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一夜細雨,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泥土以及落葉的味道,還有若有似無的淡淡花香。


    秋陽懶懶地照射在盛開的桂花樹上。


    無風,桂花花瓣獨自飛舞飄落,泥地上鋪滿了桂花瓣,彷佛下著一場安靜的細雪。


    花香浮漾,清淡幽微。


    兩雙軟緞繡花鞋一前一後地走在潮潤的花徑上,前麵那雙赭紅色繡花鞋沈穩謹慎地行走著,一步一步地將落花踩進泥地裏;後麵那雙淺紫色的緞鞋卻步伐跳躍淩亂,為了閃避一地的落花,卻因此讓她的緞鞋濺上許多泥水。


    這雙淺紫繡花緞鞋的主人是個容色嬌美的少女,肩上背著一個小包袱,麵上露出苦惱之色,但卻不是為了繡鞋沾染上汙泥苦惱,而是不管她腳下怎麽閃躲,都無法避免會踩上潔白嬌嫩的桂花花瓣。


    「怎麽慢慢吞吞的?走快一些呀!」前方的婦人停下了步子,回頭見少女眼睛隻盯著地麵走,遠遠落後了一段距離,忍不住低聲催促著。


    「知道了,姑姑。」少女緊行了幾步,不小心踩爛了幾朵落花,她的秀眉立即心疼地皺了起來,滿麵自責的神情。


    「花竽,妳怎麽又來了!」婦人麵色沈凝,一眼橫過去。「姑姑跟妳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總是見了花鳥魚蟲就像傻瓜似的犯傻,瞧瞧妳這個模樣,誰見了都會以為妳是個傻子呢!」


    花竽揚起臉,露出一抹歉然的笑。


    「姑姑,我不是已經改很多了嗎?」她說得有些心虛。


    婦人直視著她,輕輕低歎。


    「有沒有改妳自己心裏頭有數,依我看,妳這個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大概是改不掉了。」


    「我倒是真心想改,可不知道……怎會那麽的難?」花竽尷尬地笑笑。


    婦人歎息一聲,摘下一朵桂花,輕輕簪在她的發髻上,緩緩說道:「妳明明聰明得很,見一知十,老夫人不管教妳什麽一點就通了,可妳看起來怎麽就是比風竺、雪笙和月箏她們傻了幾分?這些姊妹們都習慣妳的毛病了,自然不以為怪,可妳現在要去的『雲養齋』裏可沒有這些了解妳的好姊妹們,『雲養齋』裏的大小丫鬟如今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妳呢,見了妳這毛病還不知會怎樣奚落妳。」


    「姑姑放心,我時時刻刻都記著要改,等日子久了,總是會改得掉的。」花竽正要被帶往「雲養齋」服侍新主子,她原已有些不安,聽了秦玉蓉的話後更加緊張了。


    「妳對常人不會多留心注意的事情總是感觸特別敏銳,或許天性如此,所以才能將畫畫得那般栩栩如生吧?這樣也不是不好,隻是當一個丫鬟,妳的才華或許能得到主子的賞識,卻也容易招來旁人的嫉恨。」秦玉蓉淡淡地說。


    花竽側頭,似有不解。


    「姑姑,老夫人調教我們四個姊妹,原意不就是要我們都得到主子的喜愛和賞識嗎?老夫人總是教導我們幾個姊妹,若能得主子寵愛,收房為妾,便是終身有靠了。」


    秦玉蓉柔聲道:「花竽,妳雖是老夫人買斷的家奴,但是還算有親人在,倘若遇上了好主子,還有機會解除奴籍,交給親人帶出府婚配,妳也不是非得求一個妾室之位,在蘭王府裏委曲求全地過日子不可。」


    花竽搖搖頭,淺淺微笑,雙眸無辜而明亮。


    「我爹娘雙雙病故不久,叔父嬸母就把我賣給了老夫人,他們算得上我的什麽親人?再把我交給他們,難保他們不會再把我轉賣給別人。我已是無根之人了,若能留在蘭王府裏一輩子也心甘情願,何況這兒有風竺、雪笙和月箏幾個姊妹在,還有老夫人和秦姑姑,妳們才是我的親人了,我可不想離開妳們。」


    秦玉蓉深深凝視著花竽,眼神微帶著傷感,細心溫柔地撫順她鬢邊的細發。


    花竽的話觸動了她的心思,她和花竽雖然身分都是仆婢,但她卻是無權決定自己命運的家生奴,她從六歲起就在汪府服侍比她年長三歲的若蘭小姐,後來又跟著若蘭小姐陪嫁到蘭王府。對她來說,若蘭小姐無疑也算是她最親的人。


    老夫人出身京城豪門望族,閨名汪若蘭,自幼工習詩詞,妙解音律,更善於琴棋歌詠,是不可多得的才女,當年京城無人不曉,上門求親的王孫公子多如過江之鯽,蘭安郡王爺對她亦是傾慕不已,並誓言要娶到她為妻。


    由於老夫人芳名中有個蘭字,又見蘭安郡王爺人品身分皆為上選,回回求親被她刁難也沒有因此難退他,便以為自己的終身幸福注定要應在蘭王爺身上,於是滿懷喜悅地應允了婚事,風風光光嫁進了蘭王府,成了蘭王爺的元配夫人。


    誰知幸福恩愛的時光竟不到三年,在妾室香靈入府之後便徹底變了調。夫人性情高傲,不屑與不安分的妾室爭奪地位,加上所生的兩子一女皆意外夭亡,過度悲痛後便心如死灰,帶著她住進僻靜的後花園閣樓裏,選擇消沈避世。


    秦玉蓉原以為夫人自己若有了幸福美滿的婚姻,便會為她尋一門好親事,替她安排終身,沒想到飽受打擊後的夫人頹廢自棄,反而更加依賴她的服侍和陪伴,需要她寬慰孤寂的心。漸漸地,她成為夫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柱和依靠,夫人一刻也離不開她。


    她心中其實並不願意與夫人過著離群索居、清靜枯寂的生活,她雖是家生奴,但是從來不想一輩子服侍人,她渴望能擁有自己的家庭,不願意自己的下半生陪著夫人埋葬在這座冷僻的閣樓裏。因此,她想了個法子,提議買四個小丫頭進來,訓練她們服侍老夫人,好讓老夫人慢慢脫離對她的依賴,這麽一來,她就不必再像被線牽著的木偶那般身不由己了。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老夫人的應允,老夫人拿出銀兩給她,隻提了一個條件,希望買來的小丫頭模樣和長相都要像她已夭亡的女兒芮晴。她以為老夫人隻是思女心切,並沒有再往深處想,就把買丫頭的事交代給了男仆葛大。


    四個模樣酷似芮晴的小丫頭買進府後,老夫人對她們極為滿意,給她們分別取名風竺、花竽、雪笙、月箏,並且一點一滴地將自己平生所學傾囊教授。


    然而這四個丫頭並不像老夫人是天生的才女,礙於各人天賦,難以盡得老夫人真傳,不過在老夫人嚴格的調教之下,每個人琴棋書畫、絲竹歌舞都能拿得出手,又依各人天賦而有所專精,像風竺琴藝過人,歌聲更是絕美動聽,而花竽則更精於書法,擅長繪畫。


    秦玉蓉原以為老夫人養育教導這四個丫頭隻是想排遣心中思女的苦楚,可是當老夫人決定把她一手調教的四個丫頭全部送給王爺的妾室香靈和小妾淇茉所生的四個兒子,並一再囑咐她們無論如何都要得到主子寵愛、要讓主子收房納為妾室、要鞏固自己的地位時,她才隱隱約約察覺到老夫人真正的用意和想法,了解了這是老夫人對蘭王爺的一種報複。


    本來,她想利用這四個女娃兒好讓自己得到解脫,卻沒想到老夫人也想利用她們達到自己的報複目的,然而這些冰冷自私的意圖在整整八年的朝夕相處下早已慢慢被感情融化了,她漸漸忘記了要為自己下半生打算的念頭,反而開始操心起這四個丫頭的未來。


    她伸手拉住花竽如雪的皓腕,低聲說道:「花竽,把妳送進『雲養齋』之後,妳就是四爺的人,以後新主子要打罵妳,老夫人和我是無權幹涉過問的了,今後誰都照顧不了妳,一切都隻能靠妳自己。」


    「我明白。」花竽含笑點了點頭。


    秦玉蓉看著她,沈思半晌後,說道:「聽說四爺身邊有個寵婢名喚迎月,四爺的飲食起居全由她一人貼身照料,『雲養齋』裏的大小丫鬟全聽她的使喚,妳忽然進了『雲養齋』,隻怕會受她欺負,倘若妳真受氣了,定要想辦法傳話給姑姑,別自己一個人傻傻受苦,知道嗎?」


    「是,我知道。」花竽點頭答應。


    秦玉蓉凝視著她,想了想,仍有些不放心。「有沒有什麽東西漏帶的沒有?現在趕緊回去拿還來得及。」


    「沒有,我都帶齊了,瞧,姑姑繡給我的帕子我一直都貼身帶著呢!」花竽從腰間抽出繡帕,盈盈笑說。


    「這條帕子是妳剛進府時姑姑繡給妳的,都已經用得這麽舊了。」秦玉蓉看著那條舊帕子,心中湧起一陣暖意。「雪笙不是繡了好幾條新帕子給妳嗎?把這條丟了吧,別讓『雲養齋』裏的那些丫鬟笑話妳。」


    「怎麽能丟了!」花竽笑著搖頭。「新帕子摸起來不及舊帕子柔軟舒服,舊帕子比較好用,何況這是姑姑繡的帕子,再舊也不能丟,不用了也會好好收起來。」


    秦玉蓉聞言,滿心感動。


    「妳是個念舊情的好孩子,日後若得了主子恩寵,也別忘了咱們昔日的情分。」


    「不會,姑姑,我一定不會忘的。」花竽握緊她的手,懇切地說。


    「我知道妳不會。」秦玉蓉笑了笑,拉著她走過花徑。


    花竽邊走邊回頭,憐惜地看著腳下被她踩入泥地裏的落花。


    「凋謝的花就已經是死去的了,妳就算踩爛了它也沒什麽可難受。」秦玉蓉頭也不回地說道。


    花竽秀眉輕輕蹙起,心中暗暗歎了口長氣。當花朵仍鮮妍時,女子們摘下來插在發髻間增添麗色,可一旦凋零了,便隻有由著人踐踏的命運,世間為何如此冷酷呢?她悲哀地閉上了眼。


    「花竽,過於心軟也是妳最大的毛病,若是改不掉,可有妳吃不完的苦頭。當主子的可以心軟,可當丫鬟的心軟就隻會被踩在腳底爬不起來。」秦玉蓉加重了語氣道:「別忘了,妳這會兒還不是主子,隻是個丫鬟。」


    花竽怔怔地點了點頭,神情複雜而迷惑。


    *


    來到「雲養齋」後,花竽依依不舍地淚別秦玉蓉,秦玉蓉對著前來接花竽的頭等丫鬟迎月交代了幾句「花竽是老夫人一手調教出來的丫鬟,現在撥給四爺使喚,望四爺善待」的話後,便轉身離去了。


    花竽不舍地望著秦玉蓉走遠的背影,迎月漠然站在一旁打量著她。


    「妳就是中秋夜宴那日豔驚四座的風花雪月之一呀?確實頗有些姿色,叫人忍不住都想多看上幾眼。」迎月微微冷笑道。


    花竽聞言,回眸望向迎月,隻見她那雙細長嫵媚的丹鳳眼正細細盯著自己瞧,麵容十分嬌俏秀雅,卻因眼中的倨傲冷淡,讓她看起來並不好親近。


    「多謝姊姊讚美。」花竽屈了屈膝,笑道:「風花雪月隻是我們四個姊妹的單名,我的名字叫花竽。若論姿色,我還不及姊姊呢。」她謹記著秦姑姑的教導,千萬不要與這位四爺跟前的寵婢口舌交鋒。


    「嘴倒還真甜啊!」迎月眉間微露得意與不屑。「聽說老夫人調教出來的風花雪月一個個歌舞刺繡、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花竽笑著搖了搖頭,含羞道:「我隻精一枝畫筆,在歌舞方麵粗笨得很,總是挨老夫人的罵,真正無所不精的是老夫人,我們四個姊妹所學的還不及老夫人十分之一呢!」


    迎月無聲一笑,轉身跨過門坎,走進「雲養齋」,一邊冷冷地說道:「我就不明白了,老夫人把買來的丫頭一個個調教得技藝超群又如何?一樣改變不了身分低賤的事實,再怎麽出色不凡也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運氣好最多也就撈個姨娘當當,還能有多大的前程?」


    花竽微窘,指尖捏著衣角,慢慢跟著迎月走進屋。


    「老夫人是我命中的貴人,老夫人要我怎麽做我便怎麽做,我不敢奢想什麽前程。」她低低地說著。老夫人總是再三對她們四個人說,雖然她們出身低下卑賤,但是若能得到主子寵愛,收房為妾,那便是她們人生最好的結果了,沒想到她視為人生中最大的目標,迎月卻如此不以為然。


    「不敢奢望是假話吧?真不奢望還來這兒幹麽呢?」迎月冷笑道。「妳我都是當丫鬟的命,我可沒有妳的命好,妳有老夫人調教,又有老夫人這個穩當的靠山,一來『雲養齋』便是頭等大丫鬟,直接把這兒的大小丫鬟踩到了底,哪像我們這些人,誰不是從粗使丫頭苦熬起來的,要熬多少年才有機會給四爺倒個茶水,妳卻這麽輕鬆容易就到四爺的身邊來,不出幾日,真當上了四姨娘又有什麽可令人意外的?這就是有靠山的好處。」


    花竽總是認為自己就是命不好才會被買進蘭王府當丫鬟,沒想到「雲養齋」的寵婢竟還對她說自己的命沒有她好,她本就生了一顆謙卑的心和一副軟心腸,迎月的幾句冷言嘲諷換來了她的憐憫與同情,甚至覺得自己沒有吃過苦也沒有半點功勞,一進「雲養齋」就占了便宜而感到內疚起來。


    「論資曆,我是遠遠及不上迎月姊姊的。老夫人雖然言明我是頭等大丫鬟,但是我知道『雲養齋』有『雲養齋』的規矩,迎月姊姊素日如何調配『雲養齋』裏的眾姊妹,我都聽姊姊的吩咐,原有的規矩不用因為我而打破。」她跟著迎月穿過院子裏栽植的芭蕉樹和梧桐樹,走進抄手遊廊。


    「妳要聽我的吩咐?」迎月回頭看了她一眼,輕笑了幾聲。「這話可是妳自己說的,將來可別怨我。」


    「我不怨姊姊,姊姊怎麽吩咐我便怎麽做,隻要眾姊妹們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怨我,我也會心安理得一些。」花竽盈盈笑道,話說得十分真誠懇切。


    迎月深深看著她,冷眸中有一縷寒光劃過。


    「倒沒想到妳這般懂事又善體人意,本來錦荷因為妳要來,已經準備把自己的住處讓給妳了……」


    「不用讓,千萬不用讓給我!」花竽急著搖手。「隨便給我個睡覺的地方就行了,用不著為了我驚動各位姊姊妹妹,這樣我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恰好錦荷抱著一隻箱子從正屋裏走出來,在遊廊轉角處遇上了她們,她冷漠地掃了一眼花竽,見花竽模樣甜美嬌俏,神色謙和,還帶著些討好的味道,不覺蹙起眉頭,眼中對她的敵意更重。


    「錦荷,妳來得正好,我想妳還是住在原處方便,東西不用搬了。」迎月笑著對錦荷說。


    「為什麽?」在丫鬟當中地位僅次於迎月的錦荷奇怪地問道。


    「本來安排花竽接替妳的差使,不過花竽剛進『雲養齋』,對『雲養齋』裏頭的大小事都不熟悉,所以我決定先讓她從雜事做起,等她做熟慣了再安排她進內屋服侍四爺。」迎月似笑非笑地對錦荷說。


    「雜事?」錦荷詫異,生生愣了半晌。「這樣……好嗎?」她看著迎月,有些許不安。


    迎月還未答話,花竽便笑著直點頭,坦然道:「這樣甚好,我初來乍到,不明白的事有很多呢,還望姊姊們多多教導。」


    「錦荷,花竽妹妹如此體貼又懂規矩,真是討人喜歡,妳說是嗎?」迎月嫣然一笑道。


    錦荷小心覷她一眼,旋即明白了,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確實討人喜歡,我本以為花竽妹妹會仗著老夫人撐腰,一來就踩著眾姊妹頤指氣使、惹是生非呢,不想竟是這樣親切隨和的好妹妹,看來咱們是白擔心一場了。」


    花竽害羞地低了低頭,自小和風竺、雪笙、月箏幾個姊妹在一起,彼此之間沒有猜疑和嫌隙,都是真心相待,所以她聽不出錦荷話中藏著話,當真以為自己已經贏得了她們的好感,暗自欣喜不已。


    「錦荷,妳把東西搬回屋去,一樣留在正屋裏不必走了,我帶花竽到後邊的花塢……」迎月雙眸忽地一亮,笑說:「可巧了,咱們『雲養齋』後頭有個花塢,妳名叫花竽,那兒正適合妳住呢!」


    「花塢!」花竽眉梢眼角揚起了歡悅的笑意。「老夫人跟我說過,『雲養齋』從前是王爺特別為老夫人蓋的書齋,書齋後有個花塢,是老夫人專門養花的地方,我自小就愛花,住花塢正合適,多謝姊姊安排!」


    錦荷摀著嘴低低笑出聲,花竽不解地回眸看她。


    迎月輕咳一聲,迅速掃了錦荷一眼,錦荷立刻斂了笑,捧著箱子慢條斯理地轉過身走回正屋去。


    「現在的花塢可不比從前了,因為四爺不愛花。」迎月從容地拉著花竽的手,若無其事地往遊廊後頭走。


    「四爺不愛花?」花竽微怔。


    「妳剛剛沒仔細瞧嗎?『雲養齋』的內院裏隻有芭蕉和梧桐樹,一盆花都沒有,隻有外屋有幾處花架罷了。」迎月淡淡地笑道。


    花竽心口有些微涼意,似一種不祥的預感。


    「花竽,『雲養齋』有大小丫鬟八個人,我和錦荷住在正屋裏貼身服侍四爺,其餘六個小丫鬟分別住在正屋兩側的耳房裏,『雲養齋』內並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再住人了,所以我才不得不安排妳住進花塢裏,妳可要體諒我的無奈。」


    「姊姊千萬別這麽說,是我給姊姊添的麻煩。」聽了迎月的話,花竽心中感到十分歉然。


    「我底下管著那麽多人,若偏心了妳免不了有人要閑話,妳能體諒我就好,盼妳別在心中埋怨我。」迎月領著她走到遊廊底。


    「我不會埋怨姊姊的。」花竽誠懇地回話,看見前方有個月洞門,門上寫著「花塢」兩個字。


    穿過月洞門後,有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角落處有一口小小的井,和院子相接處是一間蓋成半弧形的矮房。


    「聽說這間暖房從前是老夫人養花用的,不過已經空了十年,四爺不愛花,我們這些仆婢也省了事,隻拿這間暖房當倉庫用。」迎月邊說邊把門打開來。


    花竽跟在迎月身後走進屋內,立刻聞到一股黴味,她下意識地掩住口鼻,呆呆地環視著這間積滿了雜物與灰塵的屋子。牆角到處堆放著柴火和木炭,還有大大小小的空瓷缸,那些舊瓷缸看起來和老夫人在閣樓裏養花的瓷缸極為相像,臨窗的大炕上則堆滿了一箱一箱的蠟燭,屋內連一張桌子椅子都沒有。


    這不是香氣襲人的花塢,而是一個臭烘烘的倉庫,她難道要睡在這裏?花竽怔愣地呆站著。


    「這屋原本就是養花用的,所以蓋得低矮了些,不過到了冬天妳就知道好處了,這屋子暖和極了呢!」迎月滿臉含笑,一邊把堆在炕上的幾大箱蠟燭搬開來。


    花竽連忙放下肩上的小包袱,過去幫迎月把蠟燭搬到一旁。


    「花竽妹妹,先委屈妳暫時住在這兒了,等我把正屋騰出一處來,一定會盡快把妳挪進屋去。」迎月握住她的手,滿懷歉意地說道。


    「好,那就麻煩姊姊多多費心了。」花竽微笑點頭,絲毫不疑有他。


    「我找些被褥或氈毯讓丫頭們給妳送過來,晚膳後再領妳見四爺。」迎月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塵,轉身便往外走。


    「多謝姊姊。」花竽送她到了小院。


    「對了,隨時會有小丫頭進來取炭柴或蠟燭,妳隻管讓她們取走,若有小丫頭對妳態度不恭敬,或是在妳麵前碎嘴長舌,隻管告訴我。妳今日先歇著,明日可就有妳忙的了。」迎月輕拍她的肩,意味深長地一笑。


    「是,我知道了。」花竽感激地笑笑。


    目送迎月離去後,她大大鬆口氣,感覺迎月並不難相處也不難親近,她相信隻要自己姿態放低便好做人,這兒的眾丫鬟們自然也就不會太為難她。


    回到花塢內,她找了件舊衣裳換上,還用布把頭發包起來,然後卷起衣袖開始整理打掃屋子,打井水把炕床清洗幹淨。


    擦拭著瓷缸上的積灰時,她一邊自言自語著。「這麽多的瓷缸,當年老夫人肯定養了許多花,但那些花都到哪兒去了呢?可憐的花,好薄命。」她想起迎月說過「四爺不愛花」,忍不住歎口長氣。「為什麽不愛花?園子裏如果隻有光禿禿的山石有什麽好看的?青翠的草木確實也別有意境,但總不如燦爛鮮豔的花朵點綴來得有生氣呀!怎麽會有人不愛花呢?真是想不通……」


    「不愛花就不愛花,有什麽好想不通的?四爺又不是姑娘家,四爺愛山、愛水,愛的是大氣。」


    忽然聽見有人插口,花竽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抱著被褥站在門口,一雙大眼好奇地盯著她。


    「妳不會就是傳說中豔驚四座的風花雪月四大丫鬟吧?」小丫頭看了看她頭上的布巾,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舊棉裙,眼神十分鄙視。


    「是,我是,我叫花竽,多謝妹妹替我送來被褥。」花竽忙拍掉滿頭滿臉的灰,笑吟吟地從她手中接過被褥。


    「這些都是舊了的被褥,妳先將就著用吧,迎月姊姊說臨時找不到新的被子給妳。」小丫頭從頭到腳打量著她。


    「我來得突然,怎麽好要求新被子,用舊的就行了,又軟又舒服。」花竽含笑轉身,把被褥輕輕放在炕上。


    「妳不怕這是廚房那些髒婆子睡過的嗎?」小丫頭語氣十分冷淡。


    「髒婆子?真的嗎?」花竽驚訝地看著她。「迎月姊姊不會因為我才把人家的被子搶了來吧?」


    小丫頭一聽,「嗤」地輕笑出聲。


    「這是我舊日用的,不是什麽廚房髒婆子的,前些時候曬過太陽,還算幹淨。」


    「多謝妹妹。」花竽欠身道謝。


    「一床舊被有什麽好謝的?」小丫頭瞪了她一眼。「瞧妳看起來傻裏傻氣的,長得也一般,就這樣還傳聞『豔驚四座』呢,真是好笑!」


    這幾句譏刺的話讓花竽羞得滿臉通紅,她從沒有應付過這種直接露骨的批評,一時窘得不知所措。


    「傳聞……好像是離譜了些……」她的性情向來平和謙順,小丫頭的話並沒有惹惱她,隻是無奈地苦笑了笑。


    「我這麽說妳,妳不生氣嗎?」小丫頭奇怪地看著她。


    「妹妹有話直說,好真性情,我沒什麽可氣的,人與人之間總是以和為貴的好。」花竽低頭一笑,把被褥打開來平鋪在炕床上。


    「以和為貴?」小丫頭用揣測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走過去幫忙她鋪被。「其實說白了就是忍氣吞聲吧?妳不是掛名頭等丫鬟的嗎?被安排住進這個像我這種粗使丫頭都不睡的倉庫,也不曉得吭氣一聲,換了別人早就吵鬧翻了。」


    花竽自小在氣質文雅的老夫人和端莊穩重的秦姑姑身邊長大,她很清楚什麽是富貴人家的教養,和風竺、雪笙、月箏幾個姊妹相處也都彼此相讓,從來不會用言語當銳器傷人,四個姊妹當中她又是性情最溫和的一個,雖然姊妹們偶爾也會拌個嘴,但她卻連和姊妹們拌個嘴都不曾。


    「以和為貴也好,忍氣吞聲也罷,隻要能夠八麵周全便好,少惹是非也少些煩惱,一味吵鬧是無濟於事的,而且我的性子也和人吵不來。」花竽笑得嫣然。


    「我罵了妳也不知道回嘴,妳沒聽過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嗎?」小丫頭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角。


    「我若是回嘴,妹妹聽了生氣也要回嘴,豈不是沒完沒了嗎?」花竽輕笑道。


    小丫頭淡淡瞧著她,聳一聳肩,說:「妳叫我迭翠就行了,不用妹妹、妹妹這般地叫,叫人聽得不自在。」


    「好啊,迭翠妹妹。」花竽笑著點點頭。


    迭翠深深看她一眼,好笑地說:「我看妳是真的有些傻氣呢,難怪要吃迎月姊姊的虧了。」


    「什麽?」花竽沒聽清,抿嘴笑問。


    迭翠搖了搖頭。


    「沒什麽,我要回去了。」說完,似有所顧忌一般地轉身就走。


    「等一等,迭翠妹妹!」花竽急忙叫住她。


    迭翠止步轉身,見花竽從小包袱裏拿出了一條簇新的繡帕,笑吟吟地遞上前。


    「拿了妳的被褥,也不知該拿什麽謝妳,我身邊隻有幾條繡帕,若不嫌棄妳就收下吧。」


    「這麽漂亮的繡帕要送我?」迭翠驚訝地睜圓了眼,她隻用過素帕,從未見過繡得如此細致的帕子,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彷佛隨時會飛上天。


    「這是雪笙繡的,她刺繡的功夫無人能及。」花竽燦然笑道。


    「妳舍得送我?」迭翠眼角眉梢掩不住喜色。


    「雪笙繡了幾條帕子給我,我若還想要,找她再繡就行了。」花竽發現她臉上的表情不再老氣橫秋了。


    「謝謝。」迭翠開心地笑起來。


    「妳喜歡就好。」一條繡帕讓她看見了迭翠打從心底流露出的喜悅笑容和孩子氣,讓花竽感到很值得。


    「我得走了!」迭翠微笑轉身,出房門前回頭丟給了花竽幾句話。「姊姊別太忠厚老實了,迎月姊姊說什麽妳可別都答應,否則,妳幾年也見不著四爺一麵。」


    花竽望著迭翠腳步輕快的背影,怔然呆站著,直到腳步聲愈來愈遠,四周漸漸寂靜下來。


    空氣裏還有些細小的灰塵在飛舞著,她忽然感覺到有些害怕,因為今晚她將獨自一人度過十年來第一個沒有人陪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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