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力恒與趙紫心是在錦繡署才認識彼此,那年沈力恒十五歲,趙紫心小了他三歲,年方十二。一個是錦繡官之子,一個是當朝公主,在這之前,他倆素未謀麵,遑論深識。


    這是當然,沈力恒雖曾跟著爹親進宮見過皇帝,認識許多的官宦子弟,甚至一同學文習武,但養在深宮的公主,自然不可能有照麵的機會。


    若非本朝皇室慣例,女子均須至錦繡署學習女紅,不分公主、郡主、縣主,沈力恒也沒機會見到她。


    一開始沈家其實覺得很麻煩,要教這批嬌嬌女繁複的織錦技術,還得讓皇上與各宮娘娘、各府王爺滿意,真是件苦差事,也因此,沈力恒很快就注意到趙紫心,注意到這個與其他皇室女眷尤其不同的女孩。


    爹說,這開陽宮元妃調教出來的開陽公主,態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聽說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雖然女子不能上禦書房與皇室子弟同學,但元妃自己請了大學士給開陽公主授課講學,讓她年紀輕輕即禮樂詩書無一不通、無一不解。


    真有這麽神?


    沈力恒看著坐在另一方的趙紫心,心裏忖度著,那女孩安安靜靜的模樣,不像其他郡主、縣主們,聚在一起幾乎吵成一團,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要不說,真難令人想到這些都是皇室名門出身的閨女。


    隻有她,一直安安靜靜的端坐著。椅子略矮,若不挺直腰杆端坐,隨時可能彎腰駝背,但她始終安穩坐在矮凳上,目光落在前方。


    聽說她隻有十二歲,十二歲不才是個孩子嗎?怎麽樣子就這麽像大人?爹還說,這開陽公主第一天到署時,便恭恭敬敬的喊了爹一聲師傅,讓爹好生受寵若驚,直誇果真天子龍女,教養頗佳。


    隻是他總覺得,一個孩子就該像孩子,年紀這麽小就這麽禮數周到,這若非是個馬屁精,就是個苦苦壓抑之人。


    但怎麽看,都不像馬屁精……


    那天所有人端坐在講堂上,包括他,當然,全場隻有他一個男的,放眼望去淨是女子,年紀都不大,都是孩子就是了。


    前來錦繡署學藝的隻有這些千金之軀,至於他則是當然要學,畢竟他是沈家這一代唯一的子孫,他很坦然,一切辛苦的訓練他自幼就習慣了,有時還頗為樂在其中。


    錦繡官也就是沈力恒的爹走進了講堂,所有人起身,向講師問聲好。這是禮貌,更是對老師的尊重。


    他的眼神不自覺的看向她,她也站起身跟著眾人鞠躬,嘴裏喊著師傅好,然後跟著坐下。


    奇怪?為什麽我要一直注意著她……沈力恒這樣問著自己,強迫自己收回注意力,專注在等會兒爹要講授的東西上。


    “諸位公主、郡主、與縣主,臣錦繡官今兒個要為諸位講授有關布料的學問,請諸位專心一致,臣自當全力講授。”


    眾人齊呼,“師傅請。”


    錦繡官站在講台前看著眾人,當然也看到自己兒子。其實錦繡官自己覺得,這些東西讓力恒來說就好,他雖然才十五歲,但技術頗精,簡單的講授應難不倒他。要不是因為這是要給公主等皇親國戚上課,錦繡官實在毋須親自出馬。


    “布料是織錦的根本,不管技法再好,針法再靈,布料不好,終究是場空。因此織錦以布料為源頭,源頭佳,則好的作品可以說水到渠成,隻待技法純熟即可;但源頭差,想要讓服飾作品脫穎而出,可謂緣木求魚……”


    眼神又看向她,沈力恒難得不專心,但這是因為爹這段講課,現場多數人都意態闌珊,甚至開始蠢動,隻有那個趙紫心依舊專心一致,眼神沒有絲毫遊移,腰杆依舊挺直,看到她這般專心模樣,連他都覺得好累。


    當然,沈父也發現了所有人都有點不專心,但他並未動怒,這群皇親國戚,養在優渥的環境,真要她們專心學習一件事還真有點困難。


    “這樣死硬的知識,諸位想必有點不耐煩。”自嘲說著,“臣來請教諸位一個問題,誰若能答出,臣必將稟明皇上,將諸位的專心認真告知皇上,讓皇上來獎勵。”


    聽到這番話,眾人終於專心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雖然淨是一群小女子,但能獲得皇上稱讚,便能在宗室間傳名,也是一件光彩的事。“綾羅綢緞,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很簡單的問題,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有答案,更別提舉手回答。心裏連個底也沒有,舉手回答隻是丟人現眼。


    沈力恒當然知道答案,身在織錦之家,不知道綾羅綢緞的差別,可以說是白活了,相信爹也會氣死。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搶著回答——當著這麽多皇親國戚的麵,這個鋒頭總得讓其他人去出,自己還是多藏點鋒。


    “諸位都沒人知道嗎?”沈父看著四周,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眼神再看看兒子,沈力恒隻是輕輕聳聳肩,他當然知道兒子心裏有答案,可是不想答,也不願意選在此時此刻回答。


    從小他們對力恒的教育就是要他懂得謙遜,雖有鋒芒但不應畢露,以免惹禍上身。


    身在官場,應付的又是這些皇室宗親,這些人習慣被捧上天,習慣眾星拱月,稍有不順意便會大開殺戒,因此他們總要力恒學會忍讓,學會掩蓋自己的風華,學會避世而處。


    不過這個場麵實在太尷尬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會,連沈父都有點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然而正當沈父打算換個話題,繼續講授其他部分時,突然有個小女孩舉起了手。“開陽公主,您知道答案嗎?”


    “我試著說說看,不確定對。”趙紫心聲音輕輕柔柔,很有禮貌,又很謙虛,她本來就是全場最吸引沈力恒注意的人,因為她的樣子跟那些皇親國戚、郡主縣主,真可謂迥異。


    “公主就試試看,錯也沒有關係。”


    趙紫心從座位上站起來,想了想,“綾,質地舒鬆輕薄,上有地紋,可用以書畫的裝裱;羅,質地緊密,但上有細孔通風,可用以製成夏季服飾,舒適涼爽;綢,質地平滑細致,用途最為廣泛;緞,兩麵質地不同,正麵華麗光滑,背麵無光,可用以製成禮服。”


    一段話說來,聲音溫柔可人,語氣清淡動聽,但內容正確,使其聽來反而擲地有聲,全場都聽得一清二楚,連沈力恒也頗為訝異。


    “好!開陽公主說的全部正確,果然博學多聞,態度更是自然大方。臣當稟明皇上,讓皇上給公主好好獎勵一番。”


    全場很是訝異,沒想到從頭到尾安安靜靜的趙紫心,竟然率先答對了這麽難的問題。


    沈力恒也看著,心裏更是不敢置信。


    她不是才十二歲?是個小孩子啊!雖說這問題不難,答案他早就在腦海裏想過千百遍,可要由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說出來,還是令人訝異。


    果然如爹說的,元妃對開陽公主的教育確實嚴格,不管從態度、從儀態、從學問,統統要求,沒一樣放過。


    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讓這開陽公主小小年紀,卻沒有一點孩子樣,反而老成得像個大人,像個身在官場多年的老臣。


    “諸位,開陽公主已經答出一半,另外一半誰會?”沈父笑了笑,“方才開陽公主回答的,是綾羅綢緞的不同之處。另外一個問題,綾羅綢緞有何相同之處?”


    眾人依舊你看我,我看你,這一次,連開陽公主都不知道答案,臉上苦思著;沈力恒依舊知道答案,至少他知道爹親心裏想的答案。


    這個答案也可以說是沈家的答案,至少這麽多年來,沈家都是這樣教育他的。此時此刻,要把這個答案放在心裏,不能有絲毫的遺忘。


    “沒有人知道嗎?”


    沈力恒舉手,讓沈父略微訝異,這孩子怎會主動舉手答話?這不太像他的個性,雖然這後麵的答案,現場除了力恒,肯定沒有人會。


    沈力恒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想表現,或許是看到那女孩主動舉手回話,激勵了他一向平靜如水的心。


    “永錦,你要回答嗎?”


    “回師傅的話,永錦試試看。”沈力恒挺直腰杆,眼神直視講台前方的爹親,聲音鏗鏘有力,“綾羅綢緞,有其不同,有其同;雖是各色布料,但俱為蔽體之用。”


    現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個英俊的少年身上,那眼神裏都帶著仰慕,連趙紫心也看著他。


    這就是沈家家訓——不管是多漂亮的布料、多華麗的針法,製成衣裳都是為了蔽體。沈力恒記得爺爺曾經說過,今天沈家製衣,便要想著衣不蔽體之人。


    趙紫心聽到這段答案,整個人呆住了。她的眼神竟毫無保留的看著沈力恒,想著為什麽她從沒想過這種答案。


    綾羅綢緞,俱為蔽體……


    說得好……這天下還有多少人衣不蔽體?


    她看著他,忘記要有所掩飾。這樣的眼神,他注意到了。回望她,兩人視線相交,他給了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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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趙紫心而言,能出宮到錦繡署學女紅確實很快樂,不是因為在這裏可以認識沈力恒,認識他還是很後來的事情。


    因為她可以離開開陽宮,可以出宮。


    在宮裏,母妃對她極為嚴厲,不管是儀態,還是學問,統統要求。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為她好,也許是,也許不是,不然母妃也不會一天到晚在她耳邊抱怨,說為什麽她不是個兒子。


    母妃想獲得父皇寵愛,無奈父皇另有寵愛的人,也就是皇後娘娘,再加上後來母妃沒再能產下龍子,讓母妃更是失寵。最後母妃隻能透過她,來掙得父皇一絲一毫的注意。


    要她高人一等、要她學問淵博、要她儀態萬千,要她成為最出色的公主,讓父皇關注她、寵愛她。


    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母妃也許是為了她,總要為她爭得最好的一切,包括衣裳冠冕、包括珠寶首飾,甚至包括父皇的注意。當然,母妃也告訴她,她生下來就是皇室的人,將來母妃或父皇要她去做什麽,她就必須去做,這不隻是為了報答君恩,更是君臣之義。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屬於自己,為了讓母妃在父皇麵前,在皇後娘娘麵前可以爭一口氣,所以她順著母妃的安排,要她做什麽她就做,沒有半句怨言,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這往後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


    所以,能出宮,能離開開陽宮,離開母妃的視線,來到錦繡署,她真的覺得很開心,甚至期待著每兩天到錦繡署學藝一次的機會。


    這天,她又來到錦繡署,身邊沒有丫頭陪著。她一個人走在諾大的就像是莊園內,看著四周空無一人的美麗景色,頓時心曠神怡,煩惱全消。


    經過在莊園的小湖旁,她駐足看著岸邊楊柳飄逸,微風吹來,仿若舞動。湖麵水波粼粼,光影變換讓人移不開視線,奪不走目光。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湖邊,同時看了看四周,沒人。她更靠近湖畔,甚至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腳舉高不敢碰到水。


    可是這樣還不夠,趙紫心到底還是個孩子,玩心又起。她最後甚至大膽脫下了鞋子,將腳放到水裏,果然有點冰冷,畢竟春天才剛來,那陽光的照射讓她以為湖水是暖的,但其實很冰。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大膽,在室外將鞋脫下,露出雙足。這在母妃眼中,直接等同“大逆不道”四個字。


    女子應潔身自愛,雙足為隱密部位,怎可公諸於世,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簡直不知羞……若讓母妃看見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又會招來一陣責罵。


    可是現在四下無人,不會有人看到的,讓她放鬆一下吧!她真的覺得好累,好不容易離開宮裏,獨自一人可以避開一切監控與要求,讓她放鬆一下吧!等會兒她會把雙足擦幹,穿回鞋子,誰也不會知道的。


    不會有人知道的……


    “著涼了怎麽辦?”


    身後突然傳來低沉的聲音,讓趙紫心頓時嚇傻了,不知該如何回話,更忘記要有所動作,比如說趕緊穿回鞋子,逃離現場。


    沈力恒從頭到尾都看著那個小女孩的舉動,也看見她臉上那玩耍般的淘氣表情。這樣的她,真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見到。


    原來她也有這般淘氣的模樣,這才像個孩子。她何必讓自己看起來這麽老成,這麽成熟穩重?“雖然隆冬已過,但春寒料峭,公主您將雙足放在水裏,著涼怎麽辦?”沈力恒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好心提醒。


    趙紫心終於醒了,趕緊將腳從水裏拿出來,迅速站起轉身就想跑,但動作才到一半就發現自己落了繡花鞋,趕緊回頭取。


    “公主,您怎麽了?”


    趙紫心不敢回話,隻想迅速離開現場。她知道,今天的事若傳回母妃耳中,她肯定又會招來一陣罵。


    更甚,她竟然覺得,什麽人不好看到,竟然是他。她脫掉鞋子的樣子,竟然進了他的眼。


    這真的好丟臉,比被母妃罵還丟臉。


    奇怪?她為什麽要有這種感覺?她是個公主啊!為什麽要怕這個錦繡官之子?


    雖說她在宮裏總不愛擺公主的架子,但她還是個公主啊!怕什麽?


    “公主,小心,慢點,別跌倒了。”


    趙紫心當作沒聽到,迅速離開現場,甚至還打著赤腳踩在地上;沈力恒看傻了,真不知這小女孩何以有此反應?


    那樣子,好像很害怕……


    “她幹嘛怕成這樣?”沈力恒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取笑她,相反的,他想認識她,他根本不可能取笑她……


    這時,沈力恒看見一支銀製簪飾掉在地上,那肯定就是公主掉的,他彎腰將簪飾拾起,放在手心裏。


    邊掂量,邊看著趙紫心離去的方向,心裏更是狐疑,卻也對這個女孩更感興趣。一個奇怪的公主,一個不像公主的公主。


    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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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見麵的時間很固定,兩天後,趙紫心又來到錦繡署;沈力恒當然要抓住機會,將簪飾還給對方。


    下課後,趙紫心還坐在講堂上整理著東西,眾人四散,講堂內頓時隻剩她,還有沈力恒。


    借此機會,沈力恒站起身,走向她。


    趙紫心也感覺到沈力恒的接近,心裏緊張了起來,怕他要問前天的事,除了怕前天自己放縱的事會人盡皆知,更怕他提到自己脫鞋露腳的事,那真的很丟臉。


    “公主。”


    他的態度謙和有禮,但還沒說話,趙紫心就先搶話。“你……你不要跟別人說喔!”


    “說什麽?”


    “就我……我前天……把……繡花鞋給……”


    沈力恒這才發覺,原來這小女孩這麽在乎那天他看到她脫鞋的樣子,甚至很擔心,很害怕,真是奇怪,有這個必要嗎?


    他想了想,從袖袋內拿出那支銀簪,不由分說,直接拿著簪子幫忙插回趙紫心的頭頂,趁著她還不清楚發生什麽狀況時還退後一步。“臣有罪,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趙紫心有點訝異,“你沒有做什麽啊?”不過她的臉紅紅的,為了他方才為她插簪時的親密動作,甚至為了自己方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比她高了好多,高出了一個頭以上,他雖然是錦繡官的兒子,聽說使針弄線非常厲害,但一點都沒有脂粉味,寬闊的肩膀反而像是武將。


    “方才為公主插簪,冒犯了公主,臣罪該萬死。”


    “沒有這麽嚴重啦!”


    沈力恒笑了笑,“這樣就扯平了,我看到你脫鞋,你也知道我冒犯了你,彼此都有把柄,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事情說出去。”


    原來……他是要她放寬心,向她保證絕對不會將前天的事情說出去,原來啊……想到這裏,趙紫心終於露出笑容。


    “隻是,臣不解的是……”


    “你不用對我稱臣,我隻是公主,這樣很奇怪。”


    “是!我不懂的是,前天其實你也沒做什麽,何必這麽害怕呢?”沈力恒淡淡一笑,“我也常常脫了鞋子在湖邊看風景,這不算壞事啊!”


    歎息,“要是讓我母妃知道,我就慘了。”


    坐回位置上,開始收拾東西。今天正式開始進入刺繡課,竹籃子裏滿滿的線,邊邊還插著針,可裏頭沒有半件成品。


    畢竟是新手,況且刺繡各色針法混亂,她聽得一頭霧水。才剛下課,就全部還給錦繡官了。


    “這不過是小事……”


    “在我母妃眼中,這是大事。要讓她知道了,她肯定要罵我不知羞、不知廉恥,一個女孩子,怎麽可以把腳露在外麵。”


    “元妃娘娘好嚴格。”


    “是啊!母妃對我真的很嚴格,我常常在想,我要是不是公主就好了,也許還可以輕鬆一點、快樂一點。”


    她淡淡說著,他卻聽得心疼,莫名的心疼。不過才認識多久,他竟然為她感到心疼。


    或許是因為找到了可以傾吐心事的對象,趙紫心開始對著沈力恒吐苦水,包括娘親對她的嚴格教導,甚至連娘親常在她耳邊抱怨為什麽她不是個皇子,都告訴沈力恒。


    他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專注聽著她說話,不插嘴也不給意見,因為他想更了解她,想知道她那不合年齡的成熟從何而來,想知道她眉宇間總帶著清愁,又為了何事?


    講著講著,趙紫心這才發現自己講太多了,不好意思的閉了嘴;沈力恒看著她這個樣子,竟然開心笑了。一時間,氣氛是溫馨和諧的,友誼也就這樣展開了。


    趙紫心看著竹籃子裏那堆線,“今天上的我都聽不懂,回去母妃問我,大概我也講不出來。”


    “你哪裏不懂?”


    “就師傅說的那些針法。”


    “那很容易,多練習你就會了。”


    看著他,“聽說你的針法技藝超群,你真的好厲害,還是個男生。”


    “不過也有人說,我真可憐,出生就得做娘們做的事。”


    “才不是呢!普天之下,誰可以給父皇造龍袍?現在是師傅,以後就是你啊!”沒有超群的技術,怎能承擔這重責大任?


    她的稱讚,他收在心裏,拿起針線,“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們去幫我備轎,也不知道備到哪裏去了。”


    “那我示範給你看,很快。”拿起五根針,每根針都穿上了線,對著那塊布,沈力恒迅速展開刺繡的動作,每一根針都有不同的針法,同步進行,都刺在同一個圖案上。


    趙紫心看著,目瞪口呆,眼神一會兒看看那繡樣,一會兒抬頭看著他,發現他那全然專注的眼神,她臉紅,低下頭,可是她又想看,又抬起頭。


    果然,就在公主的底下人前來迎接公主去乘轎之前,沈力恒迅速完成了一個繡樣,同時用五根針、用五種針法,完成這繡樣。


    趙紫心完全不敢相信,甚至那繡樣,從不同角度看,還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正麵看是朵小花,側麵看卻是隻蝴蝶,蝴蝶藏於花中,似在取蜜。“好厲害……”


    沈力恒笑著,“這送給你吧!剛剛的針法都是最簡單的,都記住了嗎?”


    “我回去試試看。”


    “加油。”


    兩個年輕孩子都笑了,笑容裏藏著一絲甜蜜的感覺。然而,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的沈父,卻是憂心忡忡。


    怎麽會……這是真的嗎?


    傳言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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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沈力恒就被帶進了沈家莊園祠堂內的密室。


    沈家莊園與錦繡署相連,中間僅隔了一道牆,將官署與私宅分離。而沈家莊園的曆史較為悠久,數百年來均矗立在此。直到任官後,這才沿著沈家興建錦繡署,至今也有一百五十年的曆史了。


    沈家在官場雖然不是什麽大官,但在商場卻是赫赫有名,五百多年來掌握天下織錦事業,沈家莊園的正廳甚至還擺放著前朝皇帝頒賜的“錦繡天下”牌匾,象征這五百多年來錦繡事業之不衰。


    如今,沈家在各地握有織造局、布莊、染廠、織房、繡坊,產業遍布大江南北,沈家更掌控了天下主要的織造、刺繡技術,也因此被朝廷延攬,專司皇室貴胄與文武官員之冠冕服飾。


    沈家代代相傳,家族事業是如此,織錦官之地位更是如此。沈力恒正式接任織錦官前,是由他的父親主導錦繡署的公務。


    沈力恒十五歲那年,父親為錦繡官,爺爺尚在世,但已將錦繡官職傳予兒子。這是朝廷的恩賜,錦繡官世襲罔替,沈家代代相傳、連綿不絕。


    那晚,夜已深,亥時末,本該是就寢之時,但為避人耳目,隻能選在夜深時刻。畢竟此事非同小可,重責恐舉家喪命。


    沈力恒來到祠堂,訝異發現,所有長輩都到了。爺爺、奶奶;爹、娘,甚至魏叔、魏嬸全部都等在那裏,臉上有著一絲焦急、不安。


    “爺爺、奶奶,爹、娘,魏叔、魏嬸,你們叫孩兒來,有什麽事嗎?”


    身為沈家大家長,爺爺站出來,看著這最令他感到驕傲的孫兒,心裏又是不舍,又是難過。“永錦,沈家的列祖列宗都在這裏,你過來,跪下,給所有祖先誠心誠意瞌個頭。”


    沈力恒聽話,跪在祖先牌位麵前,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磕頭。他並未立刻起身,嘴裏說著, “爺爺,永錦身為沈家子孫,給祖先磕頭,理所當然。隻是爺爺能否告訴永錦,是否永錦做錯了什麽事?”


    沈父歎息,“孩子,你先起來,你沒有做錯事。”


    沈力恒不解,站起身,所有長輩都看著他,甚至奶奶、娘,還有魏嬸,她們的眼眶裏都泛著淚。


    魏叔帶著沈力恒坐在椅子上,桌前有著各式針線,這在沈家理所當然,織錦之家,什麽沒有,針線最多。


    爺爺看著他,“永錦,這塊布上有七根針,針上都穿了線,你今天在公主麵前怎麽繡,你現在原封不動繡出來,樣式不要求,唯一一個要求就是,這七根針你都要用到。”


    心裏盡管百思不得其解,但依舊聽從祖命,拿起針開始刺繡,樣式就用今天繡給公主的樣式。


    所有長輩都站著,看沈力恒坐著刺繡。這孩子專心一致,沒有絲毫分心,眼神均專注在繡樣上,這就是力恒這孩子的個性,永遠讓人放心。


    隻是現在,這孩子可能背負著不好的命運……


    時間很快流逝,沈力恒其實已經學會同時用五根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學會的,某天莫名其妙在練習時,就這樣學會了;而現在要用七根針比較麻煩,但還算可以控製。


    一炷香的時間,沈力恒完成了,他將東西放下,抬頭看向所有長輩。“孩兒完成了。”


    爺爺將東西拿起來看,其他人都湊過去看,那繡樣正看隻是一朵花,相當精細,但側看卻像是隻蝴蝶,甚至再轉還可以看見另一種樣式的蝴蝶。


    爺爺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竟然是真的!


    沈父看了看孩子,再看向父親,“爹,這……”


    沈母與奶奶眼淚流了出來,這讓沈力恒更是不解,以為自己做錯了,趕緊站起身,想要問清楚。


    可是他沒開口的機會,就聽見爺爺哀傷的說:“真要如此,那就是他的命啊……”


    沈母上前,抱住沈力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氣氛一陣低沉,女人們哭哭啼啼的,男人們則皺緊眉頭,沈力恒心裏也跟著慌了起來。


    “爺爺、奶奶,爹、娘,魏叔、魏嬸,孩兒做錯了什麽嗎?”


    爺爺看著這個孫兒,搖頭,“永錦,你這是沈家獨有的針法,叫作‘萬龍針法’,唯一用這套針法製成的作品就是‘萬龍禦天圖’,迄今失傳了兩百多年,你爺爺我,還有你爹都不會;你這自然是自己學來的,沒人能教你,在你之前,這套針法都隻是傳說。”


    “孩兒隻是……有天深夜睡不著,自己試著玩的……”


    “這套針法,沈家從來沒有文字傳世,也無繡樣可稽,自然也沒人能教,其針法之混亂,近乎隨意,也無從研發……”


    “既然如此,這是好事啊!你們為什麽……看起來這麽難過?”


    沈父走上前,“孩子,聽爹的,往後此事你要絕口不提,有任何人問,你都要說沒這回事,知道嗎?”對著在場其他人,“今天這事,誰也都不要說出去,一定要保密。”


    眾人點頭。


    “……是。”他本就不愛炫耀,也沒什麽好說的。


    “甚至將來在外麵,你不能再像今日一樣施展這套針法,知道嗎?”


    “是。”


    爺爺看著孫兒,心裏一陣淒然,“我爺爺說得沒有錯,早知道,咱們沈家就不接受這個官職了。”


    “我不懂,你們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說不出口。


    “孩子,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爺爺語重心長,“最後,爺爺告訴你,將來的事沒人說得準,真要有一天天下大亂,你不要顧念什麽家業,保命要緊,你是沈家唯一的根苗,沈家家業可以毀於一旦,但根苗要保,知道嗎?永錦!”


    “孩兒知道。”


    沈父跟著說:“沒錯,真到了那一天,你連爹娘都可以不要顧,該走就走,不要留戀;事實上,沈家在各地都藏有財富,離開這裏,你的生活不會有問題的。”


    這番話說得令人心沉、心酸,沈力恒看著諸位長輩,有的淚漣漣、有的長籲短歎。


    當時他不解,一直到後來,他才懂……


    沈家傳說,每當子孫中出現有人無師自通“萬龍針法”,製成“萬龍禦天圖”,代表當朝氣數將盡,天子更迭在即,正朔易位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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