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泉,你下次可以為了別的正當的、讓你開心的理由放假,然後才來見我嗎?」池款冬從前方傳來的聲音很悶。


    「這理由不正當我能理解,但我不開心是何解?你不以為我很享受這些鬥爭?」他以為他的語氣已經夠輕快了。


    「不以為。」她突然轉過身,再認真不過地看著他。「你聽起來的感覺像是明明很討厭去傳統市場買菜,可是為了說服自己喜歡那個環境,所以隻好安慰自己說『噢!沒關係!跟小販殺價也很有樂趣!』的那種笨蛋。」


    「很妙的比喻。」陽陵泉笑了。他比她更知道這則比喻的貼切。


    「一點也不妙,你去超級市場就好了,幹麽勉強自己?」池款冬突然覺得很生氣。


    他如果像他說的這麽享受現況,他會待在台北,引頸期盼著陽鑫的下一步動作,汲汲營營地等待著陽鑫的失敗,不會每晚睡不好,更不會千裏迢迢跑到花蓮來,隻為了要見她,或是隻為了讓自己喘口氣。


    她討厭他的壓抑、他的口是心非、他的不了解自己,與他的表裏不一。


    即使她給他再多的針灸、再多的藥、再多的提醒與治療,如果他不懂得好好過生活與愛自己,這些東西都不會有用!


    池款冬幼稚到不行地把桌上那堆她無論如何也組裝不好的孔明鎖推倒,將原就淩亂的桌麵弄得更亂。


    「我突然覺得我很無聊,我花那麽多時間弄一個幾秒鍾就能被拆掉的鎖做什麽?」


    池款冬耐性見底地霍然起身,不理會身後男人嘲笑她見笑轉生氣的無禮笑聲,斬釘截鐵地宣布——


    「走吧!我們去買魚!」


    不許有異議。


    花蓮的海,縱使是天候不佳,也能自成一派獨特的美感。


    池款冬帶陽陵泉來到崇德漁港時,天空雲層很厚,星微雨點要落不落,然而他們走進那片礫石灘時,仍像是誤闖入了幅美得要命的山水畫。


    池款冬找了個絕佳位置,就像個不顧衣服會不會弄髒的野孩子般,拉著陽陵泉,一屁股在礫石灘上率性地坐下。


    「我以為你真的要帶我去超級市場買魚。」陽陵泉啞然失笑。


    不是嗎?她胡亂給了個傳統市場與超級市場的比方之後,突然開口說要來買魚,他會這麽聯想也是十分自然。


    「沒有,我提供你一個比傳統市場或超級市場更棒的選擇。」池款冬忽而伸出食指比了比不遠處。「看!來了!」


    什麽?陽陵泉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猛然驚覺有起重機靠近。


    「那是膠筏。」池款冬指了指起重機上吊著的,很像野外求生片中,海上漂流時會搭的竹筏那種東西,為陽陵泉解說道:「這個漁港很小,漁船因為會擱淺,沒辦法靠岸,所以隻好靠漁工們駛膠筏到海上接應。」


    果然,抬眸望向海洋,不遠處有艘漁船漸漸駛近,有幾名漁工忙著在膠筏上係上麻繩,藉由起重機的幫忙將膠筏向海邊推去。


    一切就緒之後,漁工們等在岸邊,似乎在等待海上漁船的信號伺機而動。


    很新鮮的景象,對他而言。


    「陵泉?」她忽而偏頭喚他。


    「嗯?」


    「你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對不對?」


    「幾乎是。」他微微聳了聳肩,那是他一直被耳提麵命得達到的目標。


    「我就知道。」池款冬望著在岸邊等候,趁此時喝起提神飲料的漁工,隨手抓了幾顆小礫石,毫無意義地往前扔,輕輕地笑了。「可是我不是喔。」


    她唇邊的微笑好恬靜,陽陵泉怔怔地望著她,一時之間感到失神。


    「你知道嗎?陵泉,我超級會參加比賽的,不管是校內校外,作文書法繪畫朗讀演講,隻要有競賽,我一定會被提名,一定會被拱出去比賽,可是喔,不管我再怎麽拚命,我永遠都是佳作,不會是特優;永遠是在五名內,卻不會是第一名。」


    「嗯。」一向站在頂端的他實在很難想像。


    「陵泉,你別看我好像一副凡事不在乎的樣子,其實我曾經因此很挫折過耶!我覺得自己不上不下,好像再怎麽努力就是這樣了。」池款冬自嘲似地又往前扔了幾顆碎石。「然後,我正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失敗好慘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又突然過世了。」


    「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陽陵泉,眸光落在靠向岸邊的漁船上,灰蒙蒙的海麵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船身卻搖晃得很厲害。


    很像他正在經曆的人生,也很像池款冬正在訴說的曾經。


    他突然想起她的玩笑話,是她說十六歲誤診死過人那年嗎?


    「說起來也很諷刺,那時候我已經學會中醫簡單的醫理與針灸了,可是我卻眼睜睜地看著連我爸都救不了她,我爸耶!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神啊,他怎麽會有救不了的人呢?我覺得人生好荒謬喔!我一直都埋怨自己站不上頂端,但是,站上了頂端又如何呢?竟然連我爸這種受人推崇,要拿號碼牌排隊看病的神醫也有辦不到的事,這世界好扯,生命好脆弱……」


    「嗯。」陽陵泉靜靜地睞了她一眼,眼中有太多難舍與心疼。這對一個十六歲的女生而言的確是太沉重、太殘酷也太難接受的現實。


    「總之,那陣子我好低潮好難過,我好想她,我們以前常常來這裏玩的……為什麽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冷了冰了,不會動了……」池款冬屈膝抱著膝蓋,望著漁工們駛出膠筏接應漁船的眼色沒有哀傷,卻有淡淡的疏離。


    「然後,我開始來這裏,想她的時候、開心的時候、不愉快的時候,都會來這裏。我就坐在這邊,看漁船來了、走了;看偶爾闖入的遊客拍照、看熟門熟路的饕客來買魚,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腦子放空,隻是賴在岸邊發呆一下午。」


    池款冬忽而偏頭看陽陵泉,唇邊牽起淺淺一笑。


    「然後,又有一天,就這樣望著海,望著漁船,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我突然就懂了。」她轉頭對上他瞳眸。


    「懂了什麽?」他問。


    「懂了第一名跟最後一名其實都隻是平凡人,天上地下的生命其實都一樣,就像他們一樣。」她指了指辛勤工作的漁工們,語音襯托著浪花拍打岸邊的尾音聽來竟有幾絲虛無飄渺。


    「我朋友年紀輕輕的就走了,沒有大風大浪,沒有驚心動魄的戀愛,就連這種平凡望天聽海的日子都過得短暫……生命這麽短,遺憾這麽長,爭什麽、搶什麽?站在死亡的麵前,誰能計較?誰有輸贏?」


    於是她開始真正地海闊天空。


    也許她讀中醫可以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頂尖中醫師,但那又如何?她知道她不會喜歡過那樣的日子,所以她毅然決然地放棄,選擇在百貨公司,成天和小朋友混在一起。


    她是胸無大誌,但她雲淡風輕,淡泊名利且胸懷廣闊。


    她的每一秒都要活得精采,每一天都要無愧於心,每一個決定都要了無遺憾,而她喜歡這樣的自己。


    陽陵泉隻是靜靜地凝望她,目光和她一同望向海洋,看見有幾隻狡猾聰明的海鷗趁著漁船將漁獲移到膠筏上時趁亂打劫,勾勒出的奇妙風景,在海天一色的襯托之下,竟然有幾分愜意。


    「陵泉,你看喔!以前我來的時候,這裏並沒有這麽多外籍漁工的。」她指了指幾名正駛著膠筏回到岸邊的漁工,又指了指前來巡察有無走私魚貨的海巡署人員。


    「嗯。」陽陵泉淡聲應道。


    「就算人力結構改變了,這些查驗程序卻都是相同的。浪來了,浪走了,某些生命消逝了、隕歿了,生命的本質也仍然不會變。」


    轉瞬之間,他忽而明白了池款冬想告訴他什麽。


    她說了這麽多,繞了這麽大一圈,竟然隻是為了要他愛惜自己。


    以為自己麻木不仁的心早已波瀾不興,沒想到卻又再度為了她的玲瓏剔透心折。


    目光被漁工們臉上因著今天漁獲頗豐的喜悅表情緊緊抓住,這樣全然純粹的愉悅他就連新拓了幾個百貨商圈時都感染不到。


    為什麽他們的快樂來得如此輕易?而又為什麽他們的汗水竟是如此光耀閃亮?


    他忽然覺得他平日所處的那個西裝筆挺的世界,像個複雜的都市叢林,混濁濃稠且汙穢不堪。


    花蓮這片土地山水就與池款冬一樣,良善美好得幾乎令他感到難以招架。


    「陵泉。」她出聲喚他。


    「嗯?」


    「我覺得,生活,有很多種方式。你可以選擇讓你自己過得最舒服快樂的方法,就像我選擇不讀中醫一樣。」


    「嗯。」


    「所以……不管你要當總經理也好,或是跟誰鬥爭也罷,我希望你選擇的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對自己好一點,善待自己,不要勉強,好嗎?」池款冬凝望著他的眼神再認真不過。


    他卻嘲諷似地笑了。「我看起來很虧待自己嗎?」


    「是,不隻是虧待而已。」她甚至覺得他在糟蹋生命。


    「為什麽?」


    池款冬淺淺地歎了口氣。「因為你連要將健康與快樂擺在第一位都不懂。」


    她已經告訴他好幾次了,為什麽他總是聽不懂也學不會呢?明明就不笨,為什麽總是刻意忽略這些事?這難道不重要嗎?他為什麽不懂得珍惜自己?


    「你覺得你帶我來這裏,看漁船卸貨裝貨驗貨或是什麽的,就可以輕易改變我的價值觀或人生觀?」雖然心中的確有火花,但仍是覺得她天真得可愛也可笑。不想輕易承認,隻好惡劣撇清。


    「至少,就算你看不見這些平凡生活中的感動,我還可以讓你吃到好吃的魚。」池款冬忽而拉著他站起身,一掃方才的沉重與陰霾。


    算了,今天沒有聽懂沒關係,他在花蓮的日子她會時時刻刻跟他提。他們得走了,不然會來不及。


    陽陵泉一臉疑惑地望著她,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漁工們與已經裝箱好的漁獲,朝他甜甜一笑。


    「他們要把魚載到卸貨區了。走吧,我們快跟上去,可以直接跟他們買魚喔!回去我煮給你吃。」


    「直接跟他們買?你會說印尼話?」陽陵泉望著前方那位或許是來自印尼或哪裏的漁工問她。


    「也有不是印尼人的好不好?」池款冬白了他一眼。每次都要酸人家一下,他的個性真的很差欸!


    被瞪得很愉快的陽陵泉居然開心地笑了。


    「你覺得我跟印尼漁工說hello,他會賣魚給我嗎?」破天荒地起了一絲玩興。


    「呃?我不知道欸。」英文在印尼說得通嗎?或許可以?她不太清楚。


    「那跟他說xin chao呢?」


    「那是越南話吧。」那是越南話「你好」的意思,她也是有去過越南玩的好不好?


    「sa wa dee呢?」陽陵泉又問。


    「那是泰文。」池款冬回答得很沒好氣,卻因著他難得的孩子氣發笑。


    「你又知道他不是泰國人了?」


    「那你又知道他是印尼人了?」


    「我是不知道。」


    「那我們來打賭。」


    「打賭?」她的幼稚害他笑得更厲害了,明明一副對人生很豁達的樣子,玩心卻還這麽重。


    「打賭啊!我賭他是泰國人,一千塊。」池款冬停下腳步,雙手盤胸,一副挑釁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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