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成元鎮,馬車的速度頓時輕快起來。


    宮四咳嗽了一聲,忽然道:“這段路的風景很不錯呢,張乙一個人趕車大約無聊得緊,我出去透透氣兼陪他打發一下時間,免得這小子不小心打瞌睡走岔了路。”他說著,人已鑽了出去。


    車聲轟隆,宮無策溫和笑問:“是無釋找到你的嗎?這幾年你在哪裏?”


    “京城啊。好不容易出來,當然要找個最熱鬧繁華的地方見識見識,然後我就開了家醫館,再後來不知怎麽莫名其妙就成了京城第一神醫。偶爾也有京城分行的人找上門,我都有打八折哦。”


    宮無策慢慢地點了點頭,“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難怪無釋動用了拂心齋的人力都找不到你。”


    “我跟了大哥這麽多年,躲人的法子總還是學到一二的。”她有些得意地揚眉,“而且,我走的時候就打算要開一家醫館,雖然看了那麽多書,但如果無法實踐的話,也隻能算是紙上談兵而已。”


    “你過得很好。”輕淺笑著,溫柔的語氣一如哥哥對妹妹般,所以,接下來的話才尖銳得讓人猝不及防,“四年前的事你似乎已經忘得徹徹底底了,果然無知比較幸福呢。”


    凝眸僵住,片刻後歎息著搖頭,“大哥,和四年前一樣,你還是不適合說這些惡毒一點的話,就不要再費什麽心思改變形象了,還是繼續溫文爾雅下去吧。”


    “原來那件事給你的全部感想就是我適合哪種形象嗎……”哭笑不得似的搖頭,心底的算計不動聲色,摻和了些微的莫名情緒。對於這樣不知死活又自投羅網的獵物要怎麽辦才好呢……“那麽你當時的傷心難過不會是因為我失敗的形象吧?”


    “大哥那麽入戲,我當然也得配合一下才是。畢竟我是最貼心的妹妹嘛,再看不下去也不能做出拆自己大哥的台這種事吧。”同四年前一樣毫不臉紅地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少女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啊,多了一個木箱外加四個輪子果然就是不一樣啊,比顛簸的馬背舒服多了。”


    “舒服得你……眼含熱淚嗎?”馬車“吱吱呀呀”地走著。像恍然了什麽似的,眉梢輕揚,“那件事——就算你不相信,就算你隻是當成一場玩笑也還是覺得難過的吧?難過到僅僅是想起就覺得無法忍受,因為看穿了真相背後的真相——你真正哭泣的,是這個吧?”


    “大哥你在說什麽啊,”少女茫然地看他,“一般人打哈欠伸懶腰之類的都會不由自主地流淚吧,難道這也算做什麽深奧的道理,要用‘真相背後的真相’這種詞來鄭重形容嗎?”


    宮無策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算了,你不想說的話我總不能逼你,無釋應該有叫你回去掌管拂心齋吧,與其在這兒陪我顧左右而言它,還不如回去做點正事,要不要我叫鳳淩陪你一道?”


    “我這麽辛苦地追上來,還沒說兩句話你就叫我回去?”凝眸驚呼,臉上的表情卻是得意大過緊張,“不好意思,你似乎忘了你武功全失這回事,我好像沒什麽必要聽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說的話。”


    “有鳳淩聽就夠了。”宮無策笑問,“你是希望我叫他點了你的昏穴還是直接敲昏你?”


    “啊,不用勞煩四哥了,大哥想知道什麽盡管問吧。”凝眸立即笑靨如花,見風轉舵。


    “還要我問嗎?”眉頭輕蹙,似覺勉為其難。


    “不用,當然不用!怎能讓大哥開金口,我自己招就是了。”笑容愈加殷勤,“其實我說那是一場戲也沒錯啊,那時候的拂心齋正是風雨欲來之際,想找我下手的人不知有多少,範東遙就是第一個例子,為了我的安全及拂心齋著想,我當然得躲遠點。但四個哥哥是都不能露麵的,拂心齋內部有多少人可信也是未知數,所以隻好演了場‘決裂’的戲給有心人看,這樣就算哪天我在外邊被人認出來,活下去的希望也大點。大哥如此用心良苦,”笑容淺淡下來,她輕聲道:“我怎能不配合?”


    “隻是如此嗎?”低柔的聲音歎息一般,“那麽你應該隻是覺得感動吧?可是當時我感覺到的明顯不止於此,那麽……痛徹心肺的憤恨,是為什麽呢?你在恨著什麽又痛著什麽呢?”


    “我隻是想讓效果更加逼真而已。”凝眸有些招架不住地回答。她要收回之前的話,她的運氣哪裏是不錯,糟糕至極還差不多!


    “那真是好高明的演技。”打啞謎似的說著雙關語,宮無策的嘴角似揚非揚,“原來一直以來的預感並沒錯呢。我自小與你為難,每次你皆以裝傻混過,難得一次顯出才智,便不僅騙盡戲外人,連戲中人的我也未能幸免。那個‘神童’的傳說,果然是真的呢。”


    “啊?”眨了眨眼,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我記得曾聽拂心齋的下人說過,你兩歲識字,四歲能賦文,五歲知琴譜棋譜,武功方麵自四歲起,舉凡輕功、暗器、刀、劍皆有涉獵,七歲時已皆有所小成。所謂神童,即是如此。但不知為什麽,你八歲時卻突然變成一個與尋常人無異的普通孩子,所有的聰明才智在一夜之間竟然消失得幹幹淨淨。”


    “是、是嗎?”凝眸傻笑,“我早不記得了,你提這個幹嗎?”


    “因為我想知道原因,你突然變笨的原因,或者更準確地說——”笑顏不動聲色地逼近她,“你忽然裝笨的原因。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恰恰是我來到拂心齋之後的事。我是不是可以假設,這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有著必然的聯係?”


    “大哥你、你在說什麽啊,什麽裝笨又什麽聯係的,”她很努力地傻笑再傻笑,“完全都聽不懂。”


    “聽不懂還能這麽準確地抓住重點,真是厲害。”宮無策微笑著拍兩下掌以示鼓勵,“現在你不妨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糟糕,事情是怎麽會急轉直下到這一步的?“那個、大哥,我想有一句話你一定聽過,叫做‘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我小時就算是也許、一定聰明過,不表示我長大後也會一直聰明下去嘛,你說對不對?”


    “有點道理。很好,繼續說,把你所能想到的理由通通都說完再說事實也不遲。”笑顏持續逼近,“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你知道的。”


    “這個當、當然。”她不著痕跡地後退,“不過大哥你身子不太好,還是多休息休息吧。像這種勞心費神的問題就別想了,反正又不是很重要。”


    “對我而言,沒有什麽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再逼近。


    如畫的容顏近在咫尺,凝眸眨了眨眼,這張臉看了這麽多年,印象中卻似乎從沒這麽近過。心頭不由自主地竄過一陣戰栗,真是好、好恐怖的笑容啊。


    凝眸咽了口口水,順道再往後退一點,“可是我好像沒什麽事要大哥幫忙吧。”玩得太過火了嗎,所以要算總賬了?


    “何必這麽客氣呢?”低柔醉人的嗓音催眠一般,聽得她寒毛直豎,“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怎能沒有一絲回報呢?”


    “呃,我每次除了把事情攪成一團亂麻之外,應該沒有其他任何的建樹吧……”為什麽會有這麽強烈的不祥預感呢,好像有什麽不妙的事馬上要發生似的。


    “知道什麽叫做欲蓋彌彰嗎,凝眸?”宮無策歎息,溫熱帶著淡淡藥味的吐息縈繞上她。


    “……”凝眸屏息,臉不自覺地微熱起來,不安地想再往後退,卻發覺背已抵住了車壁——無路可逃。


    “我不是瞎子,何況這麽昭然若揭的事實擺在麵前,我想忽視也很難嗬……”宮無策直起身,靠在車壁上,窗簾被風吹得一起一落,陽光一晃一晃地照進來,照進他眼底,竟有某種類似於失控的情緒一閃而逝,“那個時候,懶散得除了混吃等死外什麽事也不願做的人,私底下竟成天抱著枯燥艱澀的醫書研究——總不會是因為所謂的‘興趣’吧?”他勾起唇,“你剛才說的‘我為護你而趕你出去’隻是第一個真相;你為救我而學醫才是真相背後的真相。隻是我原以為能借此讓你死心,卻沒料到反被將計就計。說來真是有些好奇呢,究竟——你是幾時知道我活不長的?”


    再裝下去……好像確實沒什麽意思了。


    凝眸歎氣,“很早。那時你剛來拂心齋,一身是傷,爹說你體內至少有五六十種毒,但不知是湊巧還是下毒的人刻意為之,這些毒彼此間有種很詭異的牽製關係,所以你在那麽慘的情況下居然活了下來。後來爹費盡心力也隻能縮減你毒發的次數,卻無法徹底根除。那時我正好閑著沒事,想想你若死了可沒人幫我管拂心齋了,我可不高興自己累死累活,所以就去爹的書房偷了幾本醫書出來。再後來的事,”她攤了攤手,“我不說你也猜得到的。”


    “……原來如此。”宮無策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你竟是這麽以為,忘記了真正的原因便拿這樣的理由說服自己,嗬嗬……”他抑製不住似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笑得越厲害咳得也越厲害,咳得喉嚨湧出血腥味也不能停止,一直一直一直地笑下去,笑得光華燦爛流光溢彩,讓人喘不過氣的清華寂豔。


    不管怎樣,無論真假,都是——與他無關的啊——


    “大……哥?”凝眸遲疑地喚了一聲,猛然伸手捂住胸口——好痛!為什麽?為什麽看見大哥開心的笑容她卻會覺得痛?尖銳的刺痛一波波襲來,用力地眨了眨眼,為什麽她會有難過得想哭的欲望?她不是已經不會痛了嗎?她不是已經忘了痛……嗎?!


    宮無策終於停下來,卻還在輕輕地笑,墨漆漆的眸子魅黑如夜,“無所謂了,不管是為了什麽,真心也好,利用也罷,我都已經給過你機會。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不會再放手了。”


    “大哥,你沒事——呃?”


    手上忽然一緊,凝眸怔然抬頭,一張清雅秀致的臉正正對著她壓下來。


    她瞪圓了眼,大哥——要做什麽?沒給她思考的空間,沁涼微溫的唇輕觸著她的,接著,修長的手指掩上她的眼。


    夜。


    天上無星,隻一輪血色的圓月高懸。凜冽的山風吹過樹林,發出簌簌的聲響,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咆聲。


    最高的枝頭上,一烏衣人負手而立在滿月之下,山林起伏,他腳下巍然不動,清冷的月光水一般傾瀉在他身上。


    “嘖,莫少主,這麽顯擺地站在這種地方,您似乎很有當靶子的興趣呢。”清朗帶笑的聲音忽地響起,聽不出褒貶。月白色的身影輕輕一縱,躍上烏衣人身旁的樹頂,亦是雙手負後,卻是說不出的悠閑自在,怡然自得。


    烏衣人微側過頭,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你似乎忘了我叫你去做什麽了?有膽子一個人回來,你似乎有找死的興趣。”


    他的聲音輕柔,穿月白色衣衫的青年聞言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忙道:“我已經找到縱月了,隻是臨時發生了一些事,我想還是回來和你說一聲。”


    “是這樣。那麽你說吧,最好小心些說。”烏衣人溫和地道,“說得不好,你就要小心你的命了。”


    “又威脅我——啊!”青年驚叫,險險躍至左近的一棵樹,他原先站的那棵在淩厲的掌風下已轟然斷成了兩截。


    “火氣太大會傷身的——啊,我說我說!是拂心齋傳說中四年前被趕出去的小齋主啦,她現在跟縱月在一起,還不知怎麽和拒靈攪到一起,在成元鎮把他教訓得慘兮兮——”


    “拒靈找上他們了?”烏衣人慢慢向他側過臉來,俊秀清雅的容顏在月光下說不出的妖魅,“那你還敢在這時候回來?他們不知道拒靈是什麽人,難道連你也不知道?眠雲,你是真的回來找死了。”


    “拒靈不一定就是衝著他們去的吧——”青年有些心虛地道,“他又沒有看到縱月,隻是和那個小齋主打成一團,縱月出現的時候他已經被打暈頭了。而且你不是說拒靈不會動縱月的嗎?”


    “但是他會動我。他並不知道縱月的存在,見了他隻會以為是我。然後——”烏衣人微笑著,“他會做什麽不用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吧?”


    “你以為我真這麽呆,連這一點也想不到?”青年得意地揚眉,身子在樹頂隨風晃來晃去,“如果不是看見縱月家的老四也在,我哪敢就這麽跑回來送命?那小子雖然熱麵冷心,對什麽事都袖手旁觀,但縱月有事他是一定會伸手的,隻要他在,十個拒靈也未必是對手。”


    “拒靈的武功的確很差,恐怕連你都打不過。隻是你恐怕忘了,”烏衣人看著他的眼光已經像看個死人了,“拒靈殺人是從來不用武功的,而是下毒。你不會認為他在孤騖門第二名的排名是說著好玩的吧?”


    青年怔了怔,仍然很樂觀地道:“沒事,你不是說過縱月不怕毒的嗎?”


    烏衣人點點頭,“你對我說過的話倒記得很清楚。”


    “命捏在你手裏,想不記清也不行啊。”


    “那不知道你是否也記得我說過,縱月武功全失這件事?”輕柔的話語在夜風中劃過,暗紅色的滿月下溫柔的笑顏卻詭異得叫人心中一抖。細碎的哢喳聲連續響起,烏衣人腳下的樹枝承受不住他的殺氣,竟節節寸斷。


    “好、好可怕……”青年喃喃看著已飛身縱上另一棵樹的烏衣人,想到自己的下場和那根樹枝相比好不了多少時,腿一軟,險些由樹上栽了下去。


    “你還有什麽話說?”


    “那個、那個縱月聰明絕頂,他應該有辦法的吧……”青年目光虛浮,語氣軟弱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拒靈最可怕的並不在於他下毒的手段,他本身才真正讓人防不勝防。


    “廢話。”烏衣人一拂袖,氣勢傲然之極,“你當月是什麽人?他武功全失並不代表他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廢物,隻要他沒死,哪怕隻剩一口氣,這世上就沒人能動他一根毫發!”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青年一個勁地道,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縱月不會有事?”他尖叫,“那你嚇我半天幹嗎?!很有趣嗎?害我以為我就要見——”閻羅王了!


    烏衣人淡淡地收回手,“你再不走就真要見到他了。穴道兩個時辰後自解,滾。”


    “……”亂七八糟地比劃一陣,在發現得不到任何回應後,青年泄氣地跺了跺腳,轉身飛掠而去,沒入黑暗中。


    “月……”歎息般地低吟,舉首望向那一輪大的有些孤寂的圓月。


    ——二十幾年的噩夢,到了該醒的時候了,是天對不起我們——


    那個到底算什麽呢?


    凝眸托著腮冥思苦想,目光無意時地飄向窗外。唉,腦子太久沒動果然是會生鏽的啊,都已經想了三天了……


    咦?目光驀地凝住,微眯起眼,好熟的身影——不見了?她揉了揉眼。那人影果真沒了。是眼花了吧,這種地方她從沒來過,又哪會認識什麽人——


    宮四伸出手指在她麵前晃了晃,見她恍若未覺,忍不住問:“你思春啦?”


    “四哥!”凝眸回過神來,一掌拍下他礙眼的手,瞪過去,“你發春還差不多!哪家哥哥會跟自己純潔無暇的妹妹說這種話?”


    此時已近正午,經過幾天不分晝夜的趕路,這日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姑蘇城境內,便就近找了家酒樓坐下,為防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宮四特地挑了二樓角落靠窗的雅座。


    “純潔無暇?!”宮四險些被口水嗆住,“能說出‘發春’這種字眼的人基本上離純潔有一段距離吧?”


    “四哥,你怎麽能這麽說?”凝眸哀怨地飛過一眼,“難道你不知道女兒家的聲譽是重逾生命的嗎?”


    宮四先一怔,繼而受不了地向後倒去,“好可怕……真是,小孩子別學大人搔首弄姿,我的眼經不起這等摧殘。”就沒見哪個姑娘家拋媚眼拋得這麽恐怖的,也算是一絕吧……


    “那是你的鑒賞能力太差。”凝眸刻意又向他眨了眨眼,桌下的腳卻毫不客氣地踹了出去。


    “你踢錯人了。”一直沒說話的宮無策淡然開口。


    “呃?”凝眸一呆,忙俯身過去掀他的褲腳,在看見一小片青紫後心虛地縮了縮肩。她剛才那一腳盡了全力,踢到有真氣護體的四哥身上不疼不癢,但若踢到武功全失的大哥身上——呃,看他沒什麽反應的樣子應該不太痛吧,如果這片青紫不這麽觸目驚心的話。


    想到這兒,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她蹙眉,疑惑地將他的褲管繼續往上拉,一直拉到——


    “你在找什麽?”宮無策的嘴角微微抽搐。


    凝眸似沒聽見,喃喃自語著:“沒道理啊……”又去拉他另一隻褲管。


    宮四側過身子搗了搗麵色微紅的宮無策,曖昧地擠眼,“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宮無策淩厲地瞪過去一眼,卻引來他的驚呼:“哇,大哥,你居然也會向人瞪眼!我以為這輩子隻能看見你千年不變的發黴笑臉呢——”他靠過去一點,立即捧著心再度驚叫:“你居然還會臉紅!天,你什麽時候這麽像個人了,我一定是眼花了——”


    “客官,菜來嘍!”


    明朗的吆喝聲響起,門簾被掀起,一身幹淨利落打扮的年輕小二端著菜閃身進來。他的動作頗快,片刻工夫飯菜便已全部上齊。


    “客官慢用。”留下一個清秀討巧的笑容,小二很識趣地躬身退了出去。


    凝眸聞得香氣不由深吸了口氣,顧不得再研究別的,立即從桌底鑽了上來。此時宮四早已迫不及待地操起竹箸向糖醋魚進攻,不料剛夾至半途——


    “啪!”兩雙竹箸由不同方向同時敲向他,宮四手一抖,眼睜睜地看著糖醋魚降落在桌麵上。


    “不是吧?隻是開了幾句玩笑而已,用得著這麽齊心來報複我嗎?”宮四心痛地嚷嚷,身形卻驀地一閃,將剛剛掀簾出去還沒走多遠的小二拎了回來。


    “你、你要幹什麽?”小二雙腿懸空,一臉驚嚇之色,“客官有話好說,要是嫌菜不好的話小的立即去換——”


    “小朋友好手段,我竟看走了眼。”宮四懶懶地打斷他,笑著,不著痕跡地探得他微弱的內力,遂鬆手放了他著地,“宮某愚鈍,一時想不起幾時與你這娃兒結了怨,可否指教一二?”


    “小人、小人不懂客官在說什麽?”


    凝眸夾起那塊糖醋魚聞了聞,“瀾絕散?果然高明。”天下十大奇毒中排名第六,解藥其實並不難尋,名之為“奇毒”是因其毒性發作極快,一刻內若無解藥,必死無疑。


    微歎口氣,下這種毒,是存心置他們於必死之地呢。她抬眸看了那嚇得頭低到胸前的小二,目光突地一頓,“四哥,你看看他的左手背就知道這怨是怎麽結下的了。”難怪先前覺得看見熟人,原來並不是錯覺……


    宮四不知何事,依言照做。小二的左手背除了有些已經結疤的傷痕外並沒什麽特別的。宮四心中一動,看向小二瞬間平靜冷酷下來的麵容,“你是成元鎮上那個嚷著要娶我妹子的小鬼?”


    他那時並沒注意這小鬼長什麽德行,隻記得踩了他一腳,現在經凝眸一提才驀地記起。微揚眉,“原來我竟走了兩次眼。你就為這點事一路追來這裏?”太誇張了吧,為一腳賠上一頓美食……真是怎麽想怎麽鬱悶。


    “不是。”開口答話的竟是宮無策,“他要殺的不是我們,隻是認錯人罷了。”他的目光轉向小二,輕歎,“拒靈,這麽多年沒見,難怪你不認識我了。”


    小二一震。這樣溫煦淡雅的神情,輕柔如風的嗓音,無論如何……不會出現在那個人的身上!


    “你真想不起嗎?”


    小二呆呆地看著他,目光漸漸恍惚起來。


    他記得這樣從容淡雅的笑容,記得這張永遠蒼白如紙的臉,記得這人滿身鮮血毫無生氣被丟棄荒野的情形。


    久到幾乎要遺忘的記憶一點點被掀起,小二晃了晃,“你是……縱月?”他極度懷疑而不確定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小心翼翼地盯著宮無策,緊張的樣子竟像是怕他——否認。


    宮無策溫柔淺笑,“我是。”


    我是。


    小二直直地瞪著他,宮無策坐在原位一動不動,任他打量。半天,小二眨了眨眼,嘴角一撇,下一刻——


    他居然衝進宮無策懷裏死命抱著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宮四看得傻眼。


    “小鬼果然是小鬼。”凝眸無聊地敲著竹箸,為他的哭聲伴奏。


    拒靈抱住宮無策不放手,竟哭得打起嗝來,一臉的眼淚鼻涕全往他衣衫上蹭。宮四終於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一把將他拎遠擱在另一張椅子上,指著他紅通通的鼻頭警告:“再哭我就把這一桌子加了好料的菜全塞進你嘴裏去,聽見沒有?”


    拒靈收住抽噎冷冷地瞪他一眼,顯然根本不將他的話當回事。


    凝眸放下竹箸,悠然微笑,“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些菜裏起碼下了七種以上的毒,身為下毒高手的你應該明白如果同時中了這些毒,就算是有解藥也是無濟於事的吧?”


    這次的威脅顯然有效得多,拒靈咬牙,恨恨地舉起袖子抹去一臉淚痕。


    宮四撇過頭去,不忍再看一個男人淚光閃閃的樣子,真的很恐怖。他向宮無策挑眉,“這個小鬼到底是誰?”


    “拒靈。”宮無策淡淡道,“孤騖門的第二號殺手。”


    “當!”宮四的下巴敲在桌上,“殺手?!還是第二號?果然、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凝眸也受了不小的震撼,由惡霸轉小二,再由小二轉殺手,真是精彩得一塌糊塗的人生啊,“那麽排名第一的自然是孤騖門的少主莫縱雪了?”她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縱雪縱月,真是很有趣的巧合呢。”


    天真地笑著,而排名第二的殺手居然糊塗到連要殺的對象也搞錯,就更有趣了呢,“大哥剛剛說你殺錯了人,那麽你真正要殺的人是誰呢?”


    “是縱雪吧。”宮無策道,“孤騖門已經毀了,你——還聽他的話?”


    “我沒那麽呆。”拒靈低下頭,攤開自己的雙手,道:“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是嗎?”宮無策若有所思地微笑,“拒靈也有想要保護的人了啊。那麽,你要殺我嗎?”


    “我才不要!”拒靈立即激動起來,並且重複一遍:“我不會的!”


    宮無策意義不明地笑了笑,“為什麽呢?我並沒做過什麽值得你感激的事啊。”那個時候,自顧尚且不暇的自己確實沒辦法再管別人,就算會心有不忍,也隻是一閃而逝的念頭而已。


    “但是你對我笑過。”拒靈道,神情極度認真,“在孤騖門裏,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會對我笑的人,我一直都記得。”


    宮四再度嚇掉了下巴,就因為這樣?真是簡單到匪夷所思的理由啊!這小鬼真是個殺手嗎?怎麽看都隻像被人殺的料子,或者他的思想已經跟不上時代,現在殺手的感情都比較豐富泛濫一點?他低聲咕噥:“不知道這小鬼如果知道大哥其實除了微笑根本沒其他表情時會是什麽感覺……”


    “可是也許他並不在乎呢。”凝眸接口,笑容甜美無邪,“有意或者無心都無所謂,他需要的隻是一些可以觸摸的溫暖,就算是錯覺也沒關係。所以,在別人看來無足輕重甚至是可笑的事情,對某一個人而言卻是重要到不可忘記呢。”這麽說,四哥也許不會明白,已經盡力地解釋,可是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感同身受本來就是無法理解的。她,也不例外。


    為什麽凝眸的表情——看上去竟是有些悲傷的樣子?宮四皺眉,“你沒事吧?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他欲言又止,神情難得地正經起來。


    “呃?”心中一跳。


    “這麽——”宮四的眉皺得更緊,似在煩惱要怎麽說。


    “四哥!”


    宮四驀地變臉,嘻嘻一笑,“這麽酸得掉牙的德行!”他向後倒在椅中,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一張俊美不可方物的臉很沒風度地笑到變形。


    “……好開心哪,四哥。你怎麽就不怕——”笑容甜美無比的少女一掌拍在桌上,桌中央的翡翠芙蓉湯憑空躍起,直直撞向他囂張之極的笑臉,“樂極生悲呢?”


    “嚇!”險險閃過,宮四的眼神閃了一下,這種招數,可不是武功很爛的人使得出來的呀。芙蓉湯平行飛出窗外,他側頭,卻見宮無策恍若未見地在問拒靈:“孤騖門現在的情形怎樣?”


    “全毀了。少主是趁著門主不在時下手的,誰也沒有想到身為少主的他竟會背叛,所以除了當時正好在出任務的少數幾個人外,其他的沒一個逃得過。少主似乎隻是單純地想毀了孤騖門,而不是奪位。所以,他下手一點也沒有留情。”


    “果然……”雪,如果這麽做能讓你好過一點的話,那麽我不反對。隻是,由於“他”毀了我的一生,你也就要賠上一生的話——我,絕不允許。


    “鳳淩,你先帶拒靈回拂心齋去,他身子不太好,你路上要照應些。如果我回不去的話,他就算做你的護衛——”


    “開什麽玩笑!”宮四嚇得跳起來,“我才不要跟這個蛇蠍心腸的小鬼湊一堆,哪天被害死都不知道!再說離孤騖門還有兩三天路程,難保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眼神不好的殺手冒出來,我走了,你要出什麽事我拿什麽賠?”


    “拒靈不會對你下毒的。”宮無策搖頭,眼神不知怎的有些奇異,“至於我的安全你不用擔心,有凝眸就夠了。”


    “凝眸?”宮四了悟。他就奇怪,大哥怎會看不見?可是——他戒備地瞪向身旁的拒靈,“你確定?”


    宮無策知他所指為何,點頭,“我確定。”


    “那好吧。”大哥這麽肯定,證明這小鬼對他確實沒什麽威脅。宮四看向凝眸,笑得奸詐又憐憫,“親愛的妹妹,多保重了。還有一開始被打斷的事情,”他曖昧地擠了擠眼,“不妨繼續,我會招呼人不要來打攪的。”說完拎起自聽到宮無策的話後就一直處於呆滯狀態的拒靈快快樂樂地下樓走人。


    凝眸莫名其妙,“什麽被打斷的事?”


    “沒什麽。”宮無策暗咳一聲,臉上居然有淡淡的紅暈。


    可惜凝眸沒注意,她的心思轉到另外一件事上,“你這麽幹脆地把四哥和那個小鬼全趕走,一點後路都不留,大哥,”她笑得虛弱無比,“你真是看得起我。”


    宮無策微微一笑,“是我一直都小看你了才對。剛才那一招‘隔山打牛’化拙樸為靈動,巧妙地彌補了內力方麵的不足,非高手焉能有此妙招?”


    悶雷似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凝眸收住要說的話,側耳聽了聽,“咦,好像是朝我們這邊來的——”


    “嘩!”珠簾被人扯下。大珠小珠如雨落,丁丁冬冬聲不絕。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雙手叉腰,橫眉怒目地站在滿地亂滾的珠子中,滿頭滿臉的紅紅綠綠,眉心還畫龍點睛地沾了片花瓣,恰如女子的點額妝一般。他的目光在一臉無辜的凝眸與宮無策臉上來回梭巡,幾欲噴出火來。半天,爆出一聲怒吼:“說,那碗翡翠芙蓉湯是誰扔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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