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蛋臉,白晰的肌膚猶如羊脂凝玉,鼻梁挺直,唇微薄卻點得鮮紅麗豔,秀眉上帶著一股氣勢,雙目明亮銳利,教人不敢逼視。


    她是當今皇後。


    一襲正紅色綃鳳舞九天輕羅錦衣,金線成鳳、銀線成雲,外罩一層淺金流彩紗衣。那紅,不是普通嬪妃可以穿用的,是皇後專屬。她梳了個繁複華麗的發髻,髻上戴著珍珠翡翠璧璽鳳凰點翠多寶簪,簪頂垂下數條金色流蘇,流蘇下方綴著菱花狀寶石,頭微微一動,便是流光溢彩,高貴富麗。


    她用纖纖玉指端著參茶,半句話不說,就由著我站在那裏。明知道她在觀察我,我卻不敢抬眼看回去,如果東風夫人是厲害角色,那麽皇後大人更是不容小覷。


    “聽聞章家姑娘琴藝舞藝高超,書畫更是一絕?”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和她精明的外貌不搭。


    “如果不是這樣,怎麽會人人搶?”坐在旁邊的淑妃用蓮花指輕掩紅唇,笑說。


    淑妃娘娘有一雙丹鳳眼、柳葉眉,很典型的中國美女,她略略發福,沒有皇後的纖細修長身材,但是氣質恬淡、肌理溫潤,觀之和藹,近之可親,是我姊夫禹和王和六皇子鏞翔的母後。


    六皇子我見過一麵,氣質同淑妃娘娘相似,態濃意遠淑且真,是個讓人舒服的男人。不像九皇子鏞晉、權朔王,就是和氣的花美男,言語間總帶著那麽點威勢。


    這叫龍生龍、鳳生鳳,什麽樣的娘,便教出什麽樣的兒子。


    “可不,鏞翔、鏞貫都要她,我真想知道,這對兄弟在想什麽?”皇後抿著嘴笑了。


    她提六皇子、十二皇子,就是不提自己的九皇子,可我站在這裏,和他的幹係才大呢!


    突然,一個想法冒出頭來。皇後邀我來,才不是做客呢!而是想把我關在看得到的地方,觀察我這個“狐狸精”到底有何通天本事,一口氣惹出幾個龍子的興趣。


    看來她要失望了,我這種相貌是挑不出波瀾的平庸之姿,會惹事的是我的嘴巴,將它看牢些也就是了。


    “鏞翔不懂事,臣妾已經說過他。”淑妃先表態,她家老六不加入搶奪戰。


    “可不,皇後娘娘,鏞貫還小,哪裏懂得什麽!”德貴妃也出來說話。


    德貴妃長得美豔動人,杏眼蛾眉、瓜子臉、菱形嘴,眼角帶了幾分高傲,她入宮晚,卻因娘家後台硬,再加上皇帝真心疼惜,不久之後就封了貴妃,位子還在淑妃娘娘之上。


    在十二皇子鏞貫之後,德貴妃又生下十六皇子鏞曆,聽說幾年前鏞曆一場大病,病得昏昏傻傻,再加上當年一個新入宮的麗貴人引走了皇帝的專寵,她才漸漸失寵。不過畢竟是貴妃,在後宮裏仍是一後之下,眾妃之上。


    皇後滿意地看看左右貴婦,命我上前一步。


    看來,掌理後宮,皇後權力的確大得很,她一出聲,大夥兒全都縮回去。這也好,省得我傷腦筋,一旦大家對我興趣缺缺、那日的記憶漸漸淡去,或許我能很快離開這裏。


    皇後淺淺一笑,對著我無害的臉孔道:“幼沂,你就安心住下來,宮裏的規矩我會找個嬤嬤教你,有空的話,多往這裏來聊聊。”


    意思是我過關了。聽聞皇後對九皇子鏞晉特別寵愛,果真不假,明明覺得我是個麻煩,還是留我下來。可我不認為皇後娘娘對我滿意,她頂多是把我當成玩具,拿來逗逗兒子開心。


    “謝謝娘娘。”


    告退後,我在老太監的引領下,回到暫時的住處月秀閣。半路,我看到熟悉的懷恩宮,心一陣亂跳,眼睛盯住那三個字不放,直到走遠了,才回頭。


    月秀閣不大,兩三間房,還算清幽雅致。我蠻喜歡月秀閣的院子,沒有山山水冰,隻有幾竿修竹、兩株芭蕉,和爬滿牆的紅色小花。


    進宮,蘋兒、橘兒沒和我一起來,宮裏配了兩個宮女小福、小喜,兩個太監小祿子、小壽子給我,這下子福祿壽喜我統統有了。


    老太監交代幾句後離去,我坐在廳裏,對著四個宮女太監嫣然一笑。


    小福、小喜長得清秀可人,年歲同我差不多,小喜臉尖、秀秀氣氣,小福的臉圓圓的,還真有幾分福態;小祿子一臉精明,兩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來轉去,是個會察顏觀色的家夥;有趣的是小壽子,個子比我高不到哪裏去,年紀還很小,圓圓胖胖的身子,臉上掛著嬰兒肥,叫個胖嘟嘟的太監“小瘦子”,實在好玩。


    我坐著,他們站著,忽然讓我聯想起剛才的狀況。這回,我成了皇後,他們變成可憐兮兮的章家姑娘。


    忍俊不住一笑,我站起來,拉住小福、小喜的手,說“別怕,接下來的日子,要麻煩你們照顧囉。”


    見我親和,他們緊繃的臉揚起笑容。


    “姑娘,要不要喝水?”小喜倒來一杯水。


    “謝謝。”我不渴,還是把水喝空,表示接受她的善意。


    “姑娘,要不要吃糕點?”小福捧來食盒。


    “好啊,大家一起吃。”我接過食盒,挑了一塊,遞到小福嘴邊。


    有福大家享,在人權至上的世界生活慣了,我還不習慣有人在麵前卑賤。


    “奴牌不敢……”她低身,就要跪地。


    “別別別。”我忙把食盒遞給小祿子,彎腰將她扶起。


    “大家都聽清楚了,這些虛禮,有人在的時候演兩下就行了,關起門來,就別擺弄這些,這會讓我全身不對勁。”


    “姑娘,禮不可廢。”小壽子說道。


    “我懂,可你們心裏有我,比動作上尊敬我,讓我更受用。所以囉,以後,我有吃的、玩的,大家統統有份。”


    我同意,自己在使心計、攏絡人心,可在宮裏,我無依無靠,再不把他們拉攏到身邊,往後日子還能有好過的?


    即使如此,在他們臉上看見動容時,心底還是忍不住沉重。我不過把“公平”還給他們,怎就輕易換得感動?


    我拍拍桌子。“來來來,大家坐下,你們站那麽高,我脖子都酸了。”


    “奴才……”小祿子才要開口,就讓我阻止。


    “別說不敢哦,椅子長了腳就是給人坐的,哪有什麽敢不敢?快,快點坐下,我有話想問你們。”


    他們四個人互相看著彼此老半天,才一個個把屁股黏到椅子上。


    “我對這裏不熟悉,那些規矩條例的更是搞不懂,你們誰可以告訴我,正常的姑娘這個時候會做什麽?”我隨意拋出個話題。


    “玉瑤公主喜歡撫琴念書,通常這個時候,她會在屋裏讀書彈琴。”小福謹慎道。


    “念慈公主喜歡到處跑,這會兒肯定在馬場練騎。”小祿子說。


    “卿華公主還小,這會兒準鬧著奴才們帶她去放紙鳶。”小喜說。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公主,老說那些公主的事做啥?”我揮揮手。


    “那程尚書家的小姐呢?”小壽子問。


    “哦,她常往十二爺那裏跑,說不定現在就在那裏。”小福接話。


    十二皇子鏞貫,那個帶著玉杯到處跑的小鬼頭?


    “程姑娘也進宮做客?”她不是身體差嗎?怎沒留在家裏休養?


    哦,難怪,就是有強勁對手,出門前,東風夫人才會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握機會。


    可不是?我們這個叫做優先拔擢,先進宮和皇帝、皇子培養感情,萬一兩兩看對眼,好事竟成。不然,若是等明年開春選秀女,一口氣湧進來幾百名美女,像我這等姿色想被相中,才難哩!


    “好一陣子了,聽說皇後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讓她和九爺多親近。”小喜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咯咯笑。


    “笑什麽?她和九爺一起不好嗎?”


    “九爺老作弄她,上回還把她弄暈,惹出風波。”小祿子笑著回話。


    “她那麽瘦弱,動不動就暈過去,說不定不是九爺的問題。”


    我是不太喜歡九皇子鏞晉啦,但程小姐暈倒功力確實高強,我不得不說句公道話。


    “瘦弱歸瘦弱,很有手腕的呢!”小福說。


    “怎麽講?”


    “本來隻有她進宮,可那一暈啊,就讓她兩個妹妹都進宮來陪姊姊了。”


    哇,強棒!我該不該師法她,讓幼芳也進來,完成東風夫人的交代?嗯……不,我才鼓吹她追求自己的愛情,怎能出爾反爾!?


    不過後宮險惡,人多好辦事,看來尚書大人是想把自己的女兒全拿來進貢了。可憐,這時代的女人和西域葡萄一樣,都是拿來討皇族開心的。


    “除了她,還有誰來宮裏做客?”


    “宰相家的千金李書鳳。”


    哇,宰相千金,聽起來就很書香門第、氣質典雅。李書鳳很美嗎?”我追著小祿子問。


    “美則美矣,就是……不太開心。”


    “怎麽會?”


    不是所有女人都想進宮?難道她和我一樣有先見之明?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這個李小姐倒是可以好好攀交,誌同道合者,不易求呢!


    “換了我,也要不開心的。”小喜歎口氣。


    “怎麽回事?快說、快說。”我喜孜孜地趴到桌上,兩手扶著下巴,滿臉興致。


    有人就有八卦,而且八卦人人愛,如果我在這個時代辦一份蘋果報、橙子報之類的刊物,肯定會賺大錢。


    “李姑娘本來已經指給權朔王,可王爺先是領兵出征,接下來又傷了腿,婚期就這樣給耽擱下來。皇後娘娘的意思呢,是要她進宮來陪伴王爺,建立感情,等王爺傷勢穩定之後,再議婚事。可是王爺受傷後脾氣變得很壞,李小姐每次去懷恩宮都給擋回來。”


    這條八卦嗆了我一下,說不明地,心硬是狠狠抽過幾回。原來他指婚了呀……不奇怪啊,他都二十了,連小鬼頭都想討女人,何況是他。


    “然後呢?”小福追問。


    “然後就很委屈啊,要嫁給不良於行的皇子,照顧丈夫一輩子,已經夠可憐了,還要處處討好、陪小心,看人家臉色過日子。”


    “可想當初,為了要將女兒指給權朔王,李宰相和王輔國明地暗裏爭得可凶了,弄到最後皇上頭大,隻好兩個都允。”


    兩個都允……又不是香餑餑,人見人愛呐。苦苦的、酸酸的、解釋不清的滋味在心頭翻湧,我別別頭,把厭人的念頭給拋到腦後。


    “後來是王輔國家的千金心高氣傲,不肯委屈做側妃,一怒之下要剪青絲出家去,王輔國隻好退出。皇上為補償王輔國,便將他的千金指給禹和王為正妃。


    那時候,李宰相可得意的咧,聽說李家千金給人算過命,說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命,可權朔王這一傷,把李姑娘當皇後的千秋大夢也給傷了。”


    所以王輔國家的千金成了二姊章幼□的“大姊”,這算不算失之東隅?不管怎樣,我還是佩服王輔國的女兒,這般剛烈。


    “這會兒可輪到王輔國得意了。”


    “皇帝遲遲不立太子,到最後,誰勝出還不知道呢!”小壽子說。


    嫁了太子、當上皇後便是勝出?不,那叫失敗,把自己的人生圈在一堵高牆裏,終日為了某個男人的垂憐爭風吃醋,使心計、做手段,這是天底下再悲哀不過的事。


    “不管誰當太子都與咱們無關,隻要安安分分過日子,不犯錯就成了。”小喜總結。


    “可不,上回我折了幾枝花,被劉嬤嬤撞見,差點被打死,幸好十二爺經過看見,救下奴牌。”小福心有餘悸。


    本來隻是“這個時候該做什麽”的討論會,弄到最後,變成“宮裏八卦大搜查”,再然後,我知道劉嬤嬤最可怕、李公公最和氣,誰都好弄,但麗妃千萬不可以得罪,她的心量最狹窄……


    哦,是了,還有個穆可楠姑娘。


    她爹爹是大將軍,長年征戰沙場,偏又娘死的早,去年被皇帝接進來,目前住在淑妃宮裏,由她照顧。


    宮裏天天有新故事發生,好故事、壞故事,全由一群可憐女人來主演。


    人說演戲癡、看戲傻,可不是嗎?看戲的人們不知道演戲人苦,演戲人沉醉在角色裏,忘記一幕幕精彩絕倫不過是虛言假語,轉瞬成空。


    疑問在腦海中成形,這裏有沒有一出需要由我主演的戲?這戲是悲是喜,我有沒有能力操控結局?加入已是身不由己,倘若連退出都身不由己呢?


    ※※※


    我知道自己想往哪裏走,雖然不知去那裏要做些什麽,不知道那個壞脾氣男人會不會像擋未婚妻那樣把我擋在門外麵,可我就是一心想去。


    是,我明白身份不對、時空不對,我們在錯誤的地方遇見;對,我清楚該對他提起戒心、保持距離;沒錯,我理解沉溺是件壞透了的事情,知道於他的人生,我不該涉入太多。


    畢竟,我是過客一名。


    如果進宮對我來說是件危險而可怕的事,那麽,他是唯一讓我感覺到安全的點,雖然這份安全、熟悉來得莫名,可它是真真實實存在。當然,拋開理智不應該,尤其在這個危險的後宮裏,但是……


    我選擇縱容,縱容自己去尋找安全巢穴,在我感覺不安的時候。


    走進懷恩宮裏,一眼就看見常瑄,他正右手握刀,直挺挺地站在門前。找他來當門神很浪費,如果他去演赤壁,至少可以拿到梁朝偉那個角色。


    我走到門邊,他不看我。我作勢要走進去,他直視前方,仍然沒理我。我把右腳往屋裏一跨,他的眼皮連掀都沒掀動。


    他這個位置不是負責擋人的嗎?聽說他擋了李鳳書好幾次,把人家擋得淚水汪汪。


    “我要進去囉!”我用手指頭比比裏麵。


    他一動不動。


    “我真的要進去囉,你不可以在背後偷襲我,我是弱女子,沒有武功喔!”萬一,他給我來個迅雷不及掩耳招,我的心髒禁不起嚇。


    他很受不了,無奈瞄我一眼,勉強開口:“王爺吩咐,章姑娘來的話不必通報,請姑娘自己進去。”


    哇,看來我比宰相千金更受歡迎,這個念頭讓我開心。


    “謝啦。”我朝他揮揮手,徑自往裏麵走。


    進屋,立即見到玉樹臨風、英姿颯颯、麵容俊朗、氣度瀟灑的權朔王,他穿著一身雪白長衫,腰圍銀帶坐在橫臥上,除了腰間玉佩再無多餘飾物。他一手拿書、一手握住杯子,見我進屋,也沒有增添兩分表情。


    這後宮裏的待客之道還真是……唉,誰說中國是禮儀之邦的?


    “你知道我要來?”我拉椅子坐到他身邊,笑臉迎人。


    他仍在看書。


    上次交手讓我學得經驗,要引起他注意,就得賣弄小聰明。


    抽掉他手上的書,彎身,對著他的臉,我笑容可掬地說:“你一定知道我要來,不然不會讓人放我進來,對不對?”


    他不回答。


    熱臉貼冷屁股貼得多了,也會長凍瘡呀!


    “好啦,我知道你害羞,沒關係,以後我有空會常上懷恩宮看你。來,教你一個玩意兒,以後可以拿去哄小孩。”我晃晃手上的書,問:“這是你的書嗎?我可不可以在上麵畫畫?”


    果然,我們心連心,他知道我又要耍把戲了,興趣從他臉上竄過。


    我挑挑眉,用知識可以勾引的男生最帥氣。


    “可以。”他說。


    “等一下喔!”我從荷包裏拿出原子筆,在每頁的左下角畫下那種一根筷子插貢丸,外加四根火柴棒的簡單小人。


    我不是正牌的章幼沂,繪畫天分差得很,但畫這個東西我很行,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講課太無聊,我就會畫這種卡通小人自娛。


    “畫好了,仔細看喔!”我湊到他跟前,食指拇指抓住書頁邊緣,刷……一頁頁飛快落下,在書頁翻飛間,小人在他眼前舞動四肢。


    這叫視覺暫留原理,電影就是靠這種方式製成。


    “你怎麽弄的?”他眼底閃過趣味,笑意浮上。


    瞧,智能型男人就要靠智慧來勾引,宰相千金李書鳳不來跟我學幾手,當然會被排拒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要不要試試?”我把書遞到他麵前。


    他連續翻幾次,一玩再玩。如果他生長在現代,肯定對科學很感興趣。


    “你怎麽知道這個?”


    “我知道的東西可多了。”我得意地揚揚眉頭。


    人人說他足智多謀、高深莫測,但他麵對這些小把戲時,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天真,像個小男生。


    本來嘛,他隻不過二十歲,在我身處的時代,二十歲的男人在偷看a片、討論女人的胸圍、上網打怪獸,幼稚到一個不行,哪像他,已經運籌帷幄、帶兵殺敵。


    “你的確很聰明,隻是……”他把書冊放在桌上,愛不釋手地翻了又翻。


    “隻是如何?”


    “傳聞章家千金擅丹青,這畫……”他看著我畫的小人兒,嘖嘖兩聲。


    又是傳聞!怕死了,每個人都來搞這套,我早晚要露餡。“你有沒有聽過以訛傳訛?”


    “你曾獻畫給皇後娘娘,筆觸和這個差異太大。”


    章幼沂居然這麽愛現,連畫都送進宮了!這、這……豈不是要絕我的後路?


    搶下他的話,我瞎扯:“我的畫風多變,工筆畫、自描、漫畫……當然,我最擅長的是抽像畫。”說到漫畫峙,我指指他手上的小人。


    “抽像畫是什麽?”


    “那是門高深的學問,不是普通人能意會的。”我的鬼扯功力日益精進。


    “那好,我不是普通人,秀秀你這門高深學問吧!”說著,也不征求我的同意,就讓小扇子準備筆墨丹青。


    不一會兒,東西全攤在我眼前,我瞪它、它瞪我,彼此都找不到台階下。


    “有困難嗎?”他揚起眉梢對我笑。


    困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連動物園裏的大象都能畫抽像畫了,我怕什麽?


    拿起筆,用力揮毫,染、抹、甩、推……我讓好幾管筆在紙上舞躍,東一筆、西一劃,直到整張紙染滿深深淺淺、濃淡不一的黑色。


    近看、遠看,遠看再近看,我滿意地對著畫作微笑,最後伸出左掌,在手心塗滿紅色顏料,往紙的中央印過去。


    一個嚇人的血手印躍然紙上。


    拭淨掌心,抓起宣紙,我態度安然地將大作吹幹,遞到他麵前。


    隻見他隱忍已久的臉憋成豬肝紅,雙目張成死魚眼,盯住我的曠世巨作,一語不發。


    “怎樣,不壞吧?”我雙手橫胸,站在他身後一起觀賞這幅充滿生命力的偉大作品。


    霍地,一聲震天笑聲響起,他緊繃的臉龐揚起笑紋,那是豪邁直率、真心誠意,不帶絲毫虛偽的笑。


    權朔王的笑太驚人,站在門外的常瑄以為發生什麽大事,飛身輕掠,衝進屋裏。


    常瑄進門,看見王爺的表情,狐疑地走到他身後,隻看一眼我的畫作,便迅速別過身,害我來不及捕抓他眼上的笑意。


    我繞到常瑄麵前,仰頭,看住他的臉,他回看我,很ㄍ1ㄣ,死咬唇,就是不笑出來。


    不幹脆,人家小扇子都直接捧住肚子,前撲後仰,笑得很痛快呢!


    “這是什麽東西?”權朔王問。


    “看不出來嗎?盤古開天辟地啊!”我答得理直氣壯。“有沒有聽過盤古的故事?隻手推開混沌,從此世間有了天與地。”


    “這是盤古的手?欺世盜名。”


    我的回應又讓他笑上老半天。真是的,有這麽好笑?不懂藝術的家夥。


    我抽走自己的大作,悶聲說:“就跟你說了嘛!這是門高深學問,不是普通人可以意會的。”


    “的確太高深,高深得……”他又笑,笑不停。


    我硬是裝出名家風範,硬是假裝不是我的畫太爛,而是山頂洞人不懂得欣賞潮流。


    “這種入門的抽像畫你都無法欣賞了,下回怎麽教你蔬果版畫?”坐回桌前,我用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上敲敲打打,假裝苦惱。


    “蔬果版畫?”他又被提起興趣了。


    “別懷疑,我懂的東西多到不行。”我的態度很神秘。


    “你腦袋裏麵到底裝了多少古靈精怪的東西?”


    “什麽古靈精怪,那叫智慧、創意。”


    對話間,我肚子又誠實了。咕嚕咕嚕聲響起,不必猜疑,這陣美妙的人體音律,自然又引發他另一波笑意。


    “今天是誰不給你飯吃?”


    “你不知道賣力工作後,很容易饑餓的嗎?”


    我白他一眼,他的笑容迅速印上我的眉睫。難怪人人都說他是太子的最佳人選,他神俊清朗的五官,散發著王者的千鈞氣勢,他不怒而威,眉聚懾人,這種男人不當皇帝,太對不起黎民百姓。


    這次沒踩到他的界線,他的陰鬱不在我眼前發生,而我沒發現自己到底看了他多久,直到他出聲,我才回神。


    “想什麽?”


    “想你什麽時候變臉。”話出口,就後悔了。這種不經思考的語言,在這個地方、這個時空很危險。


    “你也會害怕?”他恢複正常,笑眉收斂,話溫下降十度。


    我走到他身邊,帶著些許撒嬌,輕聲問:“其實,那天你並不是真是對我生氣,隻是在教我保護自己,對不?”


    一絲被看穿的尷尬自他眼底閃過。我猜對了,他是好人,是個習慣隱藏自己的好男人,隻是他沒發覺,在不戴麵具的女人麵前,他常不自覺地摘下自己的麵具。


    他別過身,我繼續說──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用不同麵目對人,好辛苦喔!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我的爹娘教導我,要用真心待人,人家才會回饋真誠,所以我理解你的好意,卻很難辦到。不過你放心,我保證,碰到危險人物,一定躲得老遠,趨吉避凶這種事,我還是懂的。”


    他微點頭,手掌撫上我的頭發,淡聲說:“好吧,早點學會自保,這裏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我縮縮肩膀大笑,然後嘟起嘴說:“可不,火坑呐火坑,偏偏有一大群女人想往這裏跳。”


    “她們隻看得見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卻看不見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金滿箱、銀滿箱,榮華富貴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接下他的話。


    他笑了。“我第一次同意別人對你的評語。”


    “哪一句?”


    “章家千金才情高,出口成詩,落筆成章。”


    呃、呃……我可不可實招,那幾句話是從紅樓夢裏copy下來的?算了,反正曹雪芹不會跳出來控告我侵犯他的知識產權。


    “以後我可以常來嗎?”我抓下他在發間輕撫的手,握住。


    “有人阻止你來?”他沒收回手。


    “別扭。”


    我話說完,他斜眼望我。


    “本來就是別扭,你大可以直接說‘我很開心你來看我’、‘你的陪伴讓我很愉快’,或者簡單一點說‘歡迎光臨’,幹嘛用反問句?喔喔……”我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容可掬地說:“對不起,我又忘記啦,開心不能老實說,難過要裝模作樣輕鬆帶過,每句話都要說得三分真、四分假,教人分辨不出來,才是高竿人物。”


    這下子,他真的在瞪我了。唉,孺子不可教啊,我才領了三分顏色,怎就開起染坊?


    兩個太監領著幾名宮女端盤子進來,我用誇張語氣轉移他的注意力:“太棒了,有東西可以吃,我最喜歡這裏了。”


    沒等他招呼,我拿起筷子自動自發用餐。


    我一麵吃、一麵偷眼瞄他,見他仍然板著臉,便把視線轉到常瑄身上。不能挑釁主子,玩玩下人應該沒關係吧?


    我用筷子指指常瑄,“不要擔心,你還很年輕,沒有皺紋問題。”


    常瑄當然不會回我話。


    我接著說:“如果不是擔心皺紋,我建議你多微笑,像你這麽帥的男人不多,要是常笑的話,保證你的桃花年年盛開。”


    紅霞飛過他的臉。這麽容易臉紅?調戲古人很有成就感。


    “你有沒有心儀的姑娘?沒有的話,我可不可以報名追求你?”我用一雙筷子對著他指來指去。


    “不要欺負常瑄。”阿朔用筷子把我的筷子撥開,看常瑄一眼,常瑄背身走出大門,就門神位置站好。


    “我哪敢欺負他,我是弱女子耶!他手上有刀,我隻有兩根筷子。”我說得很委屈,好像剛剛挑釁人的不是自己。


    “你的嘴比他的刀鋒利得多。”


    “權朔王……”


    “不要叫我權朔王。”


    “不叫權朔王叫什麽?王爺?四爺?”


    “叫我鏞朔。”


    我想了想道:“鏞朔不好聽,以後我叫你阿朔,好不好?”我就是想在他麵前“與眾不同”,即使此刻我尚不明白,這種心態隱藏著什麽。


    他沒說好或不好,我當他默認了。“阿朔,我們是朋友了嗎?”


    鏞朔點頭。就這樣,他認了我,我認了他。他不是第一個願意跟我當朋友的男人,卻是我很想很想親近、很想建立關係的男人。為什麽?不確定,但我相信,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某些緣分。


    “朋友有分享心事的道義,跟我談談李鳳書吧!她很美嗎?也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溫柔典雅、高貴大方、丹青一流的人物嗎?”笑得很賊,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狗仔隊。


    “放心,她畫畫才藝沒你行。至少我確定她不會畫抽像畫。”他拐彎抹角嘲笑我。


    阿朔沒阻止我探聽李鳳書,在他身上,我得到許多一手消息。


    她是宰相府裏的五小姐,琴棋書畫是基本配備,最擅長的是女紅,她的繡件是宮裏娘娘搶著要的好東西,她的個性溫柔恬適,不喜與人競爭,凡事與人為善……聽起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這麽好的女生配阿朔,阿朔不吃虧。


    這天,我聊到夕陽偏斜才回到月秀閣。


    離開懷恩宮的時候,陰霾盡掃,我決定再也不管麵具不麵具的問題了。反正禍福難測,與其天天擔心誰將對自己不利,倒不如把時間拿來讓自己快意。


    而後宮裏,能讓我快意安心的人,我已經找到了。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好。睡著後,朦朦朧朧地,我又聞到茉莉花的甜香,又夢見那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男人,他粗粗的指節撫過我的臉,帶著一分疼惜、兩分愛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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