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居王府的日子,裕王爺和王妃待我相當周到,王妃幾乎天天來訪,王爺也是相隔幾日便邀約同席共餐。幸而,他們再也沒同我提及納妾之事,於是,我卸下心防,與他們建立交情。


    他們是一對讓人賞心悅目的夫妻,男的精神俊朗、體態軒昂,女的端莊秀麗、眉目含情,溫雪華的嬌俏可愛隻在端裕王麵前展現,而端裕王眼底的縱容溺愛,讓人豔羨。


    這麽好的關係,幹嘛去找個女人硬插在他們中間?那不僅僅是委屈了這對夫妻,更是委屈了那位門外第三人。人啊,總是愛沒事找事麻煩自己。


    昨日,王爺夫妻相邀品酒,我去了,席設在清波亭上,清波亭外有一大片默林,點點梅花盛開,幽幽清香沁入鼻間。


    王妃有著一副好歌喉,更彈了一手好琴,撫琴弄歌、餘暇閑聊,若不是明知就在城外、就在不及二、三裏處,戰爭正開打,我會以為這是個四海升平、無戰無憂的太平盛世。


    一曲既罷,在王爺的鼓吹下,王妃起身,為我們表演劍舞,她在默林間翩翩起舞,風起,花瓣紛飛,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塵。


    我終於親眼目睹何謂才女,也隻有這樣一個懂歌、懂音律、允文允武的王妃,才配得上裕王爺。


    我轉頭望向王爺,他端著酒杯,欣賞愛妻的舞姿,似醉非醉,眸中英光瀲灩。


    這樣的男人,就是把花花江山捧到他麵前,他也是不要的吧!


    察覺我的眼光,裕王爺偏頭看向我,“吳姑娘在看什麽?”


    “沒有,隻是羨慕能過這樣悠閑自在的生活。”阿朔就沒他這種命,他啊,注定當蝸牛,一輩子馱負重責。


    “姑娘若是願意留下,裕王府的大門永遠為姑娘開啟。”


    我輕笑搖頭。“等戰事過後,我就要回家。”


    “本王終究留不住姑娘。”他仰頭,把酒倒入嘴裏。


    我不曉得這話有沒有暗喻影射,隻能避重就輕,同他聊聊瑣碎雜事。


    一會,王妃舞罷,坐到他身邊。


    有王妃在,談話氣氛就輕鬆多了。談詩說詞、聊邊塞風光,在王妃的引導下,我發現端裕王是個見識廣博、閱曆豐富的男子,他不是一般凡夫。


    後來,我隨口問了聲近日戰況,隻見裕王爺欲言又止,不久,他便言稱有公務在身,匆匆離開。


    “怎麽,我說錯話?”轉身向王妃,我問。


    “妹子踩到王爺的痛處。”她苦笑。


    “怎麽回事?”


    她考慮半晌,才湊過身,悄悄在我耳邊說話:“太子殿下處處提防王爺,不讓他參與任何機密軍事。王爺是有力卻無處使呀!不然,依他那樣的性情,怎麽可能在軍情吃緊的時候,待在府裏閑逸度日?”


    “為什麽會這樣?”


    她深望我一眼,歎氣道:“妹子,那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實在不該再提出來說嘴,可我……替將軍委屈呐。”接著,王妃提到溫將軍一案。


    溫將軍案,我記得,那是阿朔告訴我的。


    “都是爹爹誤了王爺,王爺根本無心爭奪皇位,他很滿足於現在的日子,鎮守邊關,遠離奪嫡禍災,是我們最大的幸福呀!偏爹爹自作主張,讓太子和王爺落下心結。”


    所以那件事確與端裕王無關,純粹是溫將軍的私心?可那封密函呢?是事實或捏造?若是捏造,是誰刻意離間阿朔與裕王爺?


    裕王爺是個人才,若他肯為阿朔運籌謀略,阿朔何愁治理不好天下?


    昨夜宴罷,這事令我想過整夜,我把每張熟識的臉拿出來重溫一遍,猜測著每個可能。但,阿朔是對的,這種用心機的事情,我真的很不在行。想過一晚、想破頭,能想出的,仍舊是王妃的那篇話。


    大遼的騎兵很強,他們的弓箭武藝更是厲害,在馬背上討生活的遊牧民族,驍勇善戰。


    月餘過去,交戰數回合,阿朔並沒占到半點好處,雙方各有損傷。


    上回常瑄來看我,告訴我,大遼各部族聚集了更多的兵馬到前線,想來,他們是玩真的了。聽說,阿朔已經上奏,請朝廷加派軍隊到關州援助。


    這次阿朔領的五萬軍隊是穆將軍的兵,其他的十五萬仍駐守在東北邊關,由穆將軍的兒子代掌。可邊關軍事一日不能鬆懈,所以那十五萬軍隊不能任意調動。那麽,皇上會派陸嗚奉將軍帶領他的軍隊過來?


    就我所知,陸鳴奉是禹和王的人,真被調派過來,他是會識實務地轉投阿朔門下,還是固執地為禹和王盡忠?


    阿朔麵臨的問題很多,除開援軍、對裕王爺的疑慮,眼前最麻煩的是遼國那一大票“神射手”和騎兵。


    相較起他們,大周的騎射技術實在太差,周兵能贏,隻贏在行軍布陣和近身肉搏,所以謀策者所扮演的角色,相形重要。


    我認真思索好幾天,寫下一封“家書”,讓翠兒替我送到軍營,交予常瑄。


    “家書”上寫著──


    以錫箔貼在玻璃麵上,倒入水銀,將會溶出銀白色濃稠液體,緊貼在玻璃上,即成水銀鏡。


    此戰術用於天晴、有太陽的白日,派數名兵士抬水銀鏡麵對太陽,反射光線於敵軍陣前,教其目難視物,降低敵方的弓箭準確度。


    此外,訓練一支隊伍於陣前,以軟藤為盾、短刀為器,能俯臥翻滾,不殺敵軍,專砍馬腿,以破大遼騎兵。


    作戰行軍我是不懂的,連最基礎的孫子兵法我都沒讀過,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法對遼軍有沒有作用。


    信送出之後,我靜待在王府裏等待消息。


    我不確定常瑄會不會試著照我的方式去做,亦不知道阿朔會不會同意這種近乎遊戲的作戰方法,我隻想要盡一份力氣,盼望早點結束戰爭,別教許多好男兒葬身沙場。


    春天的腳步近了,廊下幾盆早開的紅花帶入滿室幽香,日裏總見得著陽光,幾方斜斜的日頭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縮得像隻蝦子,兩三層被子厚厚地鋪在橫榻上,再密密實實地果上一層,同時放置炭火在橫拓下燃著。我怕冷怕得很誇張,老讓鴛鴦和翠兒取笑。


    沒辦法啊,我也想脫去裘裳,一身輕盈,無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進屋裏,開心地抓住我的手大聲嚷嚷,戰事告捷!


    她興致勃勃地對我和鴛鴦說:“常將軍想到一個了不起的法子,大破遼國騎兵呢!”


    “什麽法子?”鴛鴦問。


    “那法子可奇了,任誰都想不到呢!”小翠滿臉的崇拜。


    “怎麽個奇法?快說、快說,別吊著人家。”鴛鴛笑著問。


    見鴛鴦褪去靦腆,在我麵前大方說話,我很高興。我相信,真心交結的朋友,才會感情長遠,爾虞我詐的交情隻能建立在利益上麵。


    “鏡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說了兩個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鍋子打勝仗,常將軍用鏡子打勝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這麽不同一般。”鴛鴦瞧我一眼,用帕子捂住了嘴。


    “可不,聽說那些鏡子對著太陽一閃一閃的,遼人弓箭瞄不準不說,好多馬兒因而被突如其來的閃光嚇得竄高,把士兵給摔下馬背呢!


    還有啊,常將軍派了一隊‘滾滾兵大爺’在隊伍最前麵,戰鼓一響,他們馬上趴躺下來,往敵軍那兒滾去。”


    “往敵軍滾去?那還得了,不被馬蹄踩個稀巴爛!?”鴛鴦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這樣想,誰知道,才一眨眼工夫,遼國的騎兵隊形大亂。原來‘滾滾兵大爺’不是用來砍人,是專用來砍馬腿的。


    戰後,戰場上留下千百隻少了腿的馬匹,和幾十萬枝沒射準的羽箭,看過的人,都說壯觀哪!”小翠臉紅撲撲的,說得甚是興奮。


    “贏了啊……”我鬆口氣,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終究還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說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會把這樣的戰術當成遊戲。


    “當然贏啦,街上的老大人說:這次的勝利讓軍心大振、敵軍退守數十裏,太子殿下還要趁勝追擊,消滅遼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舉讓遼國潰不成軍,往後啊,咱們再不必擔心一到冬天,遼人就成群結隊到咱們關州搶劫糧食、燒殺擄掠了。”


    “是啊,教他們看看,咱們大周可不是軟腳蝦。”鴛鴦說得義憤填膺。


    這樣子很好,敵軍退守數十裏,常瑄肯定要跟著阿朔去,那麽這幾天,我便可趁情勢緩和,動身回南國。


    算算日子,就算雇輛馬車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國境內,便用方謹給的腰牌四處招搖撞騙賺銀子,到家的時候,阿煜頂多才剛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軍進城,你有沒有見到太子殿下?”翠兒推推手問。


    看翠兒一眼,我控不住輕歎。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會被堆到麵前,教人閃也閃不了。


    放下書冊,我睜眼說瞎話:“沒有。”


    翠兒沏杯熱茶給我,熱騰騰的氤氳蒸氣撲麵,輕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蘿春。


    微怔,向來隻喝油切綠茶的我,在過慣了好日子之後,竟養出貴族人家才有的品茶習慣。輕笑低頭,我發現自己才發呆了那麽一下子,茶的熱氣便不見了,香味亦淡了。


    隻是一下子嗬……原來一下子竟能改變那麽多事。可不是嗎?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過是“一下子”,偏偏那個短短的一下子便鬧騰得人心不安寧。


    “聽說太子爺英武俊朗,半分不輸咱們王爺。”鴛鴦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過咱們王爺。”


    “怎麽說?”鴛鴦問。


    “他對太子妃不如咱們王爺對王妃那般好。”


    “你又知道了?”鴛鴦輕推她。


    小翠正色。“我說真格兒的,王爺即使公務再繁忙,也會想辦法尋空兒回府看看王妃,他對王妃的全心全意,豈是太子爺可比?”


    “你又知道關起門來,太子爺沒有和太子妃恩愛情深?”鴛鴦啐她。


    “你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賬。”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話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關係不好?


    不,若是兩人關係不好,怎會夫妻雙雙上戰場?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墳,代表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願生生世世長相係?


    小翠沒說錯,上戰場、並肩殺敵,何等危險,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女子為丈夫豁出性命?


    隻是小翠不懂,戰事告緊,阿朔是主帥,日理萬機、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聰慧的女子,當然能夠理解。


    “這話你打哪兒聽來?”鴛鴦問。


    “梧桐告訴我的,王妃打發她和雙兒到營裏去伺候太子妃,說軍營裏都是男人,粗手粗腳的,肯定照料不來。”


    “可不,一個女人上戰場,真了不起呢!”


    鴛鴦和翠兒對話問,屋外來了人。


    “殿下,請留步!”


    那是常瑄的聲音,鴛鴦聽見立即起身前去開門。


    我輕喚她,對她搖頭,她乖覺地停下動作,站在門邊和翠兒麵麵相覷。


    “為什麽要我留步?你藏了什麽人,我不得一見?”


    那是阿朔的聲音!


    久違……酸意湧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攢得更緊。


    “殿下,常瑄稟告過了,嘉儀是屬下在途中認的義妹,她的身子不好,請殿下不要驚擾。”常瑄的語調窘促。


    “什麽義妹那樣尊貴,連我也驚擾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象阿朔那張結霜的臉,朝常瑄射過兩道銳利眼神,我也可以想象,常瑄肯定是麵無表情,任由主子發惱。


    輕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們的對話。


    “殿下,請不要為難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為難呢?”


    “……”常瑄無言。


    他本來就拙於言詞,這會兒肯定隻能護著門扇,不讓阿朔進入,他最強的本事,也就是固執罷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為我從來都是隨遇而安,並非什麽意誌堅定的女生,倘若碰上阿朔,固執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還要瞞我?跟我那麽多年,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權衡過利弊,才選擇對我隱瞞,這回,我不同你計較。退開!”他輕斥。


    “退敵之術,是常瑄想的。”他還在硬拗。


    果然是個可靠的男人,一旦答應了,便會盡全力完成使命。


    “這種戰術隻有幼沂才想得出來,你武藝高強,卻不懂何謂反射,不會打造水銀鏡,更不會想到以軟藤為盾,砍馬腳為主戰。幼沂就是你口中的義妹吧?你已經找到她了,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是認定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還是怕我護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們對峙在屋前,我躺在橫榻上,動也不動,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會笨到以為阿朔聯想不出那是誰的傑作?


    “讓開。”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戰甲磨擦出的刮磨聲外,外頭一片靜默。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他的語調結冰。


    我在心底罵常瑄笨。不讓開能怎樣?他根本打不贏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無法飛天遁地,無法從這個沒有後門的屋子逃離。


    才想著躲到床底下有沒有用,就聽見幾聲拳腳互鬥聲,緊接著,門猛地被踹開,他的視線穿過鴛鴦、翠兒,直直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交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哭,以為心肺會猛地爆開,但是,並沒有。


    他步步向我靠近,冷傲的表情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讀著他的眉眼,讀著那張久違的臉,細數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光陰歲月,原來,那無法靜止的心弦是因為思念,為了無止無盡的思念嗬……


    輕輕地,勾起嘴角,我想衝著他笑,想象過去那樣,融化他的眉梢。


    他的眼神仍然寒冽,橫飛的眉毛挑不出溫情,這種眼神不是用來對待久別重逢的友人。他有怨,我明白。


    轉身,我對鴛鴦和翠兒說:“你們先下去吧。”


    “可是王妃說……”


    “沒事,義兄來了,我希望和他獨處。”


    “是,姑娘。”她們退出,順手將門帶上。


    還來不及將被子推開,阿朔的身形便迅捷地向我撲將而至,他俯視於我,給人一種壓迫的震懾感。


    我別開眼,望向常瑄,不是求助,隻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他盡力了。


    阿朔見我在注視常瑄,淡了臉,冷冷一句:“到外麵守著。”就把常瑄攆出我的視線。


    沒有別的選擇,隻能麵對他了。握了握拳頭,我仰頭對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結。


    他黑瘦了些,讓他的麵目棱線更加分明,他頰邊青髭冒出,增添了剛毅,眸動處燦若星辰,那是一雙……我看慣了的眼。


    我伸手,想觸觸他的額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臉頰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猶豫著。我不敢,生怕觸上了,便再也拋甩不了。


    看著他,我試著再擠出一個笑臉,試著把態度擺在朋友與朋友之間,他卻沒耐性等我表演完畢,一把將我托起抱進懷裏。


    溫暖熟悉的氣息漫天席地而來,我突然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以為早已丟了、拋了、埋了的愛情,怎知道,一個不經意就實實在在攤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戀;否認不了了,那個拒絕千百回、否定千萬遍的思念……我愛他呀!愛得執著,愛入生命。


    他也不語,就這樣抱著我,天地亙久,再不轉移。


    他連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實實,很用力,直到雙臂微微顫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還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從來都是這樣,他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腸子拐過千萬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著我,一動不動。


    我伏在他胸口,沒有掙紮,靜靜想著過去的幾個月……滿肚子想告訴他的話,在遇見他這秒,化作一句:“你好嗎?”


    “我不好。”他回答了,聲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頸間感到一股清涼。他在哭?


    不,他沒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來的皇帝不能有罩門,他怎麽能哭?怎麽能為一個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間。


    “為什麽不好?”


    他推開我,細細審視我,眉頭微蹙。“你不在,我好不起來。”


    他一句話,卸去我所有防備,躲不開、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攤在我麵前,強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襯。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少不了誰。”


    我還想再掙紮一回,他卻無視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你。”他固執道。


    少不了我,不也過了這麽長一段時間?隻要再相隔久一點,感覺消淡之後,有沒有我就沒那麽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將他推遠,他不允,緊緊將我鎖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他才輕聲埋怨:“為什麽騙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騙人的。”


    “對,你沒騙我,隻是設下陷阱,讓我相信你會乖乖待在章家別院,等我去接你。”他握住我的肩,將我推開兩分。


    我無話可說。


    “是我弄錯,你說你不回去了,卻沒說不離開我,你早就計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卻無法為自己辯駁。


    “為什麽要到南國和親?這真是你想要的?隻要能離開我,什麽方法你都願意?”他的眼底閃過悲傷。


    “我可以選擇的路不多。”


    “你可以選擇信任我,選擇把事情原委告訴我,讓我來解決。”


    “你的處境艱難。”他的對手夠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麽能夠容許自己成為他的威脅?何況,他需要鏞晉,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幫。“何況……”


    “何況什麽?”


    “如果我不是能夠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讓路?若我始終是你的牽絆桎梏,何不為你斬去枷鎖?”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來成就?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牽絆,不介意你會不會是我的枷鎖,就算你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萬路,我也扛著你一起上路。聽懂了沒?章幼沂,我隻要你在,其他的事都與你無關!”


    “你這樣說話,好冒險喔。”


    萬一,我胡塗、當了真;萬一,我決意賴上他一世,我這種不同凡響的現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時,他豈不是很慘?


    笨,他怎就沒聽過最毒婦人心呐?


    “你遠嫁南國就不冒險?”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見了,冷酷融成一溪溫存,精銳的眼光裏飽含寵溺。他的眉頭彎了,真好,我還以為他要記仇一輩子,停不了橫眉豎目。


    “我並沒嫁給南國國君,事實擺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你這個古靈精怪的女生。”他釋然一笑,動手揉亂我的頭發。“我早就知道你不會嫁。”


    他在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對了我一著?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擺下一個太子殿下,再也擠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會嫁?”我討厭被他算準準。


    “當然,雖說你一聽到南國君王年輕英俊,就迫不及待去當和親公主。”他笑著橫我一眼,口氣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嗎?什麽跟什麽呀,要比醋,我肚子裏的酸醋店才要開張呢!


    “是啊,南國國君年輕英武、豐神俊朗,不嫁這種男人,難道真要被選入宮,成為大周皇帝的嬪妃,成為王子殿下的後媽,才會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閃爍。“那是母後給你的另一條路?”


    “你覺得呢?”


    對付我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母後,他能怨我什麽?


    阿朔重重歎氣,再度把我收回懷間。


    “我知道了。”他帶了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則,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的機率是可能的千萬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懷間輕語:“別替我擔心,我過得很好。”


    “苦嗎?”他勾起我的下巴,輕聲問。


    苦!但苦不過見他和穆可楠的情深義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幾兩重,明白我這種人心思狹隘,見不得他同別人恩愛,所以,留在他身邊會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過現下。


    “還好,路程有些遠,馬車顛得人骨頭快散掉,不過和親這一路上,禮儀陣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將軍在旁邊照料著,讓我增添不少閱曆。”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意。


    “你的信康將軍交給我了,那封信讓我確定你進入南國境內。”說到這裏,他的眉頭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過信,有沒有想法?”


    “有。”


    “說說看。”


    “天高皇帝遠,那些讀聖賢書的士子,滿肚子的忠孝節義,一放出來作官,就變了副樣子,禮義廉恥全成了掛在嘴邊的口號。”他凝眉搖頭。


    “才這樣就搖頭?往後真讓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煩的差事還多著呢!”我用食指順了順他的眉頭。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這四個字就夠讓人頭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擬定官吏審核製度,務必做到杜絕舞弊、貪賄。”


    “這是大工程,三爺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寧神藥丸。”想到樂意逍遙自在的花美男終也要讓家國大事困住,我忍不住發笑。


    “三哥行的,他有見識、有看法,與一般書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見識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歡四處遊曆,喜歡……”


    “喜歡當女英雄。”說著,他彈彈我的額頭,笑開。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麽,還不就是圍城、反射和藤甲兵。


    “對,我不甘寂寞,走到哪裏都得鬧騰點事兒。”


    “大遼圍城的事,你做得很好。”


    “你在誇獎我?”我不相信,張大眼反視他。


    “我像在責備?”他又瞪我,我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為你會對我吼叫,罵我不知天高地厚。”


    “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沒有想過?你沒學武,萬一箭飛過來,閃避不及怎麽辦?萬一,方法不奏效,你豈不是把自己送到遼人的刀峰上?你應該讓常瑄送你到棋縣找我。”


    我笑著由他叨念,我知道,他隻是太擔心。


    阿朔歎氣道:“你比鏞晉更不懂事,你們這兩個家夥……我實在不知道拿你們怎麽辦才好。”


    怎牽扯到九爺?“九爺怎麽了嗎?”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遼,我不允,他到現在還氣著。”


    “他尚不成氣候嗎?”


    我記得鏞晉的雄心壯誌,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勝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麵前自是揚眉吐氣。


    “這次不如他想象中簡單,光會行軍布陣不夠。”


    “因為遼國增兵太多?”


    “這是其一,還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鬆開的眉又打上雙結。


    直覺地,我想為這對兄弟排解。“我覺得端裕王不像個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見為憑的,高明的人怎會教人瞧見他的狼子之心?這種事,你還得多學學。”他擺明了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說:“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佛在寬恕中獲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計,早就腐爛了。忘了嗎?你身上的毒是怎麽來的?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光明磊落。”


    我笑出聲,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擺入宮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詞。


    “身子怎麽樣,有沒有按時煎藥喝?”他抓起我的手,澀然開口。


    他以為我大限將至?


    阿朔眉眼間的疲憊,讓我下意識說謊,即使當不了成就他的女人,至少我得學會不在他背上增加重量。


    “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我碰到醫仙,他的醫術高明得很,三下兩下就把七日散的毒給解去。”


    “醫仙?”


    “沒聽過吧,處處都有能人異士,南國的醫仙比大周的禦醫更行。他叫方煜,後來我們變成朋友,有他在,我生什麽病都不怕了。”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在這裏?”


    “沒有,他是名醫,要到處濟世救人,替我解毒之後,他就去忙別的病人了。”


    “既然身上的毒解了,你為什麽還那麽怕冷?”他的眼神裏有一抹懷疑。


    “毒解了,身子還是需要調養,若不是你要出戰大遼的消息傳來,怎麽能把我從安樂窩裏挖出來?”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你終究是擔心我的。”他鬆開眉頭,微笑。


    “我怎麽可能不擔心阿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力點頭。


    “隻是朋友?”他揚起尾音。


    “不是朋友是什麽?”也隻能是朋友了,不是?我怒力讓笑容不褪色。


    “你知道的。”他固執道。


    “情人嗎?不行不行,你有正妻美妾,要是在二十一世紀,我會被告到身敗名裂。”


    我在笑,笑得一臉無所謂,他豈知我的心在淌血,肝在拭淚。


    “你在大周,不是二十一世紀,而且,你回不去了。”他的眸子裏有一道銳光轉過。


    “這是個討人厭的話題,有沒有別的可說?”我揮揮手,不想在兩人的死結上繞圈圈。


    “有,你收拾收拾,隨我回軍營。”


    “軍隊不是已經拔營數十裏了?”


    “對,目前守在鄂圖城外,兩軍交戰處,已從大周的地方移到大遼人的土地上。”他的眸光裏帶上兩分驕傲。


    決戰境外啊……大周的百姓少受苦了。“這場戰爭要打到什麽時候?”


    “直到遼王派來使投降,兩國議和。”


    “還要很久嗎?”


    “不會,冬季過去、春天來臨,草原上的牧民必須放牧牲口,如果百姓繼續投入戰爭,來年,百姓將會發生饑荒。我估計,最慢夏季來臨之前戰爭就會結束。”


    “可我聽說,你上奏朝廷,增派兵力……”


    “是假的。”他似笑非笑說。


    “假的?”不可能啊!消息是從端裕王府裏傳出來的。


    “這叫表麵文章,我想嚇嚇兩個人。”


    “誰?”


    “遼王和端裕王。消息傳出,他們隻有兩種作法。其一,打消再戰念頭,速速與大周議和。其二,集中火力,在援軍未至之前,予我痛擊。”


    “這關裕王爺什麽事?他既不會與你作戰,也不會痛擊你,他總不會故意把消息……傳給大遼?”


    他果然不信任裕王爺。我想起裕王妃的哀愁,想到若是他的心結能解開,造福的會是阿朔……咬住唇,我遲疑著該不該現在摻合進去。


    他笑笑,拂拂我的頭發。“你變聰明了。”


    “阿朔,我親眼看見裕王爺不懼生死,與士兵共同守在城牆上,抵死不教大遼殺進關州城,關州是他治理的地方,他不會和大遼同盟的。”我拉拉他的袖子,認真說道。


    他沒回答我,單單微笑。


    那是種相當可惡的笑容,好像認為我的言語太天真稚氣,他連說服我都不屑,讓我有不被看重的氣悶。


    “我和王爺並肩作戰過,我很清楚,他絕不會出賣大周。何況,你處處排擠他,他即使有誌難伸,也從沒說過半句苛責你的話。溫將軍的事我聽說了,那是他的一意孤行,與王爺無關,就算真有幕後主使,那個人也不會是裕王爺。”我硬了口氣,字字句句義正詞嚴,卻換得他一聲冷哼。


    “也許他想出賣的不是大周,而是我。”他輕蔑一笑。


    “沒憑沒據的事,別誣賴人,我在這裏待這麽多天,很清楚王爺是怎麽對待關州的百姓的。你心裏有國家、有百姓,裕王爺何嚐沒有?”


    “短短幾日,你就被收買。”他的聲音冷冽,深邃的黑眸盯住我,讓人不寒而栗。


    “是我被收買還是你心存成見?有沒有可能,你所謂的‘證據’是有心人的傑作,想使你們兄弟不和?我認為眼前,你該打開心胸、放下偏見,與王爺同仇敵愾,共同抵抗外侮,而不是小眼睛、小鼻子,計較一些沒有的事。”話說完,我喘氣望他。


    他的臉色更增陰沉,我惹火他了,我知道。


    但我真心希望他與裕王爺和好,一個好的帝王需要股肱大臣相挺,才能創造百世基業。


    他甩袖,推開門,對門外的常瑄吼一句:“把她帶回軍營!”就自顧自走出去。


    “固執、偏激、心胸狹隘!”我追著他的背影怒吼。


    他頓下腳步,憤怒,我可以從他的背影裏看到熊熊大火正熾。


    要是我懂得見好就收,情況會好一點,偏這時候,我無法忍受自己被丟下。對,我不公平,我可以容許自己丟下他跑掉,卻不準他丟下我。


    因此,犯賤的嘴巴忍不住繼續諷刺他:“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身為太子竟無容人之量,假如大周選的太子是……”


    話沒說完,怒氣騰騰的阿朔便殺回來,他二話不說,夾起我就往外走。來不及道別、來不及對鴛鴦交代一聲,我在眾目睽睽中被拎上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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