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從常瑄咀裏曉得,那日病發,常瑄以為我必死無疑,抱我下馬、奔至阿朔騎前,一句“請殿下見姑娘最後一麵”砸了阿朔的心。


    阿朔不顧大軍在身邊,側身下馬,把我緊緊摟抱在懷裏。他沒哭,但忿忿不平、仰天長嘯,翻江倒海的怒氣翻騰了他的心,沒人敢靠近他、勸說他。


    常瑄說,從沒見過太子殿下這樣失控。


    真可惜,要不是正處於昏迷中,虛榮的我還真想看看阿朔為我失控的模樣。


    也許是長嘯聲太引人注目,招來了千裏迢迢從南國到關州尋我的宇文謹和阿煜。可當阿煜表明要帶走我時,阿朔卻不肯放人,是常瑄冒著生命危險挺身相勸。


    他告訴阿朔,是宇文煜的藥丸為我延緩毒發時間,否則我早就不在人世,如果世間還有人可以救我,那個人就是宇文煜了。他告訴阿朔,那日我整理行囊不是為了離開,而是要回南國把病治好,隻是當時的他們,沒人聽進我的求救。


    這些話讓阿朔氣得用劍刃傷害自己,當時將軍親兵沒人敢靠近他,連穆可楠也不敢。


    想來,穆可楠就是在那個時候下定決心非把我除去的吧!


    我獲救後,阿朔把我們安排在這裏,在穆可楠的勸說下,率大軍先回京複命。他留下一隊兵馬和常瑄,並細細叮囑,要天天派人飛馬報告我的病況,還說我的身子一旦痊愈,就要立刻帶我回京,片刻不得逗留。


    很強勢對吧?我明白他在擔心什麽,因為我也和他一樣擔心。


    他擔心我和宇文謹兄弟太接近,擔心我的身份曝光,擔心真相揭穿,我隻能到南國報到。因此,他要常瑄分外小心,盡量不讓我和宇文謹獨處,可……他沒想到穆可楠背著他做的事。


    想到這,我忍不住歎氣。


    如果我決定不顧一切,固執認定阿朔是那個唯一的男人,那麽,我還能夠無害單純、獨善其身?我是不是非要收拾自己的老二心態,準備好鬥爭?當我的對手是這種能幹精明的強勢女人,我有權利柔弱嗎?我真能一輩子躲在阿朔背後,讓他為我擋去一切?


    而就算不去想穆可楠,光是從宇文謹身邊走到阿朔麵前,都已經困難重重了。辜負宇文謹很難,欺騙大周皇帝更難,九死一生已不足以形容我目前處境。


    我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真能憑恃愛情,無悔而堅定?


    在阿煜的妙手下,不到一個月時間,我的病好了九成。


    我不是太安分的女人(以古人標準而言),所以一旦能下床,作怪的細胞又在體內蠢蠢欲動。


    在二零一零年,我有滿櫃子小說、有pps、有網絡,還有走幾步就可以碰上的咖啡廳和百貨公司,再不濟也有7-eleven,也許會寂寞,但無聊絕不會是生活的必備。


    但是在這裏,不管是吃飯、睡覺,或到花園繞兩繞,身邊都會有一群人走來走去,你想要寂寞?對不起,這是奢侈品,不提供免費索取,但無聊……是的,非常非常多的無聊,有時,直逼得人要發瘋。


    天天找人說話?我又不是名咀,能隨時隨地編出攻擊人的好話題。去磨一磨我的琴棋書畫?算了,我還不想逼王羲之去跳樓自殺。


    那麽能做什麽呢?


    最後,在我的要求下,常瑄替我糊了幾張厚紙,再幫我把厚紙裁成紙杯,然後我做了組簡易電話,讓常瑄待在屋裏,而我拉著長長的紅線跑到屋外,用貝爾的精神,創造舉世第一個人力電話。


    “喂喂喂,我是吳嘉儀,請問常瑄在不在?”


    我講得很興奮,但屋裏的常瑄隻簡單應了句:“是我。”


    當然是你,不然還是鬼咧?跟一個沉默男人玩遊戲很無聊,跟個沒有科學精神的沉默男人玩,更是無聊的曾祖母。可我弄了半天的遊戲,怎麽可以讓它無聊?於是,我開始找話題。


    “常瑄,你有沒有注意,道台大人的三女兒很喜歡你?”


    沉默中……


    好吧,他不喜歡這種話題,再換一個。


    “常瑄,我的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要不要找一天出去走走?”


    沉默中……


    好吧,他領命要保護我,不能讓我隨便亂逛,再換一個話題。


    “常瑄,你有沒有收到阿朔的信?”


    “常瑄有收到太子殿下的信。”


    哈,他終於閉口。原來要他說話,話題裏非得有阿朔不行。咦?他和阿朔會不會有斷袖之癖?想象一個娘娘腔的常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而電話那頭,持續沉默中。


    他肯定在猜,我有沒有被餘毒傷了腦袋。


    阿朔回到京裏後,每隔幾日便給我寫信,而大多數時候,他還沒有收到回信,就又給我寫新信,所以信的內容常常是他在重複發問,而我重複回答。


    確定的是,他的信裏絕對不會有什麽浪漫詞句,他隻會說“餐食進得好嗎”、“睡幾個時辰”、“沒事可做的話,多寫寫信,我喜歡看”,再不就說些朝廷裏發生的事,順便問問我的看法意見。這種信如果叫做情書的話,那麽天底下女人未免太委屈。


    為了彌補他的不夠浪漫,我會在信裏寫下我記得起來的詩句或歌詞。


    上一封,我在信中截錄了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突然好想你


    你會在哪裏


    過得快樂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


    突然鋒利的回憶


    突然模糊的眼睛


    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


    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


    為什麽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


    然後留下最痛的紀念品


    我告訴他,什麽時候我們再去旅行,我可以不買紀念品,但他要給我唱最美麗的歌曲。我告訴他,突然好想他,想得連最愛的綠豆湯都喝不下,突然好想他,想得圓圓的月亮裏,出現他的臉。


    然後意外地,我在收到的回信裏,讀到他的甜言蜜語。


    他說,他想念我不是突然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持續;他說,如果以前的紀念品會疼痛我的心,就把它們統統丟掉,從現在起,他給我製造新記憶;他說,我唱的就是最美麗的歌曲,即使它們來自我殘破不堪的聲音。


    看到這裏,我大笑,但當我看見連同信一起寄過來的書冊後,我的笑成了深深的、深深的動容。


    書冊左下角,每頁都畫了一個章幼沂,我快速翻過,一頁一頁接一頁的章幼沂變成一部小小的電影,電影裏,章幼沂不停笑著,笑得前俯後仰、笑得不可遏抑。


    在他眼中,我是一個愛笑的女生嗎?不知道,但這本畫冊的確讓我笑得很快樂,而且,他的丹青顯然比名滿京城的章幼沂要好得多。


    於是心平氣和了,於是我清楚明白,他的人雖然隨穆可楠離開,心卻仍然留在這裏。這不就是我要的嗎?不要他的金銀、名利、地位,我要的是他的心意,他愛我,在心底,就足夠。


    上上上封信,阿朔告訴我,宮裏收到消息,南國國君宇文謹要到京裏拜會大周天子,所以他此番到中原,可能另有要務。他囑咐我,千萬不可以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想了老半天,考慮要不要把身份已經曝光的事情講給阿朔聽,但想了又想,阿朔在那麽遠的地方根本幫不上忙,萬一他心急,不理朝政、跑到這裏接我,更不好。


    與其如此,不如自己想辦法說服宇文謹,讓他把我當成吳嘉儀、當成好朋友,畢竟,我送了個比自己美上十倍的橘兒給他,身為男人,他該感激我。


    所以回信裏我沒提這件事,但仍然滿滿地寫了三大張紙,裏麵全是我從網絡上看來的冷笑話,有的有點黃,不過……再黃的事我們都做過了,說點黃色的來聽聽,無傷大雅。


    我習慣用他給的玉佩在信封上蓋蠟印,雖然玉佩讓我摔出裂縫,而且用這樣好的東西來烙記很可惜,但我不介意,我要他一遍遍記得他最好的東西,收在我這裏。


    沒錯,即使玉佩已經出現裂縫,它仍是我最好的東西。就像我的愛情不是他的唯一,卻仍然是他最美好的事情。


    上上封信,阿朔告訴我,靖睿王已經處裏好邊關的事,朝廷派出去接替他的官員也已經上路,若沒有什麽大意外的話,他近日就會回京。途中,他會繞到這裏來看我,若是到時候,我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就和他一起上路,途中多個人照應,他也放心。


    其實,有常瑄和阿朔留下來的軍隊,哪裏需要花美男來照應?即便不說破,我也明白,阿朔防的是哪個人,可他不知已東窗事發,花美男來不來都無所謂。


    然後上封信他告訴我,穆可楠有孕了,往後他們再不必行夫妻之事。


    我明白,他那樣大張旗鼓地告訴我,是要我安心,但說不出的滋味攪在一起,攪出我想掉淚的莫名惆悵。


    我不知道是該因為阿朔從今而後將專屬我一人而感到安慰,還是妒嫉穆可楠身子裏有阿朔的骨血……我想試著樂觀、試著微笑,可,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中低言──


    吳嘉儀,妳未免太天真,就算穆可楠有孕,他也不會是妳一個人的阿朔。別忘記,除了穆可楠之外,還有個李鳳書,基於公平原則,她也得有個孩子。再說,穆可楠要的是一個可以依靠終生的兒子,萬一她從老大生到老八,每胎都生女兒,阿朔永遠不會是哪個女人的……


    分享,是在阿朔身邊的女人都該學會的課題,李鳳書學了、穆可楠學了,獨獨我,非但不肯主動學習,還在扳手指計算著,誰誰誰生完小孩,我就可以成為唯一,很好笑吧?


    不管我想要用任何方式否認,阿朔、穆可楠、李鳳書都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而我,仍然是在門外張望徘徊的路人,即便他的心為我保留了一片無瑕空間。


    猛甩頭,我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排於腦外。


    握握手中的聽筒,我對常瑄問:“既然阿朔有信,為什麽你沒拿給我?”


    “這封信……是殿下給常瑄的。”他猶豫半晌,回答。


    “我不能看嗎?”


    他好似有難言之隱,停頓了老半天才回答:“不能。”


    “為什麽不能?我的信還不是借你看。”


    “信裏是殿下交給常瑄的任務。”


    “那更好,我看過信,知道是什麽任務,就可以幫你囉!我是最熱心助人的吳嘉儀耶!”


    “姑娘幫不了忙的。”


    “你又沒讓我幫過,說不定我比你想象中更能幹。”什麽忙不能幫呀?我可是吳嘉儀耶,去關州問問,女英雄三個字指的是誰!


    常瑄不說話了。


    每次都這樣,說不過咀就悶不吭聲,這種人的冷戰功力很嚇人,以後他的老婆有得辛苦。


    “常瑄,你忘記我們是最、最、最好的朋友,我們同甘共苦過,你幫過我、我幫過你,再大的秘密都可以跟對方講,對不對?”我用懷柔政策,想融化他這塊冰。


    他不應。


    “我們是生死之交耶!有什麽話不能講?”我拗了,他越是不說,我越是好奇。


    “你忘記你欠我一條命?要不是你拐我到關州,我不會差點死於非命;要不是你沒把我的話認真聽,我不會痛到想咬舌自盡……你看我,我這種人多麽寬宏大量,不但沒跟你算賬,還想都沒想就原諒你,我對你這麽好,你居然連一封小小的信都不借我看……”


    好吧,我是小人,任性、固執而且愛討人情的小人。


    然後,意外地,我聽見話筒裏傳來小小的笑聲。


    “妳啊,就會欺負常瑄,他上輩子欠妳多少?”突然,一個熟悉聲音傳來,一個輕輕的巴掌跟著當頭打下。


    我猛地回頭,看見一張豐神俊朗、俊美到會讓人流口水的笑臉。


    “是你!”我尖叫一聲。


    “對,是我。小丫頭,別來無恙?”花美男眼底閃過一抹憐惜,摸摸我瘦削的臉頰,問:“常瑄不給妳飯吃嗎?”


    我猛搖頭,把話筒住地上一丟,撲進他胸口,用很熱烈的方式歡迎他出現。“我好想、好想、好想念你。”


    他把我推出胸口,對著我的眼睛笑道:“我喜歡妳的想念,但……老實說,妳現在心底是喊我三爺還是花美男?”


    “花美男。”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很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都不說謊了?”他意有所指問。


    “是,不說謊了,再說下去都不知道要死幾次才夠。”


    可……最早叫我不能隨意表真心的人是阿朔啊!是他說要戴好麵具才能活得長久。看吧,做人真難。


    他壓著我肩膀,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目光上上下下溜了幾圈後,扳著我的身子轉圈圈,輕聲問:“我都聽說了,身體怎麽樣,是真好還是隻好一半?”


    “阿朔不相信我在信上寫的話?”


    “誰要妳有說謊記錄,他要我確定再確定。”


    “是真的好啦!不信,你去問阿煜,他現在正在幫我調十全大補丸,讓我一天一服,一年後就能長成頭好壯壯的大人物。”


    “那麽愛當大人物?在關州風頭還鬧不夠?”他溺愛地對我一笑。


    “我虛榮心重嘛!”


    常瑄發現我很久沒傳話過去,走出門,看見花美男,躬身退到旁邊。


    一個爆栗賞上我的額頭,他語重心長說:“該收拾收拾虛榮了,回京裏後,妳得乖乖待在阿朔府裏,不能到處惹事。”


    “你把我說成闖禍精了。”我皺皺鼻子不滿道。我哪是那種到處點火的人物?


    “妳難道不是?”


    見第二個爆栗飛過來,我矮了矮身子,躲掉。“一見麵就訓人,沒意思。”


    “妳啊,誰教妳讓人放不下心。”


    他那聲歎息重重敲上我的愧疚感,我抱歉地回看他,很想罵自己一頓。


    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怎會惹得一群好男人為我牽腸掛肚?我總是用“朋友”來區隔我和他們之間,但我又怎不明白,感情又豈能這麽容易就理清?


    “我們一起回京吧!”


    “嗯。”我用力點頭。


    “不急,等姑娘身子骨養好了再走。”


    常瑄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我滿頭霧水。


    “三爺!”常瑄又低聲喚了花美男。


    我回頭,發現他在對花美男使眼色。沒錯,他們肯定有事瞞我!


    我正要使出纏功,就見宇文謹正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麥當勞”走來,遠遠地就聞到味道。


    “好香哦!”我衝向前,口饞眼也饞。


    好久沒吃垃圾食物了,真教人懷念。上回,他允我醒來就能吃到麥當勞,但阿煜阻止,說我的病才好,不適合油膩食物,等啊等、盼啊盼,終於盼到阿煜解禁。


    “好可惜……”我看著盤裏的美食說道。


    “可惜什麽?”宇文謹問。


    “這不是炸雞,是雞米花。吃東西就該豪氣一點嘛!切這麽小塊,哪能享受吮指回味的感覺。”我小聲咕噥。


    “喂,不要得寸進尺,信不信我再讓妳吃上三個月稀飯?”宇文謹恐嚇我。


    他說得也對,做人是不該得寸進尺,反正雞米花一樣香甜美味。


    “來來來,大家來吃麥當勞,麥當勞都是為你。”我唱了麥當勞叔叔的廣告歌曲,東拉西勾,笑咪咪地把一群男人帶進屋裏。


    我按下常瑄的肩膀,逼他入座。在我眼裏,國君不比親王大,親王也不比將軍大,我不是神,但強調眾生平等。


    “阿煜呢?我去叫他一起來吃。”


    “他忙呢,得給妳做藥丸。”宇文謹回話。


    我抓起一塊雞米花塞進咀裏,含糊不清道:“真糟,阿煜對我那麽好,我該怎麽回報他?以身相許好了。”


    “妳在挑釁我嗎?”宇文謹瞪我。


    從我招呼花美男和常瑄入座時,他就很不爽了,我的話無疑是火上添油。我知道,可並不想上心。


    “我哪敢!”我抓起雞米花,一口一口吃得好爽快。


    三爺吃了、宇文謹吃了,就常瑄還在謹守分際。


    我看不過去,抓一大把塞進他手裏,逼他放進咀巴,然後瞠大眼睛,看著他滿咀油,笑逐顏開問:“好不好吃?”


    “泡麵比較好吃。”花美男接在我後麵挑釁。


    我看看花美男,再看看宇文謹,哇塞,把美洲獅和非洲豹放在一起,不知道會擦出什麽火花?


    “我喜歡思樂冰。”常瑄也補止一句。


    不會吧,寡言的常瑄也決定加入戰爭?兩票對一票,缺乏公平原則,雖然宇文謹不夠溫柔可愛,偶爾還有些霸道任性,但我決定站在他那邊。


    “雞米花比較營養。”我直接把整盤炸雞搬到麵前。


    “什麽是泡麵、思樂冰?”宇文謹問。


    “嘉儀的獨門秘方。”花美男說。


    “味道好嗎?”


    常瑄想開口,我先一步搶話:“沒有炸雞好。”


    宇文謹還想再問,我趕緊轉移話題,不想把以前的事一一翻出來討論。


    “宇文謹,你早上說要告訴我一件新鮮事兒,說說看,我很有興趣。”我表現出興致勃勃的樣子。


    “有個告老還鄉的大官想在城裏建造新府邸,地基都已經籌劃好了,可是有一家小飯館插在中間,老板說那是他家傳的土地,高低不賣。大官很頭痛,請了許多人去找飯館老板商量,誰知道飯館老板把去說項的人一一趕出大門。


    於是大官在城牆上頭貼紅紙,懸賞能說服飯館老板賣地的人,若成功可得賞銀五百兩,有計策者賞銀三百兩。最近城裏有越來越多的人躍躍欲試,吵得飯館老板在門前擺上一根大棍子,撂下狠話,誰敢開口要他賣地,他就要用大棍子把人打出去。”


    我歪著頭,想了想說:“字文謹,你去幫我把紅單撕下來。”


    “妳有辦法?”


    “當然,這很容易解決呀!”我說得自信滿滿。


    “真的假的?許多人都試過了,那個飯館老板不是普通固執。”


    “你還不信我?我說成,準成。”


    “說說看。”


    每次宇文謹講到“說說看”的時候,臉上總是流露出一種興奮神色。我很明白,他愛上我的腦袋,而不是我的溫柔或長相。


    “請那位大官先去造那三麵的房子,開工後,讓造房子的工人天天到飯館吃飯,再到處宣揚飯館的酒菜有多好多好,引來更多的客人。”


    “沒事幹嘛幫他們做生意?最好是讓他們沒客人上門,隻能數蒼蠅過日子,等日子過不下去了,隻好賣地賣房子。”宇文謹說。


    “弄得兩敗俱傷會比較好嗎?何況,不都說那是家傳房子了,沒有房租壓力,賣飯沒生意就改賣酒唄,賣酒不成還可以賣米、賣布、賣新衣,這樣一拖二拖,拖到他們真過不下去,大官的房子早就蓋好了。”


    宇文謹高舉相手,投降。“好吧,當我沒說,請繼續妳的高談闊論。”


    “大官要是肯幫幫忙,讓飯館的生意越做越大,等到每天湧進的客人擠得坐不下的時候,老板自然就會想換地方開間大飯館了,而飯館主人肯定會感激大官的相助之恩,把土地賣給大官的。”


    “難怪妳胖不起來,成天動腦筋、不休息,吃再多東西也沒用。”花美男又賞我爆栗,這回我沒躲過。


    “你打算把我腦袋弄笨嗎?”我噘咀嘟嚷。


    “沒錯,把妳弄笨一點,才不會成天胡思亂想。”花美男用手指推了推我的額頭。


    我揮開他的手,對宇文謹說:“你去告訴大官,賺他三百兩,咱們一人一半。”


    “要不……我們兩個一起去?”


    “那可不行。”我很作怪地擠眉弄眼。


    “為啥不行?”


    “因為我要學著不虛榮,學著低調,學著不當闖禍精,學著……”我笑了笑,向花美男瞄去。“學著當良家婦女。”


    “不當闖禍精已經夠為難妳了,至於良家婦女,我們不敢對妳有這層指望。”宇文謹很沒風度地指著我笑道。


    花美男也噗哧一聲跟著笑出來。至於常瑄,他是沒拉開咀巴,但很明顯地在控製臉部的肌肉。


    “喂,你們沒人相信我能改頭換麵嗎?”


    我一嚷嚷,他們又笑了,笑是化解尷尬的最好方式,美洲獅和非洲豹少了劍拔弩張,氣氛轉為融洽。


    午後,我晃到阿煜製藥的房裏,見他彎著腰、滿頭大汗,對他很過意不去。


    他聽見我的腳步聲,抬眼,先送給我一個舒心的微笑。


    “這個藥還要弄很久嗎?”走進屋裏,體質還是偏冷的我,覺得這屋子暖和舒服極了。


    “快弄好了,再過幾個時辰就大功告成。”他說著,又攪攪鍋子裏那鍋黑漆漆的黏稠東西。


    我坐到他身邊,頭微微靠著他的肩,真心實意地說:“阿煜,我真的很高興能夠認識你。”


    “我也是。”


    好奇怪,流這麽多汗的男人,為什麽還能帶給人幹淨清爽的感覺?他一定身懷異稟。


    “阿煜,接下來我們會變成怎樣?”我歎氣,簡單的關係配上複雜的背景,我們之間想成為朋友,似乎沒有想象中那般容易。


    “不想當朋友了嗎?”他反問。


    “想,但是好怕,怕當不成。”


    “不管妳和大哥變成怎樣,我們之間都不該受牽連。”


    “換句話說,是一輩子的朋友囉?”我揚起眉,笑問。


    “對,一輩子的朋友。”


    “阿煜,為什麽我不先認識你呢?”


    如果我先認識他、愛上他,那麽,所有的辛苦都不必經曆,就可以快樂享受男女關係。談一段愛情是幸福,談一段簡單的愛情是奢華的幸福,偏偏我愛上的男人太複雜,害我必須卯足全力往上爬。


    “是啊,為什麽不讓我們先認識?”阿煜附議。


    說完,他笑了,笑容裏有疼惜、有釋然。在知道我是章幼沂同時,他便明白,就算沒有阿朔,我也是宇文謹的女人,阿煜是個謹守分際的男生,怎會和自己的親哥哥相爭?


    “像阿煜這麽好的男子,一定會碰上比嘉儀好千百倍的女子,她會敬你、愛你,夫唱婦隨、鶼鰈情深。”


    “但願如姑娘金口。”他笑笑,分了神,去看鍋子裏那黑糊糊的藥汁。


    “味道不好聞。”我湊近身子,聞聞鍋子裏的味道。


    “放心,吃起來沒有想象中苦,待會兒我會和入蜂蜜,妳吞的時候,會有蜂蜜的甜香味兒。”


    他溫和笑著,那樣淡定溫柔的笑臉從來沒變過,不管我是章幼沂還是吳嘉儀。


    “阿煌,在穆可楠告訴你事實之前,你懷疑過我嗎?”


    “懷疑妳是清沂公主?”


    “對。”


    “懷疑過,在妳杠上那個七品芝麻官的時候。”


    “我那時候是做婢女打扮,沒穿幫啊!”


    “有幾個婢女說話可以像妳那樣充滿自信?相形之下,那位公主看起來反而有些畏畏縮縮,少了公主氣度。後來,我入宮見過『清沂公主』,她才是真正的婢女,對吧?”


    “是,可橘兒比我美上千百倍,宇文謹娶到她,半點不吃虧。”


    “話是這麽說,但後宮美麗的女人多著呢!她並不特別突出。”


    “她溫柔乖巧,安分聽話。”我替橘兒說話。


    若不是生錯時代,她晚生個千百年,光靠那張臉,就會紅遍兩岸三地,成為當紅偶像女星。


    “當初我們探聽到的是──清沂公主聰慧大方,智賽諸葛,琴棋書畫樣樣行。我記得有個傳到民間的圈叉遊戲,據說就是清沂公主發明的。在我們的印象裏,清沂公主聰穎可人,至於溫柔乖巧,安分聽話……沒聽說過。”


    “你們探聽我?”


    “當然,我們還得從大周皇帝挑出來的和親女子,來評估大周對南國的態度。”


    “因此你們對我相當滿意?”


    “說實話,不是太滿意,畢竟妳不是宮裏正出的公主。尤其大婚後,幾日相處下來,皇兄說,清沂公主不過爾爾,民間傳聞過於誇張。”


    “你們那麽會探聽,怎麽就沒探聽到這個假公主活不了多久?”


    “連妳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們怎麽可能探聽得到?”


    “說得也是。”皇後娘娘啊,瞞得我夠苦。


    “當穆可楠告訴皇兄,妳才是真正的清沂公主時,皇兄高興得不得了,他要我趕緊把妳治好,帶妳回南國。嘉儀,妳還想回南國嗎?”


    “南國是個好地方,我曾經想過在南國待上一輩子,安安心心、平平順順活到老,直到天命足,說再見的時間到。可是見到阿朔那刻起,我明白,自己回不去了,即使我真的很向往安心平順的日子……我想,我這種人注定要在泥濘裏追逐愛情。”


    “周鏞朔待妳很好。”


    “他懂我。”


    懂我的智慧、懂我的心,懂我的身世、懂我的過去,從第一次見麵,看見那相似曾相識的眼睛,我就明白,這個男人……我躲不開。


    “真希望我也能懂妳,像他懂妳那麽多。”


    “誰說你不懂我?和你在一起很舒心,見到你,所有的煩悶憂鬱都會隨風而去,你是我的定心丸、勇氣綻,有了你,我就知道所有的困難都衝得過去。”


    “我很樂意當妳的定心丸、勇氣綻。”他伸手,拍拍我的肩。


    “我很高興你的樂意。”我也伸手,和他勾肩搭背。


    “所以妳已經下定決心,要回到周鏞朔身邊?”


    “對。”


    不是因為我已經成了他的女人,也不是因為他還需要我的幫助,而是他的淚水,他失控的咆哮聲,讓我決定再不要折磨愛我的男人。我愛上他,是前世因、今生果,是冥冥之中必有注定,是改變不了也不想改變的事實。


    “妳要有心理準備,皇兄不會那麽容易放手。”他好意提醒。


    “你們到大周除了找我,還有其他的目的嗎?”我問,出於關心,也是出自私心。


    “對,皇兄親自出使,是想向大周借兵。”


    “南國要打仗?”


    “會不會打還不清楚,但先預備起來,有備無患。”


    “可以告訴我情況嗎?”


    “南國左邊有兩個國家,魏國和鎢國。魏國的軍隊、國力都比鎢國好上一些,幾個月前,密探從鎢國那裏得知,鎢國有意思和魏國結盟,一舉攻下南國,大事若成,鎢可得到南國的五座城池。這次皇兄來大周,是希望大周能夠借兵借糧,這樣,南國就不怕他們連手了。”


    “宇文謹剛登基就碰到這種事,的確傷腦筋。”


    “是啊,說不定還需要周鏞朔幫忙。”


    “知道了,回京後我會跟阿朔提這件事,讓他盡全力幫忙。”我也得趁這段時間想想,有沒有好法子幫幫宇文謹。


    “除了魏鎢的問題之外,南國正在流行瘟疫,若不是為了指導宮裏大夫配藥、滅疫,我可以早幾日到關州尋妳,就不會讓妳憑白多痛了好幾日。”


    “瘟疫?現在狀況解除了嗎?”


    “前幾日的飛鴿傳書帶來南國消息,瘟疫已經控製住了。”


    阿煜口裏的瘟疫讓我想起大學時期選修的中醫課,那時我對這個課頗感興趣,還想畢業後去考中醫特考呢!


    “阿煜,你還是用治傷寒的方子治瘟疫嗎?”


    “妳懂醫?”他反問。


    “不是太懂,隻聽過一些皮毛。先回答我,你是不是用桂桔、麻黃、葛根來治療瘟疫?”


    “對,促使病患排汗、拉肚子,將疫癘排出體外,病情就會逐漸控製下來。”


    “阿煜,你認為瘟疫是怎麽來的?”


    “瘟疫是天地間的癘氣所造成,所以常在春夏交接、秋冬交接時出現,人體若是較為虛弱就容易得病。”


    果然,這個時代名醫吳又可還沒出現,他是第一個將瘟疫脫離傷寒論的醫生,建立起瘟疫是類似現代a型流感加上腸胃炎的觀念。公共醫學傳於西方,這個時代尚未被發現。


    “不對,瘟疫與氣候無關,那是種傳染病。”


    “傳染病?”


    “對,是種人傳人的疾病。假設我身上有病毒,很可能在我咳嗽或排便的時候,將這些病毒排出體外,而體力較差、免疫力不好的婦孺,往往在接觸到唾液或排泄物時,就會被感染。因此,除了提高人們的免疫能力之外,還可以用達原飲、桑菊飲,從清熱解毒、消炎鎮定下手……”


    我還想多講幾句,但阿煜的眼光讓我意識到應該適而可止。“阿煜……”我推推他的手臂,把他丟失的魂魄拉回來。


    他回神,笑問:“告訴我,又會打仗、又懂國政,連醫藥都理解,還有什麽事是妳不知道的?”


    “多著呢!我不會琴棋書畫、不會跳舞唱歌、不會針織女紅、不會做菜、不會溫柔撒嬌,女人會的工作我都沒學過。”


    我高中家政課縫了一塊手帕,老師很不客氣地拿給全班同學嘲笑,有同學說,那哪是手帕,根本是抹布!


    哇哩咧,不管是手帕或抹布,拿幾十塊錢就可以到全聯、俗俗賣去買,何必欺負自己的十根手指頭?當時初生之犢不畏虎,我還真的跟老師這麽反應了。


    老師笑笑,很有風度說:“人吶,多學點技藝比較好,免得需要用時方恨少。”


    現在想來,心底有點毛,當時那個家政老師,是不是預先知道我會掉進一個沒有超市的鬼地方?


    “看來,民間傳聞不見得屬實。”


    “同意,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我忙附和他。


    他笑,我也笑,暖暖的陽光從屋外照進來,金黃色的光芒落在阿煜身上。


    我看他,看得目不眨眼。這世,我欠爸媽、欠姊妹、欠兄弟、欠許多照護我的男人,可算到頭來,我終是欠阿煜最多、最深。兩條命吶,怎麽還才能還得清?


    我想對他說,請待我修滿九世浮屠,在第十個來世,再與你拈花而笑。但話到咀邊,喊了暫停,因為那個第十世,我依然對阿朔貪心……


    於是我合掌,虔誠地向上蒼乞求,盼老天爺送一個好女孩給阿煜,希望他的人生順利,希望他心想事成,不要有半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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