳心一顆,她的寶貝貔貅毛怎能容許人類觸摸?她又不是小兔小貓,啐。


    ……好吧,方不絕例外,她不介意他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


    房裏隻有她在,纖指一彈,長發淩空梳理,彷佛有把無形發梳,正為她梳整柔膩青絲,即便此時發色濃黑如墨,發絲每每被梳過,獨特的銀白螢粉兀自細碎飄落,美不勝收。


    木盆裏的水,宛若得到生命,徑自化為晶亮小球,騰空飛起,到她周身輕輕滾動,為她清洗細嫩芙頰、賽雪肌膚,暖熱的水溫教她滿足籲


    歎,幹脆褪去衣物,痛快洗個夠本。


    洗淨幹的長發並未梳盤成婦人髻,而是繼續任它維持一貫的隨興披散,銀貅把自己弄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才甘願施法術套回衣物——模仿玲瓏替她著衣的步驟,由裏到外,整裝完畢。


    同時,玲瓏紅著眼敲門進來,低垂螓首,將手中托盤間的清粥素菜一碟一碟擺在桌麵,用著剛哭過的哽嗓,請她用膳。


    一盅米水不分的白亮清粥,數十小碟爽口醬菜、水煮青菜,連擺上桌都按部就班,不胡亂了事。


    “少夫人,請用膳。”玲瓏恭敬道。


    “我不吃這些東西。”銀貅對著滿桌人類膳食流露嗤之以鼻的不悅。


    “是……素菜不合少夫人胃口嗎?方家早膳向來茹素,已經行之有年,請少夫人見諒,午膳開始便有葷食……”


    “我不吃這些東西,你拿走,或者,你自己吃吧。”貔貅隻食金銀財寶,人類喜愛的五穀雜糧對她毫無吸引力,就算它們散發淡淡香味,她也沒興致吞到肚裏。


    “這……”玲瓏雖然早有耳聞新任少夫人“陸小蟬”的種種傳言,但是當她親身麵對時,簡直不敢相信,外傳“陸小蟬”的刁蠻,壓根不及眼前這位正主兒表現出來的一半!


    短短相處不到半個時辰,她就確定……自己不喜歡這個少夫人!


    可她無權挑剔主子,隻能努力不讓自己的嫌惡表現在臉上。


    “如果少夫人不吃,那玲瓏將它撤下。”


    “嗯。”


    “需要玲瓏去請示老夫人,通融您早膳吃些葷食嗎?例如鮑魚幹貝粥、人參雞湯這一類食物?”玲瓏問得好酸,以為銀貅是不屑幹清淡膳食。


    “不用,我也不吃鮑包幹貝人參雞湯。”銀貅亳不在意嗅到玲瓏對她的不滿氣息。


    “若少爺問起,也請少夫人如此回答少爺,否則玲瓏怕被少爺誤會是我怠慢了您。”這句話,更是充滿挑釁及對抗。


    銀貅擺擺手,趕她出去,連應個“嗯”都懶。待玲瓏福了福身,撤走滿桌素膳之後,銀貅才在飾匣裏翻找幾件首飾,先是哈氣兩聲,用衣袖擦拭幹淨,放進嘴裏大快朵頤。


    她尚未決定要在方家留多久,走是一定會走,起碼不是此時此刻,她還沒有覺得膩,還沒有嚐夠方不絕的味道,他允諾要帶她出府去玩,嗬嗬,多教人期待呐,他與她,一塊出去玩呢!


    他在她耳邊要她留下的半命令、半誘哄之聲,久久繚繞,雖沒有言靈術力,卻好似將她給鎖在他的要求之中,無法率性地走。


    她知道,就算走了,不到五日,她還是會再回來。


    怎麽回事呢?


    這般想待在某一個人身邊的情緒,好陌生哦。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隻如此纏人的獸呢。


    方不絕把她變成溫馴的家畜嗎?


    還是勾陳曾指控過她的……


    你們貔貅這種神獸,簡直是嚴重汙辱“魚水之歡”這四個字,你們哪懂什麽歡愉,你們是為做而做,而非為愛而做,大丟臉了!難怪你們的發情期次數既少,天數又短。你知道嗎?世上有一種動物,是處處都能發情,時時都能共育子嗣,而不受情欲期限製。


    誰說沒有這種動物?有,是人類。


    人類不單單是為了繁衍後代而交配,他們可以為了快樂、為了喜歡、為了享受、為了愛,隨時隨地都能上,這你們貔貅就做不到吧?虧你們還掛上“神”字輩呢。


    為了快樂?為了喜歡?為了享受?


    為了……愛。


    原來,雌雄交配的理由,可以有這麽多呀?


    那時聽見勾陳所言,她當他是在誆騙她,欺她不像他懂得那麽多,她甚至嗤之以鼻,覺得不共孕子嗣的話,為何要做那種身軀交纏、狂野縱情的累人事?


    嚐過了為愛而做的快樂,你就會知道貔貅的一生有多淒涼。勾陳當時媚媚地歎息,明明臉上鑲滿笑容,還故意流露出虛偽的惋惜。


    她有嚐到快樂呀,從方不絕的身上。她當然不可能和一隻雄人類生小貔貅,所以……是因為愛嗎?


    愛?


    這種時候就很不願回想起勾陳羞辱她與金貔“你們生病了,生了一種不知道愛是什麽的病”的那席話。


    銀貅甩甩頭,拒絕浮現勾陳那張豔美無比卻教天下雌性動物都嫉妒的臉孔,特別是他取笑他們的神情,全數從腦海中剔除掉。


    他們貔貅才沒他說得糟糕呢!


    “既然暫時要留在這早冒充那隻叫“小蟬”的人類,就該自個兒找些樂子,否則我怕我等不到方不絕回來,就無聊到會想溜回貔貅洞去……”


    想不如做,銀貅不再呆坐幹鏡台前,起身拉開門扉,悠哉地晃了出去。


    於是,當玲瓏心不甘情不願再度回到房裏,麵對空無一人的情況,以為少夫人又上演“逃家”戲碼,進而發出一聲淒厲高呼——


    方不絕沒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立即遭娘親急召,連杯茶水也沒來得及喝,便匆匆趕去娘親所居的靜心園,更沒想到會看見玲瓏正坐在娘親身旁,哭得好不傷心,淚珠兒源源不絕,淌落雪白雙腮,一副可憐兮兮的委屈模樣。


    不用等他開口問“現在是什麽情況”,周遭的管事、老奴、女婢便爭先恐後向他闡述他那位新婚妻子的惡行惡狀。


    “早就聽說她在陸家總愛欺陵下人,以惡整奴仆為樂,但萬萬想不到她那劣性到了方家仍不知收斂!”


    “她故意刁難玲瓏,擺明就是欺負我們方家人!”


    方不絕製止眾人七嘴八舌,要聽“受害人”陳述。


    玲瓏已經哭了一陣子,所以當方不絕要她說明她受的委屈時,她勉強已能清楚表達。她逐字逐句,娓娓道出她奉命伺候少夫人的情況,包括夫人坦言對她的不喜歡及傲慢態度,對清淡膳食的輕視和不屑,更惡意躲起來,讓她心急如焚,宛若無頭蒼蠅四處奔走找人……


    “能不能求少爺……別、別讓玲瓏去服侍少夫人?玲瓏真的……很怕她,也擔心惹她不悅會、會遭到處罰……玲瓏想留在老夫人身邊……”玲瓏抹著眼淚,哀哀懇求。


    方不絕知道玲瓏蕙質蘭心,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鬢,他娘親時常在他耳邊誇獎這位年輕卻懂事的小姑娘,能惹得她淚眼汪汪,甚至求他別指派她去伺候陸小蟬,陸小蟬也真夠……有本事的,招惹麻煩的本事。


    “這事兒我會考慮,我現在先回房去,聽聽小蟬怎麽說。你放心吧,我方家不容許主子惡意欺負下人這種事發生,若她有錯,我會要她親自向你賠不是。”方不絕隻能這般安撫哭泣的玲瓏。


    “不絕,要不要……幹脆把陸小蟬送到別處去?反正,我們娶了她,破咒應該仍有效,是吧?”方母原本就不喜歡那位傳過太多惡行的“陸小蟬”巴不得將她送遠遠,眼不見為淨。


    “娘,小蟬是我的妻子,交由我來處理,好嗎?”


    “……好吧。但是玲瓏受的委屈,你一定要替她討公道,娘不希望外頭人在傳咱們方家欺壓下人。”


    “嗯。她人呢”


    “誰知道?弄得全府裏雞飛狗跳,眾人都不用做正事,全忙著找她一人。”方母隻能抿唇,麵露不悅。


    方不絕不知哪來的直覺,若他此時回房,她應該會一派悠閑,側臥在大床上,無事人一般慵懶展媚,嫣紅小嘴埋怨著他的晚歸。


    她雖沒親口答應他不再私自逃家,隻是倦懶懶微笑,麵對他再三索討她的點頭保證,顯得闌珊率性,也像在享受他的心急,悠哉把玩他的長發,但他就是知道,她是不會輕易走的。


    果不其然。


    被眾人數落亂走亂跑的方家少夫人,不正好端端軟在榻上.百般無聊地有一頁沒一頁翻著書,美得恁般清純無辜,像隻乖乖等待主人回來摸順毛發的溫馴貓兒,哪兒都沒去。


    方不絕靜靜瞧著她。


    她真會如娘親及玲瓏所言般惡質嗎?


    會,打從初聞“陸小蟬”三字時,她的所作所為,他還不清楚嗎?娶她之前.他就知道她的為人,他確信娘親和玲瓏並未汙蔑她,她在南城陸家,曾經活活弄死一個女婢,隻因女婢麵醜,不順她的眼……


    他卻無法相信,在他眼前率真活潑的她,是如此蛇蠍心腸。


    是偏見?或是他受了蒙蔽,打從心底去拒絕麵對她的真性情?


    她究竟,是個怎生的女人?


    看以豔麗慧穎,實則單純愛撒嬌,是她在作戲,抑或他偏頗了理智,受她外貌所影響,變成一個失去判斷力的男人?


    銀貅在他一踏進房時,便靈活下榻,帶著一身幽香及飄逸輕快,撲進他懷裏。


    方不絕握住她的纖臂,將她從胸膛間緩緩拉開,她以為他要吻她,所以開心地嘟高唇,主動送上,仰首時卻看見一張不苟言笑的嚴肅臉孔。


    “你怎麽了?”一臉不太歡喜的樣子,不像她見到他時,快樂都快溢滿出來了呢。


    “你今天有乖乖待在海棠院?”他深邃黑瞳緊鎖她臉上。


    “算有吧。”為了避開惱人的婢女,她躍上最高的樓閣,沒人打擾沒人羅唆,快快樂樂躺在上頭曬太陽,今幾個日光暖烘烘,教她愛極呢。


    “那麽為何玲瓏哭著四處找尋你?”


    “我就是不想讓她跟嘛。”銀貅很坦白。


    “玲瓏不夠伶俐聰明,伺候得你不悅?”


    “我不喜歡她嘛。”廣意來說.她不喜歡“人”這種動物,他例外哦。


    方不絕眉也不挑。“所以你故意為難她?”


    “我哪有為難她。”


    “她泣聲求我別將她擺進海棠院,若你沒有為難她,玲瓏不可能做此請求。你罰她跪了?”他又問,語氣沒有嚴肅,隻是淡漠。


    “那婢女的確是跪下了,但明明是她自願的,她自個兒說要長跪不起,結果還不是食言,跪沒多久就借口爬起來。”讓她見識到人類的言而無信,所以不能怪她此時用冷哼的聲音在藐視玲瓏。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自願下跪。”他失望於她竟然真如玲瓏所言蠻橫無情,而且毫無反省之意。“你對方家的膳食不滿意?聽說,你一口都不願意嚐,便叫她撤走?”他又問。


    “我不吃那種東西。”銀貅率直回答。


    “那種東西?”這四字,聽起來多嘲弄、多充滿輕蔑。“全方家,都是吃那種東西,包括我,沒有特別虧待你,在你的膳食上偷工減料或是故意惡整你。要是有哪些菜你不敢吃,可以吩咐玲瓏,由她事先為你過濾菜色,她會牢記你的喜好,不將你不愛吃的東西端上桌來,你可以婉轉告訴她,而不是用這樣的態度。”


    “怎樣的態度?”她明明很誠竇地告訴那隻雌人類.她不吃那些東西,她的態度理所當然,又沒一手撥翻滿桌飯菜,算很客氣了。


    “傲慢。”


    她傲慢?!


    她——好吧,沒有貔貅不傲慢的,她承認啦.這是貔貅本性之一,它們是獸類之中的翹楚,加上與生俱來的咬財天賦,沒有其它獸類能出其右,自然不知不覺間,擺出傲視群獸的驕矜姿態。


    傲慢有錯嗎?


    “我不希望你將在陸家養出的脾氣,使在方家,我們方家不吃這套,更毋須藉由欺負府裏奴仆來彰顯主子威嚴,要讓人心悅誠服,而非靠懲處刁難來教人害怕恐懼。”方不絕此時的模樣,與成親當夜,他甫踏進新房時的森寒如出一轍。


    他強迫自己不受她流露出來的茫然無辜假象所影響,陸小蟬該要明白,方家不比陸家,她的驕縱及劣性,輕賤下人的高傲,都得收斂改進,他不容許她在方家作威作福。


    他眉目鑲嵌著堅決和夫威,作出指示:“你必須為今日的行為向玲瓏道歉,並發誓永不再犯。”


    “道歉?”她這輩子對這兩字隻曾耳聞,不曾親身施行過。


    況且,要一隻神獸貔貅向人類道歉——她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簡直是天大笑話,傳到其它貔貅耳裏,她豈有顏麵在?


    銀貅繃起俏顏,有些惱怒,氣方不絕對她發著莫名其妙的脾氣,也氣他替那隻雌人類來指責她。


    “我不道歉,我沒有錯,是那隻家夥自個兒到我麵前礙了我的眼,我可沒求她來,她以為她是什麽東西,想碰我?她這幾輩子的福分修得還不夠,下下輩子慢慢等吧!”銀貅冷哼。她讓那隻雌人類“看見”,已經夠那隻雌人類謝天謝地,有多少人一輩子想瞧神獸貔貅都求不到.那隻雌人類拜方不絕之賜,才有幸獲此殊榮,她現在還妄想神獸貔貅向她低頭?


    啐。


    她有她的驕傲,不容侵犯和作踐。


    “我再說一次,去向玲瓏道歉,並允諾永不再犯,這回的事就這麽結束,你不會得到任何處罰,我也會要府裏眾人不許以此次事件對你有所怨言或怠慢。”方不絕捺住性子重申。


    “我不會道歉。”銀貅微仰起纖巧下顎,姿態挑釁,與他對峙。


    “那麽,在你思索自己的行為態度何錯之有,並願意開口道歉前,嫁就待在房裏不準踏出半步,我會派人送來每頓膳食,你若不屑吃,活活餓死也是自找的。”


    方不絕冷冷鬆開手,箝製的壯臂放她自由,旋身離房的劇烈甩門聲,又將她囚禁幹這間房中,她聽見方不絕冷硬地命今下人,把房門上鎖,擺明和她杠上,看誰先低頭。


    沒多久,門上傳來鐵鏈纏繞的匡啷匡啷,以及鐵鎖扣上的沉重喀聲。


    什麽叫翻臉如翻書,銀貅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人類呀,你們的劣性,外傳一點都不假,隻要稍稍不順你們心意,你們前一刻的笑臉、前一刻的濃情蜜意全是個屁!


    “你以為那種破鎖能鎖我這隻貔貅嗎?!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若真要走,你哪有辦法攔得住我?!”銀貅對著空氣跺腳生氣,小嘴喋喋不休,數次在小廳裏盤旋來回,幾乎就打算再施個法,回去她自個兒的貔貅窩去過她的好日子,又何須在此被人類當成狗兒關呢?


    可這口氣,她咽不下去!


    他那是什麽眼神、什麽表情嘛?好似很想對她發怒,卻又隱忍,擺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鬧、她讓他感到失望!


    虧她心心念念等他回房,要將她今天在閣樓屋瓦上聽見的消息拿來問他,結果她沒機會開口,兩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們家族的壞脾氣和不講理,才會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詛咒,要你們九代衰運,男丁零落,還有每個男丁都活不過三十歲!”這是銀貅在午憩時聽來的事,好些個方家奴仆聚集樓簷下,嘀嘀咕咕說著。


    方家受了詛咒,在數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惡毒的血咒。方家的氣運本該飛黃騰達,卻因血咒緣故,當他們那一代的男丁暴斃,方家的繁華榮景亦隨之崩裂,前幾代的方家人更曾淪落乞討維生,待下一代男丁長大成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風,但好日子並沒有隨之而來,血咒在男丁三十歲再度應驗,男丁死,家運破,變成了方家輪回般的惡夢,亦是當初下咒人要讓方家興興衰衰,嚐到希望之際,又被絕望吞噬。


    方不絕是第七代男丁,現年二十八,意味著再不用兩年,他也將麵臨血咒威脅,所以方母才急於尋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陸小蟬,正是其一。


    他也會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濃烈得與貴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鋸,誰也不讓誰,接下來兩年,闇息贏過貴息,徹底獲勝,他的好時運揮霍殆盡,到時便是死路一條,然後方家一落千丈,今時榮景,如夢一場。


    方家前六代,無一幸免,沒有誰能拖過三十大關,現在有多少人等著要看第七代迎娶擁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進門之後,是否能安然度過。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隻知道,陸小蟬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沒派上用場。


    老實說,這事兒與她何幹?她又不會在方家留上兩年,方不絕最終是死是活、方家下場如何,她不會也不想親眼目睹。人類的渾水.少蹚為妙,她隻打算在他活著的這一小段時間,快樂享受。


    他的生死,不關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


    方不絕,牢牢記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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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話,也是說給陸小蟬聽的,而非她銀貅,她不過是一時興起,冒充人類和他在大床上翻滾過幾回,他不是公貔,無法與她為伴一生,況且剛剛又那般對她,她根本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


    本是為了娶個妻子進門來替少爺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爺撐過死關,偏偏少夫人是這種刁鑽性子,怕少爺還沒麵臨死關,就先給她活活氣死了。那時某位丫鬟幽幽歎息。


    老夫人當初也掙紮許久,明知少夫人名聲不好,卻為了寶貝獨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諸多嘲弄取笑,以及陸家獅子大開口的離譜聘金,結果成親不過幾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個兒莫名其妙回來,現在更開始欺負起方家的人,難怪老夫人這些天來總是哀聲歎氣。一名老實臉長工亦在搖頭。


    若能破咒,她想怎麽欺負我們都無妨,怕隻怕毒咒沒能破解,又惹上這等麻煩,才是方家不幸的開始吧。


    想走的腳步,被大多雜亂思緒及聽見的話語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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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剩兩年呐……真希望少爺平安無事,度過死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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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好短。


    方不絕知道自己隻剩兩年壽命嗎?


    知道的話,豈不是很折騰嗎?


    每日清晨醒來,離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嗎?


    “……不對,他剛才那樣待我,我替他煩惱什麽兩年不兩年?就算他剩兩天可活也是他的命。”銀貅猛搖頭,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別人家的事”。


    隻是,她沒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聲悄歎。


    她咚的一聲,倒進軟枕間,拉起絲被蓋頭,在裏頭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麽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從方家眾人口中聽見了什麽。


    不管方不絕身上有哪一種惡毒死咒。


    不管方不絕還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為什麽最後仍是決定留下來不走。


    方不絕刻意隱忍三天,不去理睬“陸小蟬”關在房裏的動靜,不聽不問她是否撒潑耍賴,是否為難下人,是否咒罵他冷漠無情,他硬下心腸,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氣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這兩天運回一艘撞礁受損的商船,他忙著處理修繕及受潮貨物賠償後續事宜,足以將心思暫時挪開,不去滿腦子想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哭泣。


    他雖非方家船行的掛名當家,實則船行運作諸事,仍須經他之手來決策,對娘親擔心他的三十死關,而央求他不許跑船護貨,不許以當家主事身分對外宣稱,他為了讓年輕便喪夫的娘親安心,全數應允,不過船行夥計們都很清楚,表麵上方不絕的表弟李韻是老板,真正掌權的還是方家第七代獨子方不絕。


    他有絕對的理由早出晚歸,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鋪亦不足為奇。


    隻是當事情逐一解決,他失去了借口,最終仍是要去麵對他的掛心和懸念。


    掛心自己的三十歲死關,以及懸念關於如何對待“陸小蟬”的方法。


    他在眾人麵前,表現出對於詛咒的無動於衷,當每個人都替他煩惱起未來,隻有他,不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歲將殞,那麽剩餘的兩年自當是無比重要,他要做的事還太多,至少,必須為方家眾人安排妥善。


    詛咒是什麽?真有其存在嗎?


    它是無形的,他並不想相信,可是任誰都無法解釋方家六代男丁接連早歿的巧合。各種意外,奪去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生命,無病無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鋪招牌砸碎了腦;有的,是在家中與妻兒共進晚膳時,被一顆小魚丸噎斃……


    即便他身體健康,鮮少生病,不代表不會有突發厄運降臨,萬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樣壽終幹三十,對“陸小蟬”而言著實不公平。她還如此年輕,若步上他娘親的守寡後塵,她能忍受那種孤寂和無助嗎?


    要是他真的走了,當然不希望她為他獨守一生,他會樂見有人能照顧她,卻又會嫉妒照顧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著才能有的權利,他若死了,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絕對於糾纏自身的詛咒——連他都不甚詳懂此咒始末,僅聽過一些細碎拚湊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嚐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無法替他解咒,八字說法不過是訛傳,他的命運仍敵不過詛咒,即便再不願、再怨懟,壽命長短豈能由他,到時,她怎麽辦?她那不服輸的傲性,娘親會視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嗎?


    他不由得,憂心起這些。


    憂心自己死後,她可能麵臨的困難。


    這樁為破咒而成的親事,竟成為他最後無法安心離世的煩惱嗎?


    他低歎,感覺馬車停下奔馳速度,意味著他到家了。


    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夠磨損一個嬌嬌女的倔強任性了吧——


    沒有。


    他甫踏進海棠院的月洞門,憂心忡忡的玲瓏立刻小跑步迎上前來,沒待他開口詢問何事,她便急忙稟告。


    “少爺……少夫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什麽?!”


    “……我每餐送去的飯菜,皆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筷子連被拿起來翻翻菜色的痕跡也沒有。”她討厭少夫人是一回事,見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瓏的擔憂,是貨真價實。


    方不絕急遽而行,玲瓏在他身後小跑步追趕,喘籲籲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絲被蒙頭,喚她也不應聲,玲瓏擔心……”


    “把鎖打開!”方不絕急喝交代,玲瓏來不及順氣,手忙腳亂掏出鑰匙開鎖,動作不過遲拙了些,方不絕搶過鑰匙,自己動手,一氣嗬成解開門上煉鎖,拋丟在地,撞開房門入內。


    房裏,沒有燃燭,幽暗暗的,連月光都藏進厚雲間,吝嗇由小窗投射光暈。跟在他身後的玲瓏點起燭火,明亮的同時,他看見完整擺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盤,動也未動,冷硬的白飯,一碟茄汁桂魚片,一份小糟雞,一盤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雞湯,以及一碟鮮炒時蔬,綠色菜葉已變得黃爛,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團隆起,隻露出一雙白玉裸足。


    “小蟬!”


    他猛地掀起絲被,床上人兒雙眸緊閉的荏弱模樣,抽緊他的心,他幾乎以為她失去意識甚至是性命,嘶吼著要玲瓏速速去請大夫,自己則繼續喚她。


    “小蟬!小蟬——”該死的他!怎會和她用硬碰硬的爛方式來處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說道理,努力說服她、改變她,現在看看他將她變成了何種模樣……


    銀貅睡得正甜,卻被雙頰上一掌一掌拍來的幹擾給打破安寧,她從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來,視線仍迷迷蒙蒙,未能適應房裏燭光,隱約看見這些天夢裏唯一出現過的臉孔,一改夢中的冷漠厲顏,變得關懷、變得擔憂,他喊著一個不屬於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見她睜眼覷他,他臉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憐惜,放輕手掌力道,像在撫摸珍稀之物。


    可她不愛聽他叫“小蟬”,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銀貅,銀貅。


    “別喊我……”小蟬,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絕認為她在生氣,才會使性子說出這句話,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體無恙,隻是虛弱了些。他鬆口氣,發覺自己掌心及額際一片汗濕。


    他竟被她嚇出一身冷汗……


    無奈隨著籲歎而出。


    “為了與我賭氣,忍受三日饑餓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些。”


    銀貅還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複,聽他說話,看他薄唇開合,卻沒聽見內容,於是她沒回話,隻是揉揉眼趕跑睡意,自軟枕寬榻上半起,身子軟綿綿的彷佛無力支撐,偎向他,由他負載她所有重量。方不絕被她貓兒般的撒嬌行徑弄胡塗了,她應該與他鬧脾氣,耍潑捶打他,或是冷臉相對,比誰先低頭認輸,而不是……柔若無骨地依向他,將他當軟胖抱枕在攬。


    “餓不餓?”罷了,他輸了,軟化了,敗陣了,拚不過她拿自己身體安危當賭注的硬脾氣——他可以繼續與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為難自己,餓著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雖然親事是順應母命而訂下,與其說是迎娶她,不如說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並未抱持著娶她進門之後便冷落她、錯待她的念頭,他發自內心視她為妻,唯一的妻,不保證一定會深深愛上她,卻絕不辜負她,迎進三妻四妾來惹她傷心。


    這是他給予她的承諾,一個雖沒言明,卻在他心底立過誓的承諾。


    “有點。”銀貅嬌憨憨的。無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過好幾頓金銀珠寶的進食時間,所幸,貔貅餓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絕聞言下榻,托盤早的菜著雖冷,還是能食,這個時辰,廚房灶火應該已熄,不需要再勞煩廚娘為熱一頓飯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親,在方家沒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處大戶人家當廚娘,每日,為應付奢侈豪豐的膳點而苦思變化,不許太過頻繁重複的菜色,總讓他娘及其餘廚娘戰戰兢兢,每頓開灶都是一場戰鬥,不僅早午晚三餐,大戶人家怪癖多,有時三更半夜亦會差人來拍打奴仆房,要娘親起床為他們煮食,隻為了主子們突然想吃碗幹貝粥或燴飯。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連四次——大少爺、二少爺、老爺、三姨夫人,分別討了筍潑肉麵、海鮮膾、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頂著寒冷夜風,在足以凍斃人的井邊挑水,忙著準備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為無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給喚起,繼續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為明白那種辛勞,他與他娘向來不去做為難下人的要求,他們方家是嚐過苦的,不是生來便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家,冷飯冷菜隻要能吃飽,他們也能扒得幹幹淨淨,不豪奢不浪費。


    他端起白飯,胡亂夾了幾片魚肉和豆腐,回到她身邊,趁她混混沌沌之際,滿滿一口飯菜喂進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銀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後便皺著臉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豐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隻好咽下,這才發覺並沒有她想象中難吃,尤其是滑嫩嫩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嚕一下便溜進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來的喂食變得順暢許多,銀貅沒再排斥咬下箸間夾來的人間食物,它們與寶礦在牙關咬破的感覺完全不同,毋須費上太大咬勁,隻消細細嚼,便在嘴裏化開,散發出新奇的氣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沒滋沒味的,越是咬著,便越來越甜……


    “剛端來時熱騰騰的滋味比較好,你偏偏不吃,等飯菜都冷了,吃起來便差一些。”


    “這樣算冷嗎?我以前吃的,比這些更冷。”金銀珠寶沒有溫度,她都吃得慣了,何況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飯菜,還將冷雞湯也喝個精光,這饞樣,哪像個挑嘴的任性嬌嬌女?


    “你像現在這樣溫馴聽話,不是很好嗎?”方不絕為她擦拭嘴角,像個寵愛女兒的爹親,充滿耐心地說著:“性子太烈,渾身長滿了刺。與誰都不願嚐試相處,雖然短時間內你看似占上風,日子一久,你會發現沒有人願意和你交好,逐漸受到孤立。你自己一個人,在方家該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張膽欺負你,那種刻意被遺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過嗎?”


    萬一他避不過詛咒,這方家,容得了她嗎?


    不要成為全方家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呐……


    他的娘親,早已央托表弟李韻奉養照顧,方家的命運,應該不會拖累李家,他並不避諱談及他死後的諸多後事交代,人終難免一死,不過是早與晚的差別,他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當,即便他明日猝逝,眾人也不會手忙腳亂地失了頭緒,隻是悲傷在所難免。


    可關於她,他該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遺言哦,什麽我自己一個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嗎?”她不愛聽,總覺得心裏不舒坦,悶悶的。“你是不是擔心方家的詛咒,說你跨不過三十大關?”


    “你也知道詛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傳許久,成為茶餘飯後的一件趣聞……事不關己,任誰來說,都帶有一絲風涼。


    她點頭。“聽人說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沒能活多久,你心裏,多少怨懟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懟,銀貅是不知曉啦,那亦非她該有的情緒,她看見方不絕的苦笑,那笑裏好複雜,有大多太多的東西,她無法一一分辨。他笑著在跟她說“恐怕沒能活多久”,那是關於他的死期,為何還能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不是很可怕嗎?他眸裏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懼,倒比較神似擔憂……擔憂什麽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覷她,一臉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嗎?”她突然這麽問,問完,覺得自己好蠢,誰不怕呢?若有人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定也無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來不怕,娶你之後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銀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與娶她有何幹係?


    人類講話的方式,有時她真的不是很明了。


    還想問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瓏在此時回來了,帶著一個渾身藥臭的老者,二話不說就湊上前來,險些熏昏了嗅覺極佳的她。


    他們堅持要替她把脈,她卻是堅持不給人碰她,一陣抵抗勸說拉扯誘哄,她被方不絕攬進懷裏,牢牢抱住不放開,右手讓他拎到大夫麵前,腕脈教人給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頭深鎖,探不出個所以然來,加上她的脈象與常人迥異,任憑大夫怎麽按,也沒能按著脈動,一張老臉又拉不下來.隻能胡謅幾句“體寒身虛,開幾帖藥方子飲飲,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場插曲,讓銀貅沒能追問下去,一時之間也忘了,隻記得要趕快將被大夫按過的右手給刷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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