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親隊伍甫進南園,馬上被迎入皇家莊圈。這座園子,雖稱不上金碧輝煌,卻也是處處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雅致極了。


    太監宣過聖旨,確定迎親日期後,禮官送來單子,上麵載明了迎親諸事。嚴格說來,並不繁複,至少比起大周、比起阿朔迎正妃和側妃而言,要簡單得多。


    意外的是,我本以為南國是小國,所以禮製自然也簡約,卻沒想到所有的簡單隻是因為──宇文謹娶的不是皇後而是嬪妃。


    想起來了,皇後說的是:“南國前年與我大周結盟,新王剛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個公主過去和親,瞧我大周國勢,公主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的。”


    她可沒說,新王未娶皇後,身邊沒有三五個王妃,八九個嬪妃、貴人。


    我隻是一廂情願地想著,大周國勢強,送出門的公主怎麽能不當皇後娘娘?卻忘記我這位公主是假的,是燙手山芋。


    蠢吧,不當阿朔的老二,卻跑到這裏來當陌生人的老二。我怎麽就沒去算算命,說不定命理師早有先見灼知,會鐵口直斷道:“小姐,你這輩子是小妾的命,老天注定的。”


    對於此事,我沒發表意見,心裏卻把背地陰我的皇後罵了個透。


    在園裏住下後,照應諸事的仍是一路陪我到南國的宮女。


    我不出門,隻偶爾在園裏四處逛逛,雖心悶卻不尋事,我平平靜靜、安安分分,開始有了公主的樣兒。


    幾日後,康將軍在下午叩門探訪。


    “稟公主,明日送公主進宮之後,臣就要回朝複命了。”


    那麽快啊,過了明日,章幼沂這三個字就失去存在價值,從此成為沂妃、德妃、淑妃之類的女子,從此深牆高苑,日複一日……怎地甘心?


    “幼沂有件事想請托將軍。”


    “公主請吩咐。”


    我向橘兒點頭,她便自箱籠間找出一個信封。


    前夜,我將這段日子裏寫的書信收拾整齊,全擺進信封裏,再在封口處滴上蠟油,然後將阿朔送給我的玉佩給蓋上去。這樣,即使不署名,他也知道是誰的大作。


    我知道自己在賣弄小聰明。一向是這樣的,我用小聰明吸引他的心,用小聰明指望著……過了今日明日,他不將我忘記。


    “煩將軍把這封書信帶給太子爺。”


    康將軍毫不猶豫地收下了。


    他是願意幫這個忙的吧,倘若連爹爹都知道我和阿朔的事,那麽他應該多少也耳聞了。


    明日進宮已是既定事實,無論如何,阿朔都無力阻止了,那麽隻是幫忙傳傳信,誰都不會忍心拒絕吧?


    想起阿朔,心又疼了,隱隱地抽著痛著,不嚴重,卻也讓人無法忽略。


    想著他的聰穎俊傑、他的疼惜體貼,想著他的胸中丘壑、他的機謀算計,曆經重重生死離別,前塵往事嗬……恍然如夢一場。


    假如從未愛上、從未用心用情,假如一生無心無肺,是不是就能無怨無艾、無痛無悲?是不是就能坦然處之?


    但,坦不坦然都不重要了,往後,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的苦我照管不到,我的痛傳不到他心上;他的人生、他的帝王路還長遠得很,而我……我呢?就這樣,在繁華裏淹沒?


    康將軍走後,我坐到鏡前,在黃銅鏡裏端詳起自己。


    又瘦了些,麵容有些蠟黃,不知道是不是那毒物惹的禍。本來就不怎麽秀色了,再變成這副模樣,還真是愧對南國君王。


    “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這幾日,小姐睡得不踏實。”橘兒倒了茶水,走到身邊。


    橘兒也聽見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她豈知,翻覆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猶豫不決。


    再望她一眼,猝下決定,我將門閂緊,把橘兒帶到內堂,拉她上床,放下床幔。


    隻見她的臉紅撲撲,冒出微微細汗。是我怕冷,屋子裏得燃上兩三個炭盆子,讓她熱著了。


    “橘兒,我有一事相求。”我握住她的手,施了力氣,教她知道我有多鄭重。


    “小姐,有事您直說,橘兒一定替小姐辦到。”


    話到舌間,繞過兩回,我心底明白,沒有時間猶豫了。眉頭一皺,心兒一緊,我把話一口氣吐出來──


    “明天,你頂替我嫁給宇文謹,好不?”


    她被我的話駭著,杏眼圓瞠,捂住嘴巴硬聲問道:“小、小姐……”


    “別急,先聽我說。橘兒,你比我更美上十分,讓男人挑,十個有九個半會挑你。記不記得,每回上街,那些公子王孫是不是瞧你瞧得雙眼都發直了?”


    “可、可……橘兒不行的。”她急了,拚命搖頭。


    “行的、行的,橘兒不隻外表美麗,心地也善良,娶了你,才是宇文謹最大的褔氣。”我握住她的手說。


    “橘兒隻是小婢女呀!”她惶恐地甩開我的手。


    “那是在大周,到了南國,誰知道你是公主還是婢女?我說你是公主,你便是公主。”


    “不成的……西貝貨早晚會被拆穿。”


    “要提西貝貨,我不也是西貝貨?你說說,我和皇帝哪有什麽血緣關係!?還不是一道聖旨下,我就成了凊沂公主。倘使那道聖旨上麵的章幼沂改成橘兒,你就是公主了。”


    她低頭不語,隻是一雙手不停地扭啊絞的,把手上的帕子絞得不成樣。


    我歎口氣,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服她:“瞧你,香腮凝荔,眉目如畫,美得不可言說,倘若我是宇文謹,得此佳人,是三生有幸。”


    “小姐……冒名頂替,是殺頭的大罪啊!”


    “誰知你冒名頂替?明日,宮裏會派人來為你梳妝打扮,到時候鳳冠霞帔一穿,哪知道誰是誰?”


    “騙不過的,小姐聰明伶俐,橘兒啥都不懂,一進宮,肯定會被看出來。”


    “就是不懂才好,不懂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溫順恭謹,知道嗎?在後宮生活,需要安靜乖巧、需要謹慎細心、需要溫柔善解……就是不需要聰明伶俐。”


    若聰明伶俐有用的話,我豈會淪落到今日?忍不住地,一抹苦笑自嘴角泄露。


    “可,我怕啊。”


    “怕什麽?我不是吩咐過了,讓所有宮女都隨康將軍回去。”這般,知情的人全回大周,再不會有人來掀秘密。


    “如果君王問呢?堂堂公主,怎連個隨身服侍的人都沒有?”


    我對她淺淺一笑,“如果宇文謹夠聰明,他知你遣走宮人侍女,不但不會間,反而會更加寵愛你。”


    “橘兒不懂。”


    “想想,你是大周公主,公主下嫁南國,多少有些紆尊降貴意味,今日你出嫁,連陪嫁宮女都攆回國去,這不是表明了願意徹底舍棄公主身份,嫁雞隨雞、一心一意當宇文謹的好夫人?”


    “這樣……說得過嗎?”


    深深望住橘兒,我擔心的才不是說不說得過,而是擔心後宮生活不容易,她若無堅定意誌,將她單獨留下,不是福,是禍。


    可她不留,我就別無選擇了。


    凝睇著她,我放軟聲調:“橘兒,你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未來,假使你不肯,我自是無話可說。明日,你就隨宮女們回大周吧!”


    我刻意這樣說,斬斷她與我共侍一夫的念頭,她隻能選擇險進或穩退,沒有模糊空間。我隻盼這些日子的說服,讓她對宇文謹留心。


    她低眉,無言。


    我歎氣,拍拍她的手背。“若你想改變命運,就賭上這一回;如果你寧可一輩子當‘橘兒’,我也不能勉強你。人人皆知富貴險中求,可冒險畢竟教人畏懼,你想想吧。”


    她還是不語。


    下床,我自箱籠裏找出一個紅綾包果,層層打開後,裏頭是個嵌銀絲的楠木盒子,打開盒蓋,我從裏麵拿出一個鑲著翡翠的金項圈,交到她手上。


    “日後,你若成了王妃,這東西你自然是看不上眼,但眼前我也隻能給你這個留作紀念,其他都是皇後賞下的,我必須帶進宮。”以退為進,我希望這些閃亮亮的東西能助她下決定。


    她咬了咬唇,似是有話要說,但磨蹭了半晌,仍說不出口。


    “莫非你介意這次入宮,隻是當個嬪妃不能為後?”


    “小姐,你在說什麽呀?橘兒隻是供人差遣的小婢,能嫁給一國之君已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怎還能……貪求太多!”她急了,話衝出口,雙頰羞紅。


    聞言,我定下心。成了!


    很好,她心裏是願意的;很好,她懂得不計較、懂得滿足,後宮漫長歲月,就能圖得平安穩當。


    “既然願意,就牢記我的話。入宮後,你要凡事恭順謙和、認分,把公主身份拋在一邊,我想,應該不至於有人來為難你。”


    “橘兒知道。”


    “你不必擔心會不會穿幫。康將軍說過,明日你進宮後,他就要領兵回朝複命,到時熟識的人都離開,再沒有人能指證你。隻要能順利嫁給宇文謹,之後,就算有人知道你不是真的凊沂公主又如何?難道真要為這種小事挑起兩國爭端?我猜,屆時就算你站到大周皇帝麵前,他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他封的凊沂公主。”


    事關兩國外交,誰能不謹慎?隻要能安然度過明晚的洞房花燭夜,我們就贏了。何況,我是男人的話,也會為了能娶到這樣的嬌妻美妾而得意。


    “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隻是往後宮裏沒人照應,你要處處小心。”


    “嗯。那小姐你……”


    “不必擔心,我有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那些夠我吃穿不盡了。”


    “小姐要回家嗎?”


    “不回。”那些人、那些事,從此與我一刀兩斷。


    我望著她,細細叮囑了些瑣事,件件樣樣都要她記牢,直到天光初亮方罷。


    翌日,我們互換衣著,等待宮裏的人來。


    梳妝、上頭、穿衣,美麗的橘兒像個芭比娃娃,任人折騰。她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不知是在為未來的人生感到欣喜,還是想用笑容來教我安心。


    一襲大紅嫁裳穿到她身上,錦繡燦爛,豔麗鮮明,襯著橘兒姣美的麵容,更是美麗得不可方物。一抹紅霞掠上雙頰,她露出含羞帶怯模樣。


    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人生,我是,橘兒也是。之後,我們都隻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喜娘為她戴上珠冠之後,退了下去。


    關起門,我回身到案前倒了兩盞茶,一盞遞給橘兒,一盞自己拿著,說道:“橘兒,我以茶代酒與你辭行,從今爾後,你就是章幼沂,再也不是橘兒了,懂嗎?”


    她點頭,答應。


    我從漆盤裏取出大紅蓋頭,為她覆上紅巾,終於大事底定。


    送走橘兒之後,我便躲在衣櫃裏,直到夜深,才悄悄地從屋裏走出來。園裏沒什麽人,我很容易地就從後門偷偷溜走。


    走到大街上,濃厚的烏雲埋了月亮,點點雪花拍打著我的臉頰,寒風撲麵而來,風聲在我耳邊沙沙作響。


    很冷,但一股無可言喻的清新感滲進心肺,我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覺得很開心,彷佛這些日子以來落在身上的枷鎖全都不見了。


    從今天起,我又是自由自在之身,章幼沂的苦惱、痛楚全與我無關,至於那時不時竄入腦袋裏的思念……


    不怕,我很能幹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點本事我有。


    兩個月後,我在南國京城的城郊處,買下一個不大的莊園,還雇了門房、婢女和廚娘。


    大周是不回去了,要斷當然得斷得徹徹底底。但我之所以會決定留在這裏,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離這裏不遠的城裏有一間藥鋪,貨色齊全,可以買到我需要的藥材。


    這裏雖是南國,但生活習慣、吃食與大周並無太大差異。因此新生活很簡單,鎮日就是吃吃睡睡、賞花看鳥,要不就是領了婢女到街頭閑逛,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供了我舒適日子。


    沒有電視計算機的日子,光陰過得極其緩慢,閱讀成了最好的休閑娛樂,這段日子我買了不少書,天天讀著,說話、氣質因而越來越有古人味兒。


    所以說,環境影響一個人何其巨大,我怎能埋怨阿朔把愛情、婚姻看得太輕?娶妻迎妾,是這個時代的男人都做的事情啊!


    這日,精神不錯,我攜了婢女小敏進城,一方麵是悶得慌了,一方麵也是藥煎完了,得再重新抓過。


    “小姐,您幹啥天天吃藥?是生啥病啊?”


    小敏臉圓圓的,身子豐腴,白白的臉上有幾顆麻子,才十四歲,手腳伶俐、很懂得察言觀色,什麽事一教就上手,不必我花太多心思。


    她家裏有爹娘和幾個弟弟妹妹,雖然貧窮,全家人窩在一塊兒倒也有趣。本沒想過出來幫傭,留在家裏織織繡繡也能掙幾個錢,實在是聽說我一個姑娘獨居在外,需要個照應,她娘心慈,就讓她來了。


    她常說:“沒想到姑娘性情這般好,不但給我月錢,還讓我把弟妹帶進莊裏玩耍,他們怕是這輩子都住不起這樣的大屋子呢!”


    隻不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恩惠,她卻講得天大地大,說穿了,不過是我怕寂寞,多些孩子的笑聲,圖個日子快活。


    “沒什麽大病,就是身子虛,大夫說要日日喝著,調養調養。”我搪塞了幾句。


    小敏問倒我了,這藥得喝到幾時,我也弄不清楚。


    上回興起,我把藥倒在花盆裏,不過斷了半日藥,夜裏,腹間又開始隱隱作痛、全身冒冷汗。手腳無力的感覺讓人心慌慌,我連忙喚起小敏,重新煎一服藥。


    和親路上,康將軍對我的用藥特意留心,時時盯著橘兒給我熬藥,我猜……這藥怕是不能斷了。現在想想,我的第六感真靈驗,什麽病去如抽絲,恐怕是應了我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


    到死……絲方盡?情絲也是嗎?會不會隔一段時間,思念少了、回憶少了,情絲也跟著淡薄?


    總不至於非要人死,絲才吐盡吧!這樣的情太苦,我不愛。


    “給小姐看病的大夫厲害嗎?要不要咱們再尋一個能幹大夫,說不定他不必天天讓小姐吃苦藥,也能把小姐的身體調養好。”


    “小敏煎藥煎得累了?”我取笑她。


    “不累,才不累呢!”她連忙否認。“上回,小悅想替我的工,我還不肯。”


    小悅是小敏的妹妹,小她一歲,個頭卻比姊姊大。她很少說話,做事卻仔細貼心,那次我教她認幾個字,才看兩遍,她就記全了。


    聽小敏說,小悅回家後,時常拿著樹枝在沙地上練字,非把字全寫齊了才肯吃飯。爹娘常笑話她,說他們家就要出個女秀才了。


    聽見這話,我心裏不舍,便買了幾本書冊和文房四寶讓小敏給她送去,她高興極了,從此一得空就往我那裏跑,擦桌子、抹地板,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我在這個時代有什麽不肯舍棄的,大約就是這些人的情感吧!鏞曆的、鏞晉的、鏞貫的……大大小小皇子都無條件對我好,現在,連小敏、小悅也是這般一心一意待我,被人這樣對待,誰都會割舍不下。


    一踏進藥鋪,我們就讓一雙眼睛盯上,偏過頭,我瞄對方一眼。


    那是個外表端雅,看似溫潤淡泊的男子,他穿著淺紫色袍服,嘴角含著溫柔笑意,靜靜地注視著我,即使同我對視,也不改態度。


    我刻意轉開頭,但他並沒有別開眼。


    挺直背,目不斜視,我平靜地把藥方交給老板,盡量不引人注目。我吃過虧,已經慢慢學會沉潛。


    “小姐,你認識那位公子嗎?”小敏也發現他的注視,偷偷扯著我的袖子問。


    “不認識。”


    “他那樣看人,好像你們很熟。”


    “放進鍋裏滾個兩刻鍾,什麽東西煮不熟?”我笑笑,不以為意。


    “小姐,我是認真的。”


    我笑笑,拍拍她的手背,“別理會他,咱們又不能控製別人的眼光。”


    “可,那公子長得真好呢!”小敏用帕子掩唇笑道。


    長得再好的男人我都見過,真要論較,他還排不上名次。


    “小敏心動了?沒問題,待會兒我先回去,你留在這裏,把斯文公子看個過癮。”


    “哪有當小姐的這樣子說話!”她一跺腳,努著嘴輕嗔道。


    我也沒辦法啊,來了這麽久,就是學不來當大家閨秀。


    老板把藥交給小敏,在小敏付藥錢同時,老板遲疑了一下,忍不住說:“姑娘,上回老兒同您說過了,這藥……不能多服啊。”


    是啊,上回他是略微提過,可不服藥會怎樣,我不是沒試過。


    “我想,沒大礙的吧。”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看小敏一眼,又望瞭望我,低聲問:“請教姑娘,你是不是常常覺得身子乏力、見風就發冷?”


    “是。”


    “這藥……能不服還是不服的好。”


    他說得客氣,但也讓我明白,我的嗜睡和怕冷和這副藥有絕對關係。


    “多謝老板,我理會得。”說著,我讓小敏提了藥,一起往外走。


    沒想到的是,那個一進藥鋪就盯著我直瞧的紫衣男子,此時竟擋在門前,不讓我出去。


    他拱手問:“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紫衣男子看著我的目光溫潤如玉,那麵容、眼瞳和神態讓我聯想起花美男,他也常用這種方式看我,不帶侵略性的、讓人舒服的眼光。


    我在腦袋裏搜巡過一遍,搖頭。


    “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他說。


    這句子喚醒我某部分記憶,然後,他的眼神幫了我一把──“是你!”


    是他?那個醜陋無比,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還拄著拐杖的男子!


    難怪覺得他的眼神熟悉,我記得自己還對他微笑過。


    “姑娘記起來了?”他鬆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指指他的臉,恍然大悟。易容術呀,我終於見識了一回。


    “那是我和兄長之間的小賭約。”


    “賭約?”我聽不懂。


    “我們打賭,隻要有姑娘願意對醜陋的我微笑,而對風儀俊雅的哥哥視而不見,他就放手,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姑娘相助一臂,在下受恩了。”他拱手一拜。


    隻不過一個微笑,我又給了恩惠?


    唉,是這年代的人們把“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發揮得太徹底,不是我突然性格大變,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好人。


    “沒什麽。”略點頭,我拉起小敏往外走。


    “姑娘,在下略通醫術,不知道可否讓在下為姑娘號脈?”


    他的話讓我的腳步一頓。


    小敏則輕扯我的袖子,在耳邊說悄悄話:“小姐,老板都說了,這藥不能常吃,你就讓公子看看,說不定公子比你那位大夫更高明呢!”


    這丫頭,真是對人家公子上心了?可她沒說錯,我也想弄明白這藥是怎麽回事。


    “那……就麻煩公子了。”


    本想找個飯店客棧的,但小城鎮飯館本就不多,加上來了幾路商家,到處都顯得吵鬧。於是小敏幾聲鼓吹,讓那位公子跟著我們回到莊園裏。


    我的房子不大,一間正廳、一間偏廳,後頭有四間房,隔著小小的園子,近後門處,有廚房和一間收拾整齊的木屋,供門房和他的妻子居住,他的妻子負責料理我們的三餐。


    沒有公主身份,看個病也沒了那麽多麻煩,又要放簾子又要纏線的。來到屋裏,兩人對坐,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望聞問切,每道功夫都做得很認真,末了,他還打開我剛抓回來的藥帖,一一細細察看。


    “姑娘不是病,是中毒。”他抬眉,看著我說道。


    一語中的。很好,這證明他不隻是略通醫術。


    “是。”


    “這毒名曰七日散。”


    “七日散?”


    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毒叫做七日散?還好,不是斷魂丹、離魄丸之類嚇死人不償命的毒,應該……不至於太嚴重吧。


    “這毒很稀少,主產於大周的關州地帶。”


    聞言,我心裏一驚。關州……那不是端裕王的封地?所以阿朔認定幕後主使者是端裕王,而禹和王不過是傀儡?


    “它會要人命嗎?”


    “中了七日散之毒者,腸翻胃爛,先傷胃,再傷心肝,若沒有及時醫治,七日內必亡。”


    我又多上了一課,原來不是擁有恐怖名字的毒藥才會毒死人,簡簡單單的七日散,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七天,多一天都不成。


    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將吞下的是這種駭人毒藥,我替不替阿朔?


    我想……還是替的。比起阿朔,我更有死的本錢,死對我來說不是魂歸離恨天,而是回到溫暖的家裏麵。那個家雖然有個重男輕女的慈禧老奶奶,有對毒嘴雙胞胎,但總是我的家人。


    何況,這個時代沒有阿朔,我的存在似乎少了定義。


    “那麽,我吃的藥呢?”


    “這個不是藥,也是毒。以毒抑毒,懂得開出這帖藥的大夫,算是相當高明的了。但他沒想到,這藥服用過久,寒毒會侵入你的經脈。”


    所以,是寒毒讓我冷得不得了?


    又想歎氣了,明知道我的身子糟成這個樣兒,就算留在大周,想搞出兄弟鬩牆都有技術上的困難,皇後仍是千方百計要我和親出嫁,打的是什麽如意算盤?


    是不是我死在南國,便與禹和王、端裕王無關,那麽阿朔就不會冒險弑兄,他的太子地位才得以保全?


    也是,在皇後的棋局中,誰都可以被犧牲,隻要能保全“帥”,棄車棄仕都無所謂,何況我這顆小小卒子。


    很悲傷,我卻不能撻伐她。我說過,環境影響人至深,她是被這樣教養長大的,又在後宮存活多年,這樣做有什麽錯?若阿朔成了個千秋萬載的英明皇帝,千百年後,曆史上還要為她記上一筆功績呢!


    “還有得醫嗎?”我忍不住輕歎。


    “當然有,在下‘略通醫術’。”他強調了那四個字,然後溫溫地笑了起來。


    這個人的情緒似乎不會大起大伏,像一杯溫開水,談不上好喝,但就是給人溫潤舒服的感覺。


    “略通醫術是謙詞吧?能把話說得那麽篤定的人,可不多。”宮裏的太醫也隻能遮遮掩掩,用些虛言假語隱瞞病人。


    “這藥別吃了,我回去給你帶一副藥丸過來。”


    “解藥?”


    “不是解藥,也不是毒藥,它可以抑製你體內的毒,卻不會讓你繼續嗜睡。至於寒毒入侵讓你異常怕冷的症狀,得等我替你徹底解毒之後,再來慢慢調養了。”


    “為什麽不直接替我把毒解去?”


    “解藥的配製有些困難,我必須找到幾味不常見到的藥材,說不定還得回家去請兄長幫忙……”說到這裏,他好看的眉頭皺起,溫柔笑意斂起。


    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不太樂意回去請兄長幫忙,其中原委,我不清楚也沒有立場問。


    但不管怎樣,總是多謝了。


    “記得,每日服上一丸,切不可中斷。”


    “中斷會怎樣?”


    “會毒發身亡。”


    “我發作過了,沒事。”我將上次沒服藥的經驗同他說了。


    “那是因為你很快又服下抑毒湯藥,至於我給的藥丸,若是你敢連續三日不吞服,我保證這次不會像上回那般輕鬆。”


    “說說,會多‘不輕鬆’?”


    “你會先覺得全身發冷,然後慢慢地感覺四肢百骸像被冰塊凍著。你摸過冰塊嗎?”


    “摸過,涼涼的,很舒服。”


    “假使把手掌貼在冰塊上一個時辰呢?”


    “冰、冷、刺痛,但會漸漸失去知覺。”因為掌心的神經遭到破壞。


    “說得好,就是刺痛,那冷會刺痛你每一分知覺,隨便輕微的震動都會讓你痛到生不如死,當痛從手腳傳到身軀、傳到腦子之後,你就會看不見,再然後……”


    “再然後怎樣?”我追問。


    “然後,隻有大羅神仙才救得了你。”他淺淺一笑。


    “別嚇我,我是病人呢!”噗哧一笑,我無辜地指指自己。


    “總之,不能斷藥。”他再三叮嚀。


    “遵命,大夫。”我做了個舉手禮,在觸見他疑惑的眼光之後,忙吐了吐舌頭,轉移話題。


    那日之後,他經常過來串門子,聊東聊西,說著我沒聽過的遊曆。誰想得到,他年紀輕輕,已經遊遍三川五嶽,若是寫本出名遊記,肯定能和馬可波羅相媲美。


    他同我和小敏成了好朋友,有時我們讓廚娘加菜,有時他會帶好吃的過來,一來就耗上大半天。偶爾,我陪他到街上義診,雖幫不了太多忙,但外科包紮,我可是很在行。


    半個月後,他的兄長、那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出現。


    我相信,即便再不樂意,他還是向哥哥開口求助了。那些藥,一定比我想象的更難得到。


    他說他叫方煜,哥哥是方謹,兩人不是同母所出,但手足情深。


    方謹在朝為官,而方煜對官場不感興趣,一心想遊曆四海、為人治病,哥哥不同意,想說服他為家國盡力,上次的賭約,就是為這個。


    方謹出現的次數不像方煜那麽頻繁,但都稱得上是朋友。


    他熱情、大方,是個很有意思的家夥,老喜歡和我爭辯女人問政。他的口才比我好、氣勢比我高,惱得好幾次我想摔杯子送客,可想到那些杯子帶回現代都是骨董,哪舍得摔!


    有次,我洗手作羹湯,幫他們弄了個古代版的漢堡。光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對這道菜肴不感興趣,可為了“增進友誼”,還是乖乖吞了下去。


    後來,我又弄出生菜色拉,方煜滿臉憂鬱地吃了,而方謹的表情裏,有著壯士斷腕的悲愴。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藝哪裏出問題,在遙遠的大周後宮,皇子們可是愛得很。


    唉,又想起他們了,他們總是在不經意間,偷偷蹦出來擾亂心情。


    他們還好嗎?鏞嶽那個驕傲小子是不是一樣把眼珠子別在額頭上?能言善道的鏞雒是不是又到處與人說故事?可愛到不行的小鏞暨有沒有長高?我的折翼天使鏞曆有沒有被欺負?


    至於“他”……是的,很想很想,想到不能言、不敢說,害怕話一說就碎了……碎了我苦苦維持的淡漠。


    時不時,我遙望遠方星月,默祝那人一切安好;時不時,我對著玉佩,淚流滿麵。


    說斷就斷,那需要多麽大的豪情才辦得到?


    而我,終究隻是一名女子……


    就這樣,歲月匆匆,冬去春來,在方家兄弟的相伴中,我離開大周已經半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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