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了,楊衡的心中總是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他曾經擔心的都沒有發生,她沒有責他,沒有怨他,沒有恨他,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也曾試探地提起容王,她隻說過往之事不要再提了。她曾說想同他去江南看看他說過的小橋流水,霧靄樓台,可是正當肅帝用人之時,他允她三年之後解甲歸田,定陪她下江南。每日裏的幸福,讓他覺得不真實。最讓他擔心的是,她犯了心痛的毛病,每個月都會發病,每次都痛得大汗淋漓,郎中尋了很多,可都說不中什麽要點,藥每日不斷,卻不見效果。


    看著她蒼白的睡容,他常常害怕有一天她再不醒來,說不好這種恐懼來自何處,很多個夜裏看著她無眠到天亮。


    “心同,心同。”


    她睡意朦朧地睜開眼,看到他擔憂的目光。這半年來她的體力越來越不好了,有時倚著床就睡了。


    “你回來了?”


    “心同,槐花開得旺了,我帶你去看看。”


    槐花樹下他擁著她坐在石椅上,槐花的香氣隨著輕風飄動,她想起前年同他摘花的情景,“真美,衡,明年誰陪你看槐花呢?”


    “心同啊,年年歲歲心同都陪我看槐花好嗎?”


    “年年歲歲嗎?”她沒有回答他,隻輕輕地說了這樣一句,他的心中又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衡,兩年沒吃到槐花糕了吧?你去叫小翠和大成、東水來,摘些槐花,今天我的精神很好,做些槐花糕給大家吃。”


    “心同,等你身子好些再說吧。”


    “過了這個時節,就要等到明年了。”


    她說明年時的目光很遊離,竟給他一種快要離別的感覺。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楊衡壓下心中湧起的不祥之感。


    看著小翠捧著竹筐拾花的樣子,她笑了,“衡,小翠有十七了吧,已經是大姑娘了,也到了適婚的年紀了,應該給她尋個婆家了。”


    “嗯。”


    “衡,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話沒說完,他就遮住了她的口,“心同,明日我去請宮裏的太醫來總會有法子的。”


    衡,不要枉費心機了,這“病”治不好的,可是這話她要怎麽說給他聽?她不怕他罵她自私,隻是她害怕看到他痛苦無助的樣子,雖然一早知道會這樣,可是她依然怕。


    “心同,我已同皇上說過了,下個月我便辭官,我們去江南好嗎?”


    “江南?好啊!衡,你有我哥的消息嗎?我很想他,很想見他。”


    “沒有,聽人說他可能在西域。”他一定不在南亙,要不兩年了豈會不來尋仇?


    入夜,聽著她淺淺的呼吸,日間的談話又躍入他的心頭,那種不安也隨之而來,突然聽到有人在叩窗,楊衡起身推開門,看到一個黑影躍開,他急急地跟了上去,來到院中那人停了下來,背對著他動也不動。


    “閣下深夜來我府上,所為何事?”


    那人轉過身來,借著月光看清了他的臉,楊衡頓時愣在當場。院中的不是別人,正是下午荊心同同他說起的荊子衍。


    “子衍?”說話間隻見荊子衍抬手,一柄長劍架在了他的頸間。


    “我問你,父親之仇可是應向你尋嗎?”荊子衍悲聲問道。


    “是。”楊衡隻應了一個字,他曉得荊子衍的心情。


    荊子衍的劍沉一下,他的頸間立刻被切出一條血道。即便此刻真的命喪荊子衍的劍下,他亦無恨,隻是心中放不下荊心同。


    “我雖知個中緣由,但他是我的父親,身為人子殺父之仇豈有不報之理?!我若此刻殺了你,你可有話說?”


    “沒有,隻是我想先向心同告別。”


    “心同?你還有臉提心同!你這樣騙著她,你還再提她!”


    “子衍,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麽,也不想求你放了我,你此刻的心情我也有過。我隻是……子衍,你應我一件事,我死而無憾。”


    “你說!”


    “你帶心同離開南亙,去一處幽靜之地,蓋幾間屋子,養一些牛羊,一生照顧她。”


    荊子衍的心中一顫。


    “哥!”不知何時,荊心同也來到了院裏,她沉聲叫著,“哥,莫要傷他!”


    荊子衍回身見到了他牽掛的妹妹,她很好,真的,比從前在容府中還好,她如影隨形的麵紗摘了下去,麵色雖然蒼白,卻見得著她眼裏的幸福之色。荊子衍看向楊衡,“心同,你可知父親之事他便是主謀嗎?今日我定要取了他的性命。”


    “哥,我知道,什麽都知道。若你當真要找個人尋仇,那麽這個仇你便向我來尋吧!”


    此話一出,楊衡與荊子衍都看向她,隻見荊心同右手執著一把匕首指在心窩處,當下心中大驚。


    “哥,放了他,父親欠了他的,荊家欠了他的,西征將軍府裏有七十二條人命啊!哥,他已是仁慈的了,按律父親當處以腰斬,荊家也當滅門,對他我存著的滿是感激。哥,放了他!”說話間右手的匕首刺下一分,她似乎沒有感到疼,直直地看向院中的兩個人。


    “不要,心同!放下匕首!心同!”楊衡厲聲喝道,可是她仿佛什麽也聽不見,匕首竟再向下刺一分,她的白色褻衣已見紅色。


    “哥,我賠父親一命可好?”她悠悠地開口,似在講給他們,又似在自語,“那日裏我並未睡熟,你的話我都聽見了,可我隻作不知。”


    聽了這話,楊衡心中一震,知她是說他全盤托出計劃的那夜,他以為她睡了,原來她都是知道的。他突然恨起自己來,為什麽要說出來?她承擔了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哥,他所有的計劃我都知曉,但我並未告訴父親。你說,我賠父親一命可好?”說話間那匕首又向下刺一分,血已染紅了一片。


    楊衡顧不得身前的劍,用手挑了開去,直奔荊心同的身邊。


    她的眼睛看向荊子衍,手死死地握住匕首,令他不敢用強。他回頭吼了一聲:“說話!”


    這一聲吼,換回了荊子衍的理智,“心同、心同,你這是為何,這是何苦?”


    “哥,你也知道心同的苦嗎?我隻苦了幾年,衡卻苦了二十多年啊!哥,放了他好嗎?你知道妹妹的幸福是他給的、快樂是他給的、愛戀是他給的,哥,你放了他,我去陪父親好嗎?”


    她的臉上已經全無血色,身體也搖搖欲墜,右手卻依舊緊緊地握著匕首不肯放開。


    “放手,心同,這仇我不尋便是。”


    她悠悠地把有些呆滯的目光轉向楊衡,“衡,放了我哥。”見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她微微地一笑,“我再不能陪你了,你不要怨我、恨我!”


    楊衡痛苦地一吼,一滴淚滑下來……


    “楊大人,夫人傷勢雖重,但好在醫治及時,現無大礙,靜養即可。”


    聽了太醫的話,楊衡和荊子衍都鬆了一口氣,卻又聽太醫說:“不過,夫人的脈象……”


    楊衡驀地抬頭,脈象不對?一年來,她總是有不明的疼痛。


    “很奇怪,老臣不敢妄下結論,待明日奏請皇上與胡太醫同來。”


    那就是很嚴重。送走了齊太醫,楊衡守在荊心同的床邊,荊子衍也立在床側。


    “楊……楊衡,心同可有什麽不對之處?”


    “兩年來每個月她的心都會痛,每次都痛得死去活來。”


    “是每逢月圓之時嗎?”荊子衍在心中狂喊著,不是,不是這樣。


    楊衡望向他,“是。”


    荊子衍的身影一晃,妹妹,你為何這麽傻?


    “她是何時開始發病的?”


    “兩年前。”


    “我父親行刑之後?原來她向自己尋了仇。她中了千日散的毒,此毒產於西域毒性很奇怪,但並不立斃人命,中毒者每逢月圓之夜便會劇痛纏身,如此反複三年。”


    楊衡的心中大痛,從不知道她所承受的痛苦,“你有解藥嗎?”


    “此毒無解。”


    楊衡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那日容王行刑之時,她便有必死之心了。穩穩心神起身來到床邊取出了她的那個朱漆櫃,她不會不聲不響地離開他的生命的,她不會這麽殘忍的!打開櫃子,最上麵放著一封信,信上寫著——夫君親啟。


    衡:


    幾次提筆,心中千言,落到筆尖竟是無語。


    夫君看此信時心同怕已不在人世,知夫君傷痛,心同切切。


    想當日初識夫君,心中豔羨不已。心同知父親的初衷,卻依舊對姻緣充滿了期盼……那日父親被斬,心同亦在場,養我二十四載的親人要走了卻無人送行嗎?


    我心知為百姓著想,父親是要除的,戰爭帶給人的總是傷痛,肅帝是一個仁慈的皇帝,開辟疆土或許不能,但治國是強過父親的。所以,那日裏你全盤托出了你的計謀,我裝作不知,因為我的心中也有一杆秤啊。然而,他生我育我,這樣的恩情我要如何回報?對於父親,我是對他不起的,我不知該如何做才能贖自己的罪啊。那日,未去法場時,我便飲下了千日散,此藥乃是父親從西域帶回的一種毒藥,不立置人死,逢月圓飲者便會痛如刀割,如此反複三年。


    兩年多來,夫君給我的情,心同感激不已,隻是,我再不能貪求什麽了。記得有次同夫君說起,夫君若走在心同的前麵,心同定會再覓良緣,以慰夫君,那時夫君也應了心同亦會如此的。夫君莫怪心同使詐吧,心同隻是盼著夫君有個好的歸宿啊!


    ……


    萬望夫君放下心同,莫讓心同成了夫君的心結。


    他日心同歸去,請夫君為心同著當年做新嫁娘的紅衣,心同雖知不合規矩,就許了心同的任性吧,那是我另一種生活的開始啊!


    今日心中大亂,總恐有事發生,寫下此書,隻盼心同走後為夫君所讀。心同天上地下為夫君祈福,願夫君覓得良緣……


    看完書信,楊衡隻覺得喉中一暖,竟吐出一口血水。


    “楊衡!”荊子衍沉聲叫著,看得出他對妹妹的一片真心,隻是,眼前的這對男女之間的情愛承受著怎樣的痛苦啊!


    “子衍,你走吧!”


    走?叫他如何放心得下!“不!”


    “心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速速離開安陽再不要回來了!”


    “我……”


    楊衡轉過頭來怒目相向,“走!你要心同死不瞑目嗎?”


    “她不會死的!”


    “明日我奏請皇上便帶心同下江南,我們到蘇州再見吧。”


    送走了荊子衍,楊衡坐在床邊握著她冰冷的手喃喃自語:“心同、心同,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


    “哥……哥……”荊心同驀地睜開眼睛。


    “心同,你醒了?”


    “衡,我哥呢?”


    “走了。”


    她放心地閉上眼睛,“謝謝你,衡。”


    “心同,看著我。心同,你一早便有了赴死之心是嗎?那麽我呢?”他從頸間扯下龍佩握在手心裏,“你允我的執手之約、白發之盟就是這樣的嗎?你說我是你一生相伴的良人,你走了我怎麽辦?說,心同,你置我於何處?!”


    荊心同掙紮著要坐起,卻被他抱住,“心同,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你怎麽能離開我?我什麽都不要,不要高官厚祿、不要位高權重、不要榮華富貴,我要的隻是你陪在身邊,可是你卻不要我!”


    一行熱淚沿著她的頸間流下,“衡,對不起,我……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做。那日牢裏我見著了父親,他不愧是英雄,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他不怨我,不怪我,不要我的心中有仇恨,隻是我如何能原諒自己?”


    “心同,這毒你從何而來?你可有解藥嗎?”


    “沒有。”


    她的心中痛著,藥從何而來?從父親那裏得到的,新婚後歸寧那日,父親將她叫到一旁,對她說如果發現衡有不對之處,便把這藥下在他的茶中,此藥無色無味,不會被發覺,但可以控製他為父親所用。所以,這藥便一直在她這裏,父親沒想到,最後用了它的竟會是她。


    一個月後,楊衡帶著荊心同和小翠來到了蘇州,楊衡在荊心同睡下後,來到荊子衍的房中。


    “楊衡,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給了心同幸福。”


    荊子衍心中的芥蒂解開了,因為看到了妹妹的幸福,因為父親的那句不希望他們心中留有仇恨的話。


    “不,子衍,她帶給我的幸福遠比我帶給她的要多。子衍,我求你一事,朝中的胡太醫說西域有一位高僧對千日散研究了很久得到兩種解藥,隻是這兩種解藥都不能完全解毒,一種可以抑製毒性,但隻能抑製七年,這七年中中毒之人會如常人一般,七年之後便是華陀再世也不能救。另一種半抑製毒性能減輕痛苦,但是中毒之人仍然會受身心之痛,此藥可持續二十年。”


    聽他停下話語,荊子衍問:“你要選哪種?”


    “我不知道,那位高僧居無定所在西域四處遊曆,先要找到他求得他肯賜藥才行。子衍,我不知道會不會找得到他,又會不會感動他,但是,今生我隻與心同結姻緣,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與她生死相隨。明天,我就帶她往西域去,小翠我不能再帶在身邊,隻好托付給你了,請你代我照顧她,並為她尋個婆家吧。”


    “楊衡,我與你們一同前去。”


    “不,子衍,你要做的就是去找你的幸福。”


    一陣沉默後,荊子衍啞聲說:“如果……如果找到了解藥,你一定要帶她回來找我。”


    “好,半年之內無論是否尋到解藥,我都會與她回來找你。”


    “一言為定!”


    這個夜裏,兩個男人訂下了生死之約。


    第二天,小翠醒來便不見了楊衡和荊心同,荊子衍說他們去尋解藥了,小翠哭著問:“公子,老爺和夫人會尋到解藥嗎?”


    荊子衍並沒有回答小翠的話,目光深邃地看著遠方低聲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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