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嗎?是不是連一點雜音也沒有?對於聽力正常的他來說,他實在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聽不到所有的聲響,她寂不寂寞?


    思及此,他形容不出心裏的感受,隻是覺得沉悶。一個孤伶伶的女孩,什麽都沒有,連音樂、電視、電影,甚至是打遊戲機的聽覺享受都沒有,她的生活會不會太單調了?


    想起第一次開庭時,她伏在他肩頭哭得抽抽噎噎的畫麵,他不禁要想,待案子審判終結後,一個人的她要怎麽辦?把她留下嗎?可這裏不是收容所,要是每個委托人都把孩子交給他,他哪有那麽多心力?


    還是送走她吧!念頭剛閃過,他感覺心髒大力地顫動了下,像被什麽撞了一下似的。


    他為此刻自己的異樣感受感到困惑,知道自己心裏浮蕩著什麽,卻又說不出那是什麽,下一刻,他又問自己,也才開一次庭而已,這麽早煩惱這做什麽?低著濃眉,他試著厘清不明的思緒,但被她打斷。


    “你可不可以跟我形容一下,你聽的音樂,是什麽模樣?”她同學跟她一樣,都是聽力有問題的,她沒見過身邊有哪個人那麽喜歡聽音樂,於是在幾度見他沉醉其中的模樣後,她徹底地勾起好奇心。


    他聽的音樂是什麽模樣?這問題可考倒他了、要他背出那些複雜的法條,對他可是輕而易舉,但要他找出詞匯形容音樂……看著她安靜的身影,他心頭發酸,總覺得這樣的她太孤單,他應該滿足她現在的需求,不過就是聊一下音樂而已。


    他移開腿上的筆電,起身走到收納櫃前,挑了幾張cd,把音響音量轉小後,回到她身側。“我正在聽的是這張木笛演奏專輯。”他把cd盒遞給她。


    “木笛?我知道,就是小學生都會練的那個!”她看了看封麵,有趣地做了個吹直笛的動作。“它是什麽聲音?”


    周允寬沒多想,很迅速就找到答案。“像小鳥的聲音。”


    像小鳥的聲音?她皺著秀氣的眉,兀自想象著那樣的聲音,長久之後,她有些無奈地瞅著他。“像小鳥的聲音……那到底是什麽聲音?”她又沒聽過小鳥的聲音。


    雖沒聽過,她倒也有幾次在一些文章裏看到描述清晨的場景時,提到嘰喳的麻雀,或是咕咕啼叫的雞鳴,所以直笛的聲音可能像麻雀那樣?


    意識到自己犯的口誤,周允寬皺了皺眉頭,遲疑地開口:“小鳥的聲音就是……該怎麽形容……”


    “聽起來是不是很輕巧?”她想到自己也曾在清晨時分見過幾次麻雀,它們小小的,但看上去總是精神飽滿,她猜想它們的聲音應該很可愛。


    他看著她,眼底有著輕訝。“是很輕巧。”她聽不見,竟知道用輕巧來形容,是因為聽不見聲音讓她較一般人敏感纖細?


    “那這個?”她指著他手中另一張專輯。外殼的封麵圖是一個樂團,什麽樂器都有,她卻隻認識鋼琴。


    “這張是交響樂,這是交響樂團,什麽樂器都有。”


    “那這是什麽?”她指著圖片上一個圓形的白色樂器。


    他回答:“是音鼓。”


    看著他的嘴形,沈安婕愣了下。


    看了她一眼,周允寬把筆電放到腿上,打出是音鼓三字讓她看。


    但是音鼓之於她是陌生的,她讀不出唇語是理所當然。


    她發出好長的喔聲後,問道:“它聲音是輕巧的嗎?”


    “是沉穩的。”他想了想,又打了幾句話補充。“有時候聽起來像打雷,有震撼力,有時候是比較緊張的聲音。”


    她突然伸出手,在計算機上敲入幾個字,“心跳如擂鼓。”


    周允寬微愕,抬眼看著她。


    “我在一些文章裏看過這句話,好像是說,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心跳就會很快,那感覺就像打鼓一樣……所以打鼓的聲音應該和心跳很像吧?”說著說著,她右手貼上左胸,感覺那掌心下的律動,想試試能不能感受打鼓的聲音,卻摸不出所以然來。


    移了移手心,仍是摸不到什麽,她蹙起秀眉,不放棄地試著,須臾,一隻大掌輕握一下她手腕,她側眸看他。


    “會不會是在右邊?”她那好像摸不到心跳,但又非要摸到的執拗表情,像個求知的孩子,稚氣得有些可愛,他不禁莞爾。


    盯著他的嘴形,她一臉驚詫。“怎麽可能?心髒不是都在左邊嗎?”話落,覷見他眼底淡爍罕有的暖芒時,她怔了怔。


    他是在和她開玩笑?他也會開玩笑?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他恒常清冷的眼睛此時微轉著流光,像夜幕間隱在濃雲後的星子,淡淡的光芒忽隱忽現,極為誘人,讓人想一窺究竟。


    不是第一次和他坐這麽近,卻是第一次這樣仔細地看著這個男人,一種從未有過的、難用言詞形容的感受,在她心裏兜轉著。她就這樣傻怔怔看著他美麗的長眸,直到還貼在左胸的手心底下傳來一下強過一下的撞擊時,她才回過神。


    終於摸到了自己的心跳……好快喔!怎麽會……跳得這麽快?


    心跳如擂鼓就是這樣嗎?突然間,她意識到了什麽,臉頰一陣熱辣,她不曾有過現在這種體會,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


    周允寬發現她的臉突然變得好紅,皺了下眉,問:“你不舒服嗎?”


    “沒有!”她搖頭,回答得極快,然後有些心虛地指著他手中的一張專輯。


    “那這張又是什麽?”她不敢再直視他墨深般的眼,直盯著cd封麵圖。


    雖訝然她有些古怪的神色,但少話的他也沒再追問,隻是順著她的手指看著封麵。“這是莫紮特的鋼琴作品專輯。知道莫紮特嗎?”他在計算機上敲入莫紮特。


    沈安婕點點頭。“在書裏看過,他好像很有名。”


    “是,他很有名,他的作品也很有名,像這個,就是大家都會唱的兒歌,“小星星”。”他把cd翻到背麵,指著第二首樂曲的曲名——(小星星變奏曲)。


    她一臉驚喜,語聲不受控地提高。“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他輕詫。對一般人來說,那是從小聽到大的音樂,可對她來說,應該是陌生的,況且她從未聽過音樂,是如何得知它的?


    “我在通書裏看過。”


    “通書?”他想了想,不大肯定地猜測:“你說的是小朋友看的童書?”


    沈安婕用力點頭,慢慢地開口說:“因為通書裏麵有很多可愛的插畫,我喜歡看上麵的圖,書裏也都有兒歌教唱,常看到『小星星』。我還記得歌詞喔,就是依珊依珊亮晶晶,蠻天都濕小星星,瓜栽天空防光明,好香……”


    她特殊的咬字發音,在她朗誦聲中顯得違和而毫無美感,也許讓他人聽了還會笑上幾聲;偏偏,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她那笑彎著大眼、專注認真的模樣。


    他胸口漫開一股灼熱感,但他分不清,那是在心疼她聽不見,還是在為她驕傲她能如此坦然麵對自己的不一樣?這樣的她,會不會還是有著期待,期待有一天能聽見聲音?


    而如果有一天,醫學真能讓她擁有一些聽力,她想聽見誰的聲音?


    這一刻,他並沒發覺多年未起波瀾的心,已有了流動的跡象。


    “劉姨,你說這蛋要煎酥一點對嗎?”沈安婕將鍋裏加了蔥花和菜脯的蛋皮翻了麵。


    正洗著青菜的劉姨關了水龍頭,走到她身邊,看了看鍋裏。“對,要煎到兩麵都有點焦焦的。”


    “這樣比較好吃嗎?”放學回來,功課要是不多,她會到廚房幫忙。


    “會比較香,允寬喜歡這樣吃,我要是有煎這個蛋的話,都會習慣煎焦一點。”劉姨用手的動作說明著。


    她喔了聲,知道是他喜歡吃的,連翻蛋皮的動作也變得仔細。“那他會不會偏食?有什麽不吃的嗎?”


    劉姨擺擺手。“他很好養,除了早餐不習慣吃以外,他什麽都吃。”


    她又喔了聲,確定兩麵都已呈金黃色澤後,熄了火。她看了正在切菜的劉姨一眼,心裏琢磨著什麽,又不大好意思問,但不問又很想知道……


    把蛋盛盤,端到隔壁飯廳,再回到廚房時,她遲疑幾秒,還是靠到劉姨身邊去了。“劉姨……”她咬住下唇,欲言又止的。


    劉姨看了她古怪的臉色一眼,拍了兩下肚子問:“你餓了是不是?不然你先去吃,我把青菜炒起來就好了。”


    “不是,我是在想……”她吞吐了片刻,才試探性地問:“我住進來好一陣子了,怎麽沒見過周律師的女朋友,他沒有女朋友嗎?”


    劉姨愣了下,有些意外她問這問題。“他好久沒交女朋友嘍,我記得他大三時有交過一個,沒多久就散啦,之後也沒再看見他有哪個比較有往來的女性朋友,不過他朋友本來就不多,就很孤僻啊!”


    大三交的?“那他為什麽不再交?”


    劉姨開了爐火,好笑地看著她。“這你要問他啦,他不會跟我說這個。”


    “那劉姨看過他以前的女朋友嗎?漂不漂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我沒看過他女朋友,隻聽他提過而已。”把菜下鍋後,劉姨轉過臉看著她。


    “你怎麽突然間問起這些事?”


    沈安婕愣了下,兩腮驀地一熱。“沒事,我好奇。”她心虛地說完後,怕再被追問什麽,急急地又道:“我去擺碗筷。”


    她匆匆跑到飯廳後,突然笑了出來,知道他現在沒有女朋友,她覺得心裏有些甜。這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喜歡他了?那麽他呢?他會不會喜歡她這種女生?


    她有些傻氣地笑著,滿腦子都是他,連劉姨端著剛炒好的青菜走過來時,她也沒發覺。


    放下盤子,劉姨輕拍一下她的肩,要她看她。“安婕,你在高興什麽?”


    她搖頭,想到什麽又一臉期待地看著劉姨。“劉姨知不知道周律師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喜歡哪種女生喔?他才不跟我說這個,我想過要幫他相親,他不客氣地拒絕了,他那個人喔——”劉姨停住,狐疑地打量著麵前的女孩。她的表情溫柔中含著期待,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完完全全就是一副懷春少女的姿態……


    “你喜歡允寬?”劉姨驚訝地問。


    沒想到自己的心思這麽容易就被看穿,沈安婕呆了幾秒才紅著臉蛋點頭。“好像是這樣,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之前都不知道要怎麽麵對他的,現在卻很想跟他說話,很想看見他……”


    “難怪喔,我還覺得奇怪,怎麽最近我常看見你在偷看他,原來是喜歡他……”


    “劉姨,你覺得他會不會……討厭我?”


    劉姨看著麵前的女孩。允寬的感情世界她不是很清楚,但看得出來他對愛情這種事不及他對工作的熱愛,當然她也希望他身邊有個伴,隻是這個女孩會不會太小?


    可她不是他,沒法替他決定這種事,或者他不在意年紀,況且眼前這孩子若是能為他的生活增添快樂,年紀又真是問題嗎?十七歲是有點小,但不影響功課的話,為什麽不試試?


    “你這麽可愛,他怎麽會討厭你。”劉姨是鼓勵的口氣。“他不是熱情的個性,你如果喜歡他,自己就要好好把握,不過課業還是要顧。”


    沈安婕盯著她的嘴,一時間有些遲疑了。“這樣可以嗎?萬一他不喜歡我……”


    “你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劉姨睜大眼睛看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要試試看嗎?沈安婕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雖然擔心沒有聽力的自己不會被他喜歡,但沒嚐過愛情的她,這一刻對愛情還是抱著美好想象的。


    高大俊挺的周允寬在走過走廊時引起一陣注目,他一麵聽著身旁沈安婕班導師說明她在校的情況,一麵留意學校環境。


    不知道怎麽形容這樣的感受,在放學前的打掃時間,學生們一麵打掃一麵玩鬧,和他以前念書的感覺相似;隻是這個校園好靜,學生幾乎都是打手語溝通,而且大部分學生都戴有助聽器。


    “周先生,到了,就這裏。”班導師帶著他在教室門口站定。“安婕是負責掃教室的,我去把她叫出來。”導師說完,隨即走入教室。


    周允寬長眸一瞟,有些驚訝班級人數這麽少,算算桌椅,也才十個座位。但想想也是,畢竟這是啟聰學校,學生人數不可能像一般學校那樣。


    他打量著教師,視線移動間,見到背對他的班導師身旁站了個女同學,那女同學突然轉過身來,見到他時露齒一笑,然後匆匆奔了出來。


    “老師說,你要來接我回去。”沈安婕沒想到他會來接她,轉頭見到他時,驚喜不已。


    他垂眸,看著她笑彎的眼。“劉姨打電話給我,說她忘了把家裏鑰匙留給你,你搭校車回去會進不了門,我——”發現她直盯著他的那雙眼底,流動著瀲濫水光,柔情款款的,他感覺胸口被什麽輕撞了一下,心跳被撞掉一拍,他皺了下眉,神掌握了下她的肩。“安婕,你有沒有在聽——在看我說話?”


    因為太開心,她隻是專注地看他的眼,直到肩上傳來壓力,她才從那份喜悅的心情中恢複過來。


    她臉頰一熱,看著他的唇,開口要求。“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周允寬重複一遍後,又說:“你去把書包收拾一下,我在這裏等你。”


    她點點頭,笑道:“等我一下喔!”隨即腳步輕鬆地轉身進教室。


    劉姨這兩天和朋友去東部旅行,昨晚才說過會把鑰匙留給她,但還是忘了,她才在擔心回去時會被關在門外,想不到他會來接她。


    她回到座位收拾書包,一個男同學隨即上前去和她比劃著什麽,兩人表情很豐富,手勢也有些大,周允寬看見她開心地打了幾個手勢後,男同學伸手揉了揉她發心。


    他半瞇長眸,看著那個男同學的動作。她跟那個男同學很要好嗎?目光微移,他才發現教室裏除了她之外,隻剩另一名女同學,其餘幾個都是男生。這個班級隻有兩個女生?


    “我好了。”沈安婕收拾好書包,愉悅地奔至他麵前,臉蛋紅撲撲的。


    移回目光,周允寬看著她。她今天穿一般製服,深色長褲搭上白色格子衣領的長袖上衣,衣領下能見到她加了件黑色套頭。


    他以為她的臉頰是因為被冷風刮過才如此紅豔,他拉了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提醒道:“你外套呢?”


    沈安婕搖搖頭。“我沒有帶外套。”


    沒帶?不冷嗎?他皺著眉頭說:“那走吧!”


    他轉頭邁開步伐,她跟在他身後,其間遇上了認識的幾個同學,對方都會和她比劃手語,他瞟了一眼,發現幾乎都是男同學,看來她異性緣不錯……這個認知,讓他微微不悅,不發一語地徑自往前走。直到出了校門,走到自己的座車旁時,才見她小跑步過來。


    沈安婕在他麵前站定,微喘道:“你走好快。”


    “上車。”他冷硬地命令。


    那樣冷峻的麵孔已無法再令她感受到壓力,沈安婕笑瞇瞇地繞過車頭,坐上副駕駛座。當他坐進車裏時,她意識到兩人正處在一個隱秘狹小的空間,這個想法讓她心跳微微加快了。


    周允寬拉上安全帶,發動車子,放下手煞車同時,發現她未係上安全帶,他傾過身子幫她係上,她身子像是顫了下,他疑惑地抬起長眸,不經意和她睜大的明眸對個正著,視線在半空中膠著,竟就這麽移不開了。


    她的眼睛是美麗的,晶亮清澈得像是表麵還覆了層水光,眨動間,那流轉的波光甚是吸引人;她的睫毛甚黑,細密地排列著,她……驀地,他的手機傳來音樂。


    他眨了下長眸,覷見她染著桃色的麵頰,那提醒著兩人目前的姿勢有些曖昧,他匆匆別開目光接起電話,和對方交談一會兒後,眸光無意一轉,瞥見了安靜注視他的她,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決定什麽。


    掛了電話,他再度看向她時,眸光已是淡然。“安全帶。”他指著她還未係上的安全帶,提醒她,見她扣上後,他才又開口:“我晚上和朋友約了吃飯,你一起去吧!”


    “……啊?”她偏著頭看他,不大相信他約了她。


    她傻傻的表情讓他莞爾,他難得地解釋。“劉姨不在,你回去也沒晚餐吃。”


    其實他大可以送她回家,路上再幫她買晚餐;可方纔那一眼瞬間,她安靜的麵容落入眼底,他突然不想把她一個人留在家。


    確定他是要帶她一道去和他朋友吃飯,沈安婕藏不住喜悅的心情,才想應好,卻突然想到了什麽。“可是,我聽不見,你朋友會不會用奇怪的眼神看你?”


    聞言,他皺起眉。“為什麽這樣問?”


    “很多人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啊!雖然我的長相和大家沒什麽不同,可是隻要我開口說話,或是打手語時,就會有人一直看我,好像我是什麽奇怪的生物一樣;而且我和媽媽出門時,我一說話,大家也會用奇怪的眼光看她。聽不見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麽我身邊的人也要承受異樣目光?”


    笑了笑,她又說:“我不喜歡我身邊的人也被別人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怕你的朋友等等見到我,會覺得我很奇怪,那樣子的話,他也會覺得你很奇怪。”


    看出她隱藏在笑花底下的自卑,他心頭微酸地問:“為什麽你要這樣想?”


    “不是我要這樣想,是我常遇到這樣的情況,我這樣的人,是很容易被排斥的,我爸就是了,我其實不大喜歡和人說話,常會被笑。”她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他心裏一陣痛麻。


    沉默片刻,他深深凝視她。“但我不曾那樣看你。”


    沈安婕眼神微亮。“真的嗎?你不覺得聽不見的人很麻煩嗎?等等到了餐廳,你也不怕被別人指指點點嗎?”


    “那不是你自己能選擇的,又何必管別人怎麽想?我告訴你,就算像我這樣健全的人,不管走到哪兒,也都會有人討論,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什麽表情地說完後,他再度問:“決定跟我走了嗎?”


    知道他不會看不起她,還說了鼓勵的話,她亮晶晶的大眼直瞅著他。“好啊好啊!”


    那燦亮的凝視像一簇火苗,讓他胸口熱了下,晦暗的心底像是亮了一角,他有些意外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隻得挪開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踩下油門。


    寬敞而優雅的包廂在寧靜中透著貴氣的氛圍,簡單又舒適的擺設和餐具,在在展現著內斂的美感;而陸續上桌的美食,光看那鮮豔的配色和擺盤,就讓人覺得食指大動。


    沈安婕看著一道道佳肴,除了生魚片,她每道都想吃,卻不知道該從哪道先吃起,她舉起筷子猶豫好久,感覺左手腕被握了下,她側過臉。


    “敢吃生魚片嗎?”周允寬見她筷子舉了老半天也沒動一口,猜測著她是不是不喜歡日本料理,他比了下麵前那約莫四人份的生魚片船。


    “我沒吃過。”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不要試試?”


    他要她試試看嗎?那是生肉,她並不想試,但他都開口了……“好啊。”還是點點頭。


    他伸手取來醬油碟,擺到她麵前。“你第一次吃生魚片,先喝水暖胃。”他指著一旁的水杯,見她喝了幾口,他用公筷挾了片海鱷放到她盤中。“先沾醬油試試,才吃得出魚肉的鮮味。”


    沈安婕看著盤裏的生魚片,遲疑片刻後,挾起魚肉沾了醬油,閉上眼一口氣塞進嘴巴,嚼了幾口後,她驀然睜眼,水亮亮地看著他。“好好吃,不臭耶!”


    那驚喜的表情讓他冷峻的麵龐軟了幾分,他把自己麵前那已加了芥末的沾醬移給她,又挾了片鮭魚放進她的盤子。“換試試這個。放進嘴巴時不要吸氣,一口氣吃下去。”他說得極緩慢,還指著自己的鼻子。


    她依言照做,當芥末那股嗆鼻的氣味直衝腦門時,她皺了下鼻,突然緊握住他擱在桌上的右手,他困惑地看著她。“怎麽了?”


    待口中的細膩軟滑咽下後,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好過癮!”回味起方纔那瞬間的嗆味,她笑了出來。原來生魚片這麽好吃,她還以為會有腥味。


    那有些誇張的滿足表情,讓他嘴角勾了勾,極淡的。“想吃什麽就自己來。”


    他也舉筷為自己挾了片旗魚和少許蘿卜絲,再沾上芥末。


    “原來你喜歡幼齒的。”一道揶揄的男嗓在對麵響起。


    剛把魚肉送入口中的周允寬嗆了下,他抬起黑眸,冷冷瞅著對麵位子上的好友。兩人大學四年,個性天差地遠,卻意外合得來,就連畢業後,好友沒和他一樣走上律師這條路,跑去賣房子,兩人仍是一直維持著友誼,有空就約出來吃飯喝酒。


    吳秉賢不客氣地瞠大眼,繼續調侃對座清冷的男人。“啊!難道我說錯了?我還想說怎麽你跟那個係花分手後,這麽多年來身邊都沒有女人,原來你換了口味,現在喜歡幼齒小妹妹啦?”他挾了片烏賊生魚片和一片紫蘇葉,放入口中咀嚼。


    “一開始不就介紹她是一個案子的證人了?”周允寬擱下筷子,抽了張麵紙擦過嘴唇。


    “真的隻是證人?”吳秉賢狐疑地看向女孩,像是期待她響應什麽,但見她低頭安靜進食,似乎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直覺這反應不對,想起方纔她的發音,他像發現什麽,緩緩睜大了眼,訝然地看著對麵的好友。“她……她……”


    “她聽不見。”周允寬淡聲說。


    吳秉賢一臉驚詫。“難怪她對我的話沒反應,而且她說話的腔調有些奇怪,我剛還想說就算是外國人說中文,也不是這種發音……”


    周允寬沒應聲,隻是低頭進食。


    “喂,那你們這樣住在一起,不會日久生情嗎?”真是語出驚人。


    “你電話裏說的重要事情就是要我聽你講這些無關緊要的?”周允寬淡淡地問。


    “講這樣就不對啦!我第一次見你對女生這樣有耐心,你對以前那個也沒這麽好,我當然對小妹妹感到好奇嘛。”


    放下筷子,周允寬冷嗓持平地說:“既然你沒什麽——”話未竟,已被好友搶見他一副打算走人的模樣,吳秉賢做出投降動作。“好好,我說。我找你是想拜托你打一個官司。”


    “你惹了什麽事?”周允寬語調不急不慢的。


    “喂,我優良公民耶,當然不是我,是我姐啦!她要跟她老公離婚。”


    “理由。”經手過不少離婚官司,他公式化地開口。


    “喔,就她老公外遇,被她抓到,她除了要告那個女的,也要離婚,不過她老公不肯離婚。”吳秉賢看了看律師好友後,視線移到女孩臉上。


    “有證據證明外遇嗎?”


    “當然有啦!唉,當初兩個愛得死去活來,我爸媽反對得要命,我姐還是硬要和他在一起,結果才幾年,馬上就麵臨丈夫變心。”


    周允寬低哼了聲,嘴角勾著嘲弄。“愛情本來就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也不全是那樣啦,還是有人過得很好啊,像那個——”


    兩個大男人一麵討論著事情,一麵用餐,周允寬不忘注意身側女孩的需求,見她看著那鍋冒著熱氣的海鮮火鍋,想吃又不好意思隻顧著滿足自己口腹之欲的表情,他拿過她的碗,長手一探,幫她盛了些熱湯和湯裏的大白菜及燕餃、魚片。


    他把碗端到她麵前,轉過臉看著她,叮嚀道:“燙,小心喝。”


    沈安婕側眸,隔著蒸騰熱氣,瞧見他溫柔的表情。他叮嚀後又轉頭和朋友交談,她坐在他身側,隻瞧得見他淡淡側顏,看得見他掀動的嘴唇和滑動的喉結,卻看不清楚他的唇形。


    雖不知道他和朋友聊了什麽,但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和朋友喝酒吃飯,那少了平時肅冷的輕鬆姿態,別有一番風采。


    “她幾年級?”吳秉賢看著對麵男人的舉止,又看看女孩身上的高中生製服。


    “國三。”


    “國三很大啦,幼兒園的都知道燙不燙了,她會不知道嗎?你還把人家當小孩啊?”嗤笑了聲,又道:“喂,你和她真的沒有什麽關係?你如果不喜歡她怎麽可能會注意她……你該不會想學那個什麽長腿叔叔把?你們這組合,還真有像,哈哈!”


    周允寬愣了下。“隻是公事。”


    “可是我看小妹妹……”吳秉賢故作神秘地頓了頓後,才道:“好像喜歡你耶,剛剛我們在討論我姐的事,我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常落在你臉上,尤其是嘴巴。”


    周允寬聞言,心下一震,可情緒深埋的他隻是沒什麽表情地說:“她聽不見,當然是讀唇語。”


    “那個眼神明明就不一樣,不信我問給你看。”吳秉賢看著沈安婕,動作略大地揮了揮。“嗨,妹妹,看我一下。”


    看著對麵有著一張娃娃臉的男人,沈安婕睜大眼。


    “他是不是很凶?”吳秉賢指著周允寬,一字一字慢慢地說,還做了個臭臉的表情。


    沈安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的意思,笑著搖搖頭後,拿出書包裏的紙筆寫下:“他人很好。”


    很好?吳秉賢看著對麵那一派鎮定進食著的話題男主角,見好友沒什麽反應,他突然看著沈安婕,語出驚人。“妹妹,那你喜不喜歡他?”


    未作多想,沈安婕開心地點頭,直接開口。“喜歡他。”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道出什麽,她兩腮一熱,急著低頭書寫:“因為這段時間都是他和劉姨在照顧我……”


    她把紙遞出去,看了看娃娃臉男人一臉意味不明的笑容,再偷偷覷下身側依舊垂眸進食的男人一眼……


    “噗!愈描愈黑。周大律師,人家小妹妹真的喜歡你啦!”吳秉賢把紙遞給周允寬,又看著她。“妹妹,他很無趣,而且整整大你十歲,你不要喜歡大叔啦!”


    他玩笑地說。


    十歲、大叔……沈安婕愣了下。她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就是喜歡他,沒辦法控製自己的心了,就算他大她十歲又怎麽樣呢?


    “你不要鬧她。”看了她寫的內容,又聽見吳秉賢要她別喜歡他時,周允寬心底一陣矛盾的惱,他冷肅地看著好友,可他微揚的語聲,又讓好友逮到機會。


    “喂,你認真了耶!”吳秉賢換上正經的表情。


    “什麽?”周允寬皺著眉。


    “你雖然老是很冷漠,不過說話的口氣倒不至於凶,可是你剛才很凶喔,舍不得我拿小妹妹開玩笑厚?”又開始試探冷調男人的底。


    周允寬心裏暗自一震,冷涼地看著他。“你話總是這麽多,不累嗎?”他低頭含入一口大吟釀。


    “我是關心你!”吳秉賢沒好氣地瞪著好友。


    周允寬聞言,隻是轉了下杯子,又抿了口清酒後,目光緩緩移向身旁那捧著湯碗喝湯的女孩。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他們說了什麽?


    當她對著秉賢脫口說出“喜歡他”時,他心口猛地一震,怦怦跳動著,他雖掩飾得很好,若無其事地吃著,但那個心啊,再也無法平靜,直至此刻,他有條理的思緒仍舊是鬧哄哄的。


    她當真喜歡他?何時開始的?想起她最近常在早餐時,端著一份早餐送到習慣在客廳看晨間新聞的他麵前,提醒他早餐不該隻喝咖啡的行為;想起她最近常臉紅,還有她注視他的目光常是柔軟燦亮的,原來全是因為喜歡?


    垂下黑眸,他執起杯子再抿了口清酒,姿態看似閑適,心底卻有波濤暗湧,那難以分明的情緒裏,像有一絲喜悅,但更多的,卻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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