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半,店麵該關的燈都關了,工作室裏隻留下一盞桌燈,溫頌亞坐在桌前,低頭繪著設計圖。


    杜莉詠從外麵進來,站在門邊,定定看著溫頌亞專心的樣子。


    她喜歡他專注的神情,那種好像天塌下來也隻有這件事最重要的表情,讓她著迷、讓她愛上這男人,一股腦的熱情澆灌出暗戀花朵。


    常常想,她要守護他與他的事業,她沒有野心,他有,她就要替他完成。可是今天莫剛的話讓她覺得自己真傻,讓她覺得自己被溫頌亞玩弄在股掌間,他要什麽她就會聽他的去做。


    那些甜蜜都像場玩笑,自己還沾沾自喜呢,覺得他在乎她一個人……她怎麽會以為自己有這樣的魅力?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啊!他都未曾看過她一眼,卻在這陣子突然大轉彎?


    察覺她的凝視,溫頌亞抬起頭來,桌燈映照他發亮的眼睛,他回視她的神情定格在她腦海裏,杜莉詠忽然覺得自己不了解他了,一個人怎麽能這樣若無其事卻心懷城府?


    「怎麽了?」他笑了笑,靠進工作皮椅裏,凝視她的墨眸裏滿是溫柔笑意。


    她抿了抿唇,凜著臉,不說話。


    溫頌亞察覺不對勁,止住笑容,問:「發生什麽事了?」


    杜莉詠還是不說話。


    他走上前,背對著燈光,刹那間,杜莉詠看不清他的臉,隻聽見他低沉嗓音飄來。「不舒服嗎?還是遇到什麽事了?」她感覺他的手觸上她臉頰,那溫暖的溫度令她想哭。


    「莉詠……」他歎息。「你的臉色不對,有事要說啊,你這樣悶著我很擔心。」


    她往左邊站一步,站離他遠一點,看著他從背光的黑暗跳入光芒裏,桌燈的亮光很隱晦,卻安靜地照出他的臉廊,她盯著他,恍惚了。


    他穿米色v領毛衣,深藍色休閑褲,身材修長,在弱光照耀下,五官明顯俊逸,那雙溫柔的眼睛擔憂地望著她,她皺眉,看見他也蹙眉,他臉上蒙上疑惑,大手伸過來,想拉她。


    杜莉詠又退一步。


    她好迷惘。


    他會是這麽壞的人嗎?為了留她下來,故意安排了這樣的戲,以為得到她的心就能永遠綁住她?


    昨晚,他說:「我愛你。」


    這也是假的嗎?


    「我想問你……」


    「嗯?」他始終擔心地看著她,她怎麽了?表情這樣嚴肅,臉色這樣蒼白,不像她,有時工作上遇到問題,她總冷靜解決,哪有像這刻的反常?


    「你為什麽突然喜歡我?」


    溫頌亞愣住,呆了一秒,忽然笑了,他聳聳肩,用哄她的語氣笑道:「這哪有為什麽?愛上就愛上了啊!」


    「是真的愛上嗎?」


    「你還懷疑啊?噢,我知道了,你就因為這個在心情不好喔?不用這樣的啊,你問我我就會告訴你,甚至還可以用身體告訴你我有多愛你。」他笑嘻嘻地。


    「可是我很懷疑。」她咬唇,嗓音卻帶著一股篤定。「今天莫剛跟我說,你是因為以為我要跳槽才突然喜歡我的,我沒辦法不信,因為這很奇怪——」


    他打斷她。「等等,莫剛跟你說?」


    「嗯。」


    「你信莫剛的話?」他嗓音轉冷。


    她不說話了,仰眸看向他,像想在他眸心裏尋找一些問這話的意義,他為什麽模糊重點?


    「你如果相信莫剛,又問我做什麽?」


    「這跟莫剛沒有關係,隻是正好他提出,我也覺得疑惑,就來問你。」


    溫頌亞冷笑。「所以你在乎我的說法嗎?你不是早就信了莫剛?」


    太傷人了!憑莫剛一言,就來找他興師問罪?


    溫頌亞很氣,太氣了,他瞪著杜莉詠,想要抓著她雙肩把她搖醒,這隻是一場戀愛,戀愛是兩個人的事,關莫剛何事?!


    心裏更傷的是,她選擇相信莫剛。


    「我沒有。」


    「你有,不然為什麽要問?如果你從沒對我懷疑,根本不會開口問!」


    他們對視著,他怒氣騰騰,她一臉心傷,覺得被曲解,但又不知道從何辯駁起,很多事情閃過腦海,她想到那些暗戀他的日子,看著他跟別人約會,看著他在每個女人間來來去去,他所有笑容所有懷抱所有親吻,都是別人的,不是她的。


    當有一天,一直盼的東西拿到了手,她當然會迷惑、當然會不安,當然會擔心這東西自己拿不住……


    或許自己是有些不理智了,但杜莉詠卻沒辦法理解,他過度盛怒的語氣,如把尖刀對向她,她突然很委屈,很委屈很委屈,更覺得累,想放棄了。


    對溫頌亞來說,這是一場僅僅幾個月的愛情,但對她來說不是,這愛情長達好幾年,所以這刻的爭執足以令她沒力氣再生氣了,隻能怔怔望著他,覺得心酸。


    她忽然落淚,難過道:「因為我好久以前就喜歡你。」


    她看入他閃過一絲迷惑的眼神,然後用手背倔強地抹去眼淚。「我好久以前就愛上你,但你從來不看我,你沒把我當對象,我很難過你知道嗎?但還是要笑著看你戀愛,你能不能體諒我?今天你突然說愛我,我很驚慌,當然也開心,可是我會懷疑,一定會懷疑的,為什麽愛情來得這麽突然……」


    她泣不成聲。


    杜莉詠的腦中忽然跳出一個念頭,她想到這些年她跟溫頌亞的人生都連在一起,他們關係是如此緊密,緊密到她的眼中隻看見他一個男人,緊密到她對他死心塌地。


    她於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愛瘋了?才會在這時候,聽著莫剛的話,怨起溫頌亞,她變得患得患失,變得她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胸口裏好多感情沒有出口,她害怕溫頌亞不愛她,害怕他騙她,害怕這全是一場騙局,也害怕她其實錯怪他。


    那些找不到出口的猜測幾乎淹沒她,杜莉詠看著溫頌亞,淚眼朦朧,看著他盛滿怒氣的臉、看著那雙燃著火氣的眼,她不希望多年感情就這樣被撕裂,他們得冷靜,她得想個辦法……


    就像被困住一般,她忽然想打開其他扇門,看看其他的世界,等她的目光能調離開,離開有他的生活,挖空自己的心,才能放更多東西進去。


    她咬唇,下了決定。


    溫頌亞有點心軟了,但他還是堅持道:「那你也不該這樣質問我,就因為莫剛,他喜歡你很久了,你知道嗎?」


    杜莉詠揮了揮手,不讓他說下去,她驟然抬眸,被淚水清洗後過於清亮的眸,如星子閃耀,溫頌亞對上那雙眸,忽然心悸起來,他覺得有點呼吸困難,擔心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要辭職。」


    他目光一凜,眼色瞬間變得銳利,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她說什麽?她竟然說要辭職?!


    「我沒辦法繼續這樣工作下去,我心情不好,悶很久了,我要放大假,但是光放假不夠,我決定辭職。」


    她的嗓音鏗鏘有力,震得溫頌亞一片頭疼。


    他冷著嗓音。「我不準。」


    「我偏要走,你攔不住我。」杜莉詠不知道自己怎麽搞的,就是豁出去了,她的心被這段愛情扣押了好幾年,她要冷靜,要愛自己,不要再受傷了。


    是想到,如果,溫頌亞真的豔情這種心,她怎麽能繼續待下去?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可悲了……但如果,溫頌亞是無辜的呢?他就是這樣沒道理忽然愛上她?


    她咬住唇,壓下這抹猜測的驚慌。


    如果他真的是無辜的,這份愛情也不夠純淨了。她告訴自己,如果他真無辜,是真心愛著她,她也會因為莫剛的陰影而沒辦法相信,這樣吵啊吵地將感情磨掉,不就更苦?


    幹脆冷靜一下。


    辭職不是好辦法,卻是一條路,她得離開他,看看其他世界,這些年為他活,夠了,她要跳出框框看看自己,找回純淨的心。


    他也是,有段時間可以沉澱,也好……


    「莉詠,我們不能用談的嗎?」溫頌亞軟下身段。


    他不明白啊!為什麽非得這樣?一個吵架演變成決裂?


    溫頌亞真的覺得自己不會戀愛了,他永遠不懂女人心,她們在想什麽,他猜不透,或許是他不夠纖細不夠敏感不夠把那些她們在乎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莉詠,這個了解他的女人,為什麽也使上這種手段?


    「我想要冷靜一一。」她語氣平穩,緩緩地說:「無論莫剛說的話是真是假,但我心裏就是有疙瘩,你明白嗎?我想要喘口氣,過段沒有你的生活。」


    沒有他的生活?溫頌亞眯起眼睛,不喜歡她這句話。


    「辭職隻是逃避。」他搖頭,不苟同地道:「那你該不該顧慮我的想法?我希望我們可以談談,將一切說清楚就沒事了,而不是吵到要辭職;你問我明不明白,老實說,我不明白。」


    「談談不能解決事情,我很痛苦,覺得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楚了,我覺得我就要瘋了,這些年來我們幾乎每天都在一起,我不希望感情被混淆,我是說……你會不會其實不是真的喜歡我才跟我交往?」她話說得有些混亂,但眼中,閃著堅定,試圖說服他。「我會想出答案的,我們之間不該這樣吵架,一定會有解決方法,請你給我喘息空間,好不好?」


    溫頌亞深吸口氣,看見她執拗的眼睛發亮著,這雙令他著迷的大眼睛,在這個夜裏,讓他失望。


    他聽不懂她口中的解決方法跟喘息空間,也不懂所有事情跟辭職有什麽關係,更不懂她為什麽快瘋了,他終究不是她,不能體諒她所有的心情轉折。


    更重要的是,她甚至懷疑起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她才跟她交往?溫頌亞忽然覺得一陣悲哀,卻又百口莫辯,或許是累了,當他看著她固執的表情,就再也不想辯解了。


    可是心愛的女人說要離開他,他又能說什麽呢?


    夠了。


    他不讓她威脅。「隨便你,要走就走,我該說的都說了,選擇權在你。」


    杜莉詠轉身,到自己辦公桌收拾東西,合上筆電收進包包裏。她的桌麵向來冷清,頂多幾枝筆幾本簿子,很快都一一收入她肩上皮包裏,溫頌亞悶著臉看她收拾一陣子,最後真的氣到不行,幹脆走出去眼不見為淨。


    冷冽夜風裏,他站在店門口,街道已然漸漸冷清,路樹隨風低頭,他靠在玻璃櫥窗,寒目看著街景。


    身後傳來聲音,他沒轉頭,但杜莉詠自己走到他麵前,她一肩背黑色電腦包包,一肩搭著米黃色皮包,看來像要遠行……是啊,她要遠行,要離開他了,就這樣決斷地——


    「這個你拿著。」她遞出手上的記事本。「上麵都標好了所有訂單的交期,你隻要照這個進度做,一定沒問題,後麵我有貼上所有客戶的電話表,你可以跟他們連絡。」


    溫頌亞聽見她的聲音,很冷靜,但帶著一絲顫意。他接過筆記本,努了努嘴巴沒說話,還很倔地避開眼睛不看她。


    她歎了口氣,轉身,踏上人行道,她身後的溫頌亞立即揚起眸,凝視她背影。


    他眯著眸,看她走得直挺挺,好似背後沒有眷戀,那雙迷人纖細的小腿,正往某個方向遠行,他忽然有陣子恍惚,覺得不實在。


    直到她消失在視線內,溫頌亞仍然維持一樣的姿勢,一動也沒動,他覺得,胸口有個洞,越裂越大,就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轉過身,凝視店麵,暗的燈在、透明的玻璃櫥窗、灰色冷調裝潢、暗色裏仍然發著光的他的心血作品,一一躍入他眼底,這些,他還擁有著,不怕。


    溫頌亞將額抵著玻璃窗,他看見他還擁有的東西,也看見自己的倒影,他還有很多東西,可是怎麽——覺得失去了世界?


    這些,看來都好索然無味。


    ※※※


    淩晨三點,位於鬧區某間大樓地下的小酒館,酒客已經散去,店員正擦拭桌椅,老板站在長型吧台邊,對一名遲遲不走的客人皺起眉頭。


    「老板,你評評理啊!她怎麽可以這樣?突然就說要辭職,都不能好好溝通……」溫頌亞拿著酒杯,醉眼惺忪。


    老板無奈地站在一旁。「這位客人……」


    該打烊了,這位客人還不肯走,十二點多一進來先跟酒保抱怨,然後跟旁邊陌生客人抱怨,現在他來委婉的勸他走,又被拉下來聽他抱怨。


    溫頌亞拍著胸口,醉得臉有些紅了。「我對她很好啊!我這麽喜歡她,不對,我愛她,太愛太愛了,可是她卻相信莫剛,我要怎麽辦……」他趴下,將臉貼在冰涼原木桌麵,閉上眼睛,神色哀傷。


    「客人……我們要打烊了,幫你叫計程車可以嗎?」


    啊……這桌麵真涼……溫頌亞揚起眸。「打烊?」


    「已經到了打烊的時間了。」


    他直起身子,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周圍,忽然意識到隻剩自己一個客人的事實,於是懶洋洋道:「那好吧……」


    溫頌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口袋掏出皮夾,就往桌上一放,然後走了出去,麵對這種狀況已經駕輕就熟的老板,冷靜地從皮夾裏掏出酒資,接著追了出去。


    「客人,你的皮夾——」


    溫頌亞轉過臉來,呆呆地問:「皮什麽?」


    「皮夾,來。」老板拉他的手,將皮夾搭上他手心,然後道:「要不要幫你叫計程車?」


    他搖頭。「我走路。」


    「你確定?」老板明知這樣問也沒有意義,但他還是盡責地問了一句。


    溫頌亞點頭,然後仰望天空。「我想看星星。」


    離開小酒館,他走在冷風呼呼的人行道上,兩個店家都已關上大門,他的視線飄忽,腳步稍微淩亂,頭發有點亂,衣服也皺了,看起來滿狼狽。


    溫頌亞很少買醉,非常少,但今晚,他胸口有著,呼吸也難受,沒辦法忍受一個人品嚐疼痛,於是借助酒精想忘掉一些東西,暫時也好。


    他路過一處公園,矮樹葉在黑夜裏如一團團黑火,他走進公園,坐在長椅上,仰頭看天空。


    今夜的月,很亮,太亮了,亮得有點刺目,他迎視那溫光,幾顆小星倒顯得微弱了,整座天空那麽大,隻藏著這幾個小家夥,溫頌亞靜靜看著,不嫌肚子疼,眼睛澀。


    就這樣漫無目地的跟天空對視,溫頌亞將自己放空,好像這樣可以忘掉一些事情,他買醉的理由、那些爭執、還有,吃醋的自己。


    接近清晨五點,他才從公園回到工作室,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他環顧忽然變得冷清的空間,然後,關不住的情景,忽然啪地一聲,不經他同意地湧進腦海裏。


    那張桌子,杜莉詠每天都在那邊使用筆電;旁邊椅子,置放她的大包包;他的工作桌旁,她每天站在旁邊叮嚀行程;他們曾在這邊因為莫珊的事情吵架,也在剛開店時,為了接到訂單而開心大笑;那個角落,他們在那邊親吻;工作桌前,她哭泣說要辭職……


    她,一定很愛他吧?


    溫頌亞忽然這樣覺得,她離開後,才察覺這個空間處處都有她的用心,她的存在就是芬芳的呼吸,他每在這裏一分一秒,就呼吸她所有愛意,這些年,從沒回頭看過她,隻是沉溺於她的好。


    「我好久以前就愛上你,但你從來不看我,你沒把我當對象,我很難過你知道嗎?但還是要笑著看你戀愛,你能不能體諒我?今天你突然說愛我,我很驚慌,當然也開心,可是我會懷疑,一定會懷疑的,為什麽愛情來得這樣突然……」


    他苦笑,想到這些話,就後悔自己怎麽這樣笨,沒發現她的心情,他太粗心太大意,不知不覺磨得她傷痕累累,所以說愛她,好才懷疑,所以莫剛隨便說說,她就信了。


    溫頌亞疲憊地閉上眼睛,不再看,這空間每個角落都有回憶,他受不住。


    有一種後悔,在這刻,霍然席卷溫頌亞。


    他自我厭惡地想,如果不堅持麵子,跟莉詠好好解釋,可能就不會這樣,他啊,不像自己了,竟然有這種窩囊想法。


    但他還是一派天真的存著一絲幻想,或許,莉詠過幾天氣消了就會回來……


    過幾天,杜莉詠仍然沒回來。


    她在當天晚上就收拾行李,回老家過了一段悠閑日子。


    杜莉詠的老家在新竹縣,家業是祖傳三代的國術館,頗負盛名,她不常回家,因為國術館就開設在家中,每天都有慕名而來的病人,她有時會覺得尷尬,這次她突然回家,嚇到一票家人。


    她隻淡淡說想轉換跑道休息一下,家人很體諒,沒逼她,一開始她都待在房間裏看書聽音樂,待了一個禮拜後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報名了很多才藝班,發現都不適合自己,最後,去報了鎮上的烹飪班,上課到今天已將近兩個月,每天上課時間,跟一些婆婆媽媽耗在一塊,心情也變愉快。


    這天,她們學一道異國料理——marengo燉雞,老師很有趣,教學很多元,不隻教台式料理,連一些外國料理都有涉獵,今天這道是充滿歐風的料理。


    「哎唷,這樣不對啦!我來。」


    杜莉詠正忙著將雞肉塊翻炒,但噴出的油有些激烈,旁邊的大嬸看不下去,過一奪走她的鏟子,占了她位置。


    「是這樣喔?」杜莉詠看著大嬸熟練的將肉塊翻來翻去,讓雞肉受熱均勻,剛剛她翻動得不夠快,有些雞皮略焦了。


    「當然,你太秀氣了啦!像你這樣慢慢翻雞肉全都焦了,去去去,去旁邊切蘑菇。」


    杜莉詠被趕到旁邊幫忙切菜,但哪有蘑菇可切?另一名負責切菜的太太早將蘑菇切得片片漂亮,她愣了一會兒,淺淺地笑了。


    她看著大家將巴西利下鍋,你一言我一句的討論剛剛老師說的調量,接著,到了最難的地方,在雞肉持續炒的時候,還得加入麵粉,要細細撒入,讓肉跟麵粉混合,塑造特殊口感。


    麵粉撒好了,才將白酒加進去,高湯也來一點,接著燉煮,杜莉詠沒事做,閑閑幫忙收菜發洗鍋盆,將流理台擦一擦,然後再幫忙拿蘑菇番茄去下鍋去煮……


    總共忙了近一個半小時,這道燉雞才出爐,她們這一組頗得老師讚賞。


    這道雞肉鮮甜味美,很下飯,杜莉詠吃得很開心,離開烹飪教室時,口中還藏著那濕潤的白酒甜味,讓她心情大好。


    離開溫頌亞兩個月,她學會十道菜,烹飪技術從零到……不敢說及格,至少有了基本常識,五十分就好。


    直到今天還有點不相信,自己還是能做到離開這件事。


    她把手機留在台北,除了切斷連絡之外,也是不讓自己因為他的尋找而亂了心,她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溫頌亞有沒有找她,可依多年來的認識,她猜想,他定會尋她……即便當初她離開時表現這樣堅決,他還是會軟著性子尋她的。


    溫頌亞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沒有隔夜仇,脾氣有點小孩子氣,有時很鑽牛角尖,可是時間一過就忘了,每回他們鬧得不開心,都是溫頌亞先來示弱。


    想到這,讓杜莉詠微笑了,她想到那次她生氣哭了,他約她到火鍋店道歉,那雙溫柔眼眸裏,沒有計較,滿是尊重,還記得他彎身布菜的樣子、他的貼心、他話語中的承諾……


    他說:「雖然我的靈感還是很自我,可是我可以答應你,很多事情我願意多想一下,多為你想一下……」


    多為她想一下?她又笑了,轉念起最近的生活。


    以前從沒想過要學做菜,這次的突破讓她好像找到新的自己,沒想到也會對做菜有興趣,總覺得以前目光太專注,隻追著溫頌亞與他的事業,不知不覺,其實失去自信心,患得患失怕這怕那的,每天將愛情小心翼翼捧在手上,怕一不小心摔壞了,可是啊,愛哪有這樣脆弱?


    還怕摔壞呢。


    旁邊,是一道紅磚牆,延伸至巷口,她踩著水泥道,聞著紅磚牆內傳來的樹木芳香,風將樹葉吹得沙沙響,風已經吹來沒那麽寒冷,帶著涼意,那天離開台北,是一月天,後來她在老家也過了家曆年。


    是有想到,溫頌亞約她一起去看頌盈,但她忍下那股衝動,在家當個乖巧的女兒,幫媽媽準備年夜飯,陪爸爸看電視,跟弟弟聊聊天。


    杜莉詠仰望天空,白皙的臉蛋一如往常般美麗,但她的眼神裏充滿了自信,兩個月前,她還是個愛到失去自我的女人,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當初為什麽要對溫頌亞懷疑,為什麽聽到了莫剛的話,就往壞的地方想?


    她不知道經過這段時間,溫頌亞變成什麽樣了;事實上,剛開始時她也忐忑不安過,擔心他可能會另結新歡,擔心他不愛她了。


    畢竟那天的爭吵太過激烈,現在想起來還是充滿震撼力,但經過兩個月,她忽然什麽都不怕了,她的心被排空,注入了很多正麵能量,她始終沒有停止思考關於他的事,她仍然愛他,他從沒離開她的心裏。


    美麗的唇角勾起漂亮的弧度,她深深看著天空,白色雲朵懶洋洋地徜徉在天空懷抱裏,她眨了眨眼,視線放遠,看進雲裏。


    雲的那一端,天空的彼端,溫頌亞在那裏嗎?


    他還是日複一日的展現他們創意,用那驚人才華滿足所有客戶,他也站在這片天空下,被雲守護……他還是習慣晚睡,開著那輛老車,不說話時很酷,但一笑起來就能抓住所有人的目光嗎?


    他還是兩個月前的溫頌亞嗎?


    他還……愛著她嗎?


    這段日子,空出來的時間讓她得以安排很多事,去學了半個月的瑜伽,發現自己腰骨很不軟q,沒天分;也去了一次插花課,發現自己坐不住。最後啊,加入烹飪班,沒想到炒著炒著炒出興趣來,多了一項技能的她,覺得人生也變得多彩了起來。


    她也花很多時間思考那段爭吵,思考溫頌亞是否真如莫剛說的別有居心,她想到他惶恐不安的深夜電話,也想到他那些跟她要承諾的字句,這些,現在看在她眼中不再是別有居心,而是一種孩子氣的舉動,她察覺他是因為怕失去,才這樣不安,而他的不安,卻被兩個月前的她視為心機……


    是誤會他了,杜莉詠胸有成竹的斷定,她了解他,他不是會用交往來勒索她繼續為他工作的人,他向來坦蕩,使不了心機,怎麽她竟然忘了呢?


    是因為當時太混亂,她太過不安,得來不易的感情讓她覺得捧著也怕摔,所以將所有的慌,都宣泄在他身上。


    想到這,她忽然有點心酸,一點點的心酸,隻有一點點……她不看天空了,低下頭,看著眼前筆直的路,她啊,準備好了。


    兩個月時間,讓她有了更豐沛的愛情,更有信心可以愛他,溫頌亞……這個她愛了好多年的男人,她準備好了,去愛他。


    杜莉詠回到家,上樓收拾行李,跟家人說了一聲,隔天清晨,她離開老家,返回台北。


    先將行李放到家裏,然後打開那支被她關機兩個月的手機,沒幾秒後,訊息音跳出來,她閱讀那些簡訊,大都是客戶傳的,最底下,一封信息躺在那邊,大約一個半月前,來自於溫頌亞的手機。


    ——真的就這麽絕情?如果,我說我從沒有因為想綁住你,才跟你戀愛,你信嗎?你如果願意回來,我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跟你解釋,莉詠……如果你要聽我的解釋的話,我就講,這樣,算不算讓步?對我來說,這是很大的讓步了……


    這封簡訊啊,讓杜莉詠眼熱了,切斷的兩個月因為這封簡訊接軌,她想他,好想他,想對他傾訴這些年來她的心情轉折,她已經想好了,決定把所有都講開,讓愛單純,不計較誰愛得比較早。


    當初會決定回老家,是因為從沒跟溫頌亞提過她家住哪,所以她得以安心沉澱心情,但這刻握著手機,看見那一大串的來電與留言訊息,穿插在其中的來自溫頌亞的,一通通一封封都令刀子看得怵目驚心。


    更她訝異的是,其中還有好幾封簡訊來自大學時期的學長學姐,那些學長學姐們,已經很少連絡了,卻都傳了簡訊來,內容不外乎是——頌亞找你找很久,如果不願意跟他連絡,也至少接接我們的電話……


    她握緊手機,記起溫頌亞曾經提過,因為工作忙碌的關係,漸漸跟以前的朋友都斷了連絡,她不禁猜想,他又是怎樣跟以前的學長學姐們重拾連絡?又是怎樣拜托他們幫忙尋找?


    他是這樣積極的尋找她……


    她抓著手機,往愛的方向奔去。


    杜莉詠搭計程車去溫頌亞的工作室。


    沿途風景越來越熟悉,那間老麵包店轉彎後是郵局,郵局旁邊開花店,再過去兩間是便利店,左邊兩條巷子後,紅綠燈右轉,左手邊就是她守護這麽久的溫頌亞的店。


    黑銀基調的裝潢,在溫暖的白日街景裏跳了出來,她眼神被鎖定,心跳如擂鼓,掏錢給司機,下了車。


    她站在對麵,看著這間美麗的店。


    這是他們的心血。這刹那她再次確定,自己是不可能跳槽的,因為現在強烈的心跳,在在告訴她,她怎麽可能離開這裏?!


    有一種情緒,叫近鄉情怯,忽地盈滿她胸口,杜莉詠深吸口氣,提步過馬路,在透明櫥窗前站定,偷偷探頭看向店內,探頭探腦一陣。


    唉,別蠢了,她搖搖頭,挺直身體,推門走進去。


    好緊張啊……


    櫃台內的小琳,聽見開門聲,這才抬頭看向來人,一見到杜莉詠,立刻呆住了。


    「杜姐?」小琳的嘴巴張得圓圓的,愣了幾秒,看著眼前微笑的美麗容顏,見到杜莉詠帶點怯意的搖了搖手後,才哇一聲,撲上去。


    突然被抱個滿懷,杜莉詠嚇一跳,但是,還真溫暖啊,小琳這麽想她喔?難得看見一臉酷樣的小琳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杜莉詠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她笑笑地拍了拍小琳的肩膀。「這麽想我喔?」


    她的語調輕快,跟小琳的滿臉驚訝形成對比。「你跑哪裏去了?怎麽突然就不做了?」


    杜莉詠但笑不語,她看了看店裏,擺設大都一樣,但是,好像有什麽不對勁……啊,是了。


    「怎麽架上東西變這麽少?」是故意調整的嗎?她不大了解。


    小琳黯下臉。「杜姐,還好你回來了……」


    杜莉詠打斷她,唇邊仍然笑著。「我沒有說要回來工作喔。」她沒那麽厚臉皮,現在叫溫頌亞再讓她回來工作,況且刀子也覺得現在很好,很多事情想要先理清再說,不想工作跟戀愛綁一起。


    小琳眼中閃過一絲不解,但立刻被急切的語氣掩過了。「杜姐,你不知道老板的事嗎?」


    「什麽?」


    「你真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們有聯絡……唉。」小琳歎氣。「過年時老板去國外找他妹妹,結果他妹妹竟然跟著回台灣,後來……」


    杜莉詠聽著小琳講述,越聽、心越驚,深層的驚慌層層襲來,全身發抖,最後,她奔出去,攔了計程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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