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了青森的石街,唐書舒了口氣。自火車站到市郊,不過兩小時的車程,不想卻是一種別有洞天的光景。


    帶著古風的山中小鎮,起源可追溯到隋唐後期,環山傍水,易守難攻,每逢改朝換代,落魄的王臣都往這兒躲,曆經幾個世代的洗滌,也算得上曆史悠久。稀疏卻別致的民房散落在幽深的街道裏,直直鋪上去,好似要踏上山顛。唐書問一家人要了口水,打聽著這次來要找的人。


    “你們知道一個叫申暖的小姑娘嗎?”


    唐書說著準備往口袋裏掏照片,誰知大嬸聽到這名字立刻擺擺手笑得親切萬分,“你來找暖暖啊,這裏怕是沒有人不知道她。”


    申暖,申大小姐,可是這鎮上的一大奇人,好好一女娃兒,被人丟在古刹的門口,那廟裏的和尚好心,就把她留下了,畢竟是個大男人,養個女孩子總有些不方便,就把她過繼給剛搬到鎮上的一個姓薑的姑娘,自己收拾包袱去取西經,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小申暖順理成章成了女人的孩子,被鎮上幾條街上大大小小百來戶人家一起養大,像個混世精靈,機靈得不得了。雖是頑皮,但卻討人喜歡。這麽多年,真正成了山裏的孩子。隻可惜前不久,那女人病死了,剩下申暖一個人,原本熱鬧的孩子一下子安靜起來,整個鎮上仿佛也沉默了一般。


    謝大嬸摸了把臉,望著唐書,“你找暖暖……”


    唐書從包裏拿出一份文件,“我姓唐,是一名律師。這次來這裏是想代表我的老板收養申暖。”


    “收養?”謝大嬸愣了一下,好半會兒才會意過來,“你是說你想把暖暖帶走?這不行!”她的臉立刻垮了下來,像是看到人口販子,直想拿掃把趕人。


    “您別誤會,我真是律師,還有文件證明呢。”


    “別拿那些洋人的玩意唬我們小老百姓,你當薑丫頭死了暖暖就無親無故啦,我們家還準備收養她呢,怎麽能給外人拐走。”


    拐走?唐書不由苦笑。


    正說著,一道身影從外麵竄進來,猴子似的一下子鑽到大嬸的身後。


    “小順你這是幹什麽呢?!”謝大嬸吼道。


    “謝小順你未免也太孬種了吧,打架打輸了就往自個老媽身後躲。”一道清脆的女聲自門口傳來,唐書愣了一下,抬頭望去。


    小女孩逆著光站在那裏,滿身的泥濘卻偏偏沒有半點狼狽的樣子,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打出半片陰影,看不清麵貌,唯有一雙眼睛耀眼得像是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炫目得叫人恍惚。她從背後拿出一根藤條,惡魔似的詭笑,“小順子——我是怎麽教你的,不能偷別人家的果子,偷了也得大家一起分享,既然犯了規就得好好過來受罰。”


    謝大嬸像是明白了什麽,伸手揪住兒子的耳朵,“小兔崽子又跑去偷東西?!”


    那少年立刻疼得臉都綠了,一個勁兒地討饒。


    女孩這才注意到屋裏多出的人,轉身看著唐書,皺著眉問:“你是誰?”


    “暖暖過來,千萬別理他,那是壞人!”大嬸把申暖攔到身後。


    唐書本想叫屈,可想到剛才她的稱呼,臉色一緊,“你就是申暖?”


    “你是誰?”她又問了一遍。


    “我叫唐書,是薑家派來的律師。”


    申暖怔了一下,拉開大嬸的手,“是薑歆家的人,來找我的。”她口中的薑歆就是後來收養她的養母,來這鎮上以前曾是個有錢有勢的千金大小姐,跟家裏不和,離家出走,跑到這別致的小鎮上,雖不算偏僻卻也難找到。


    薑歆跟申暖合得來,兩個人相處既像母女又像姐妹。申暖上高一的時候薑歆發現自己得了癌症,直到末期才通知自己的父親,最後那個晚上薑歆跟申暖說,要把她過繼給薑家,以後就跟著她薑家人過。


    “老大……”謝小順擔心地看著申暖和陌生的唐書。


    “沒事,今天我不在這兒吃飯了。”申暖說著,轉身拉了拉唐書的袖子,“大律師,你跟我來。”


    唐書愣了一下,跟上她的腳步。


    “那孩子為什麽叫你老大?”坐下來之後,唐書奇怪地問,資料上這孩子該是十六歲,可現在看上去,像是才剛十四歲似的,怎麽也不比那少年大。


    申暖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走出來,唐書打量著她的臉,不是城裏小姑娘那樣用護膚霜和化妝品堆起來的粉氣,而是一股自然的清秀。額頭和下巴上有幾道青紫,大概是打架落下的,帶著點野氣,倒也不破壞形象。頭發細細軟軟地散著,眉毛很細,算不上精細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偏偏就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看夠了沒,買牲口呢,用得著瞅那麽仔細嗎?”申暖從桌上拿了個蘋果,往他手裏一丟,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我是這座山的孩子,那些家夥都歸我管,所以他們叫我老大。”


    唐書一愣,想起那謝小順一邊畏懼著一邊又擔心的樣子,不禁笑了笑,“你挺受愛戴的。”


    “愛戴?”申暖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這句話的含意,然後她挑嘴一笑,瞳孔裏有流星一閃而過,“沒錯,大家都愛戴我。”那模樣,像是當上大王的齊天大聖,得意得很。


    唐書笑笑,“我要帶你去城裏,做薑家的孩子,你願意嗎?”


    “我答應了姑姑,不能反悔,就算你不帶我去,我爬也要爬去的。”申暖說。


    唐書點了點頭,“手續辦得差不多了,那邊的學校也給你找好了,隻差你簽個字。過去以後,你先住我那裏,等適應了新環境再去薑家。”


    “為什麽要適應環境,他們瞧不起我對不對?”


    唐書怔了一下,有些尷尬,“你別誤會,薑總也是為你著想,有錢人的家庭總是有些複雜的,一下子怕你不能接受。”


    “是我不能接受他們還是他們不能接受我?”申暖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坐到他身邊,“得了,你也別騙我,我不知道薑歆跟他們家到底是怎麽回事,雖然他們同意收養我,可我畢竟不是薑歆親生的,是不是真心誠意要我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不管怎麽樣,字我一定會簽,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麻煩誰的。”申暖說完推了唐書一把,“愣著幹什麽,吃啊,這果子可是小順剛摘下來的。”


    他收回目光,心裏莫名地有些梗塞,這孩子懂事得讓他有些意外,自己沉浮於世所鍛煉的那套人情世故在這裏好像失去了作用,“你不是跟小順說不能偷東西嗎,那你還吃?”


    “他偷的是張家的果園,大叔種樹的時候我們有去幫忙,所以這些東西我們也有份。隻不過大家約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可獨食,我才罰他。”


    唐書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小時候與同伴間也有過這些約定,不過都隻是表麵上做做樣子,心裏各懷鬼胎罷了。沒想到這些孩子竟把它當了真。


    “我們什麽時候走?”申暖放下手,問他。


    “明天,後天就要開學了。”


    “哦。”申暖低下頭,整個人安靜下來,顯得有些落寞。


    唐書本想安慰幾句,又不知從何開口。


    就這麽沉默著,晚飯的時候隔壁家送來餃子,吃完以後申暖讓唐書睡到房裏,自己則跑到何苑的房間去了。


    半夜裏,唐書被蟬鳴吵醒,走到外麵散心,出了走廊,就看到申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門口,眼淚像是一串串銀珠子悄悄地落下來。唐書突然意識到,這該是申暖第一次離開鎮上,不再是市郊與城市那點分隔,即使坐飛機也有六個小時,真走了,還說不定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唐書心裏一軟,看她堅定地擦著眼淚,轉身又回房間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一身黑衣的申暖背著個大包袱跳到他床上,活脫脫一個小偷的形象把他吵醒。


    “幹什麽?”


    “上路啊,不是說今天走嗎?”


    “現在是什麽時候?”唐書摸索著床頭的手表,一看才四點,往常還不過他入睡的時間,“有沒有搞錯,這麽早。”


    “早什麽,雞都叫了兩遍了。起來,我帶你去看好東西。”申暖笑著把他往床下拖,興致盎然得全然看不出昨天夜裏失落的樣子。


    唐書歎了口氣,認命地爬了起來。


    即使是在山裏,四點多鍾天還是半黑的,申暖對這裏熟得不能再熟,三兩下就摸索著上了山頂。


    吹著清冷的晨風,唐書已經完全醒了,“你不會要帶我看日出吧?”


    “日出?早過了,這幾天雲比較深,上了雲層你察覺不到而已。”申暖踩著石頭跳到上麵,眼前的視線已經越來越開闊了。


    唐書注意到沿路有很多石碑,申暖說那是古代住這裏的人留下的,一些英雄豪俠窮途末路或是隱居山林,總不免要在這裏附庸風雅感懷一番。申暖給唐書一一解釋著每個石碑的來曆,最後說:“以前薑歆說她走了要葬在這裏的,連墓誌銘都想好了。”


    “薑家不可能讓自己的子孫流落在外的。”


    “為什麽要說得那麽慘的樣子?這麽多年了,她跟我在一起不很好嗎?”申暖埋怨著,突然站起來指著對方的山頭喊:“看,那就是靈山。”


    唐書站起來,雲層漸漸散去,對麵果真有一座筆直的青山直入雲霄。


    “老人們說,如果有一天,你能在這裏看到那座山的山頂,山就會實現你一個願望。”


    唐書笑,“哄小孩的玩意你也信。”


    “為什麽不信,心誠則靈嘛。不過這麽久了,我沒一次看到過山頂。”雲那麽深,壓在青山之上,像是悶重地遮掩了青色的天空。申暖歎了口氣,往後望去,目光漸漸深邃起來。


    唐書回過頭,這才發現,站在這裏,整個山鎮都可一覽無遺。


    原來,她是來看家的。唐書想。


    申暖閉了閉眼睛,深深地呼吸,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化作一口氣吞進心裏。然後她從石頭上跳下來,“走吧,往這裏下去有條近路,很快就能下山了。”


    “不回鎮裏了?你不跟他們告別嗎?”


    “已經告別了,我想,他們聽得到。”申暖笑著,拉著唐書的手,“別婆婆媽媽的,走吧。”


    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就這樣離開了啊。唐書心裏一澀。


    他沉默地跟著申暖往山下走。走到半中央,突然聽到山頂上傳來一聲聲叫喚,唐書猶豫著想要拉住申暖,可是她的手勁卻越來越大,腳步也更加堅定深沉了。隻是緊緊咬住的嘴角,倔強地透著脆弱。唐書突然明白了,她並不是不想跟他們告別,她是怕他們看到她的軟弱。因為她是他們的老大。


    我一定會回來的。


    申暖這樣對自己說,那時候的申暖一直相信著,無論走得多遠,這裏,始終還有自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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