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真不想進這扇門。


    瞪著眼前貌似普通的鋁合金板半晌,他才出手,按了旁邊嵌板上閃著綠光的數字:18。


    ……18層地獄,真夠冷的笑話。


    他的唇邊勾起一抹諷笑。


    電梯以一種很怪異的速度下降,讓人恍然產生頭重腳輕的感覺,仿佛實際上正在頭朝下地往無邊的黑暗深淵栽去。耳邊飄來????的聲響,似乎有人在好奇地竊竊私語。


    他不加理會。


    在這個地方,什麽樣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電梯在跳動到“7”時“叮”的一聲停下了,聲電效果足以以假亂真。他抬頭瞪著正要邁入電梯的西裝革履的男子,對方也睜著一雙牛眼瞪他。


    是的,牛眼,描述一個人眼大卻達不到美感標準的形象說詞,但在此處則是寫實主義。


    雪白襯衫熨得筆挺,暗紅條紋的領帶因半日的勞累工作扯得有些鬆了,但對構成體麵上班族的形象倒也無礙——


    如果,它不是掛於一顆牛頭之上的話。


    他撇開眼,如果可以,他很樂意假設眼前這位仁兄隻是在趕著參加下班後的化裝晚會,那麽,他願意不計形象地拍拍他的肩,友好地讚一句這個牛頭麵具做得真是棒!


    感覺到對方不時覷來的好奇目光,若不是自己眉間一貫濃重此時又深了幾分的陰鬱,牛頭兄怕是要上來搭訕了。


    他目不斜視,在這個地方,要學會對一切事物熟視無睹。


    電梯在13層重又停下,牛頭兄依依不舍地拋來最後一眼,投身入電梯外張大口的黑暗中。


    他清清楚楚地睨見他脖頸後又粗又硬的黑毛。


    他第一次來這裏是大二的時候,拜那個將他拐來的不良人士所賜,他的人生規劃從此打亂,考上大學後再世為人的喜悅也僅享受了半年。


    18層的走廊也是漆黑一片,他可以理解這裏為何不能見光,隻是,製造一點星光、月光難道就會死“人”嗎?


    正想著,牆壁上便泛起了一層幽幽的青色光澤,不知藏在哪的音響設備中傳來了鬼哭狼嚎般的詠歎調:“閻王說,要有光,於是便有了光——”


    他的額上垂下黑線。


    一扇門自他身後無聲無息地開啟,從中響起了愉快得欠扁的嗓音:“哈?,親愛的學弟,別來無恙?”


    “不要亂認親戚!”他冷冷道,轉身踏進這間掛有“總經理室”的房間。


    無論是從色澤還是亮度上,室內的光線都比較適合普通人的心髒。饒是如此,從蹺腳坐在辦公桌後的男子鼻上圓釘閃來的金光仍是讓他眯了眯眼。


    男子的年齡難以判斷,二十到四十之間任一數字都可套用。一顆染得五顏六色的腦袋,若光從臉上的洞與皮膚的比例來看,他的衣服下起碼還打了七八十個洞。


    “別這麽說嘛。”男子指著桌前的轉椅邀他坐下,手上的黑色鋼筆與他一身草綠的越野軍裝形成古怪的視覺效果,“好歹我在學校最後一年還蠻罩你的,要不你怎會感動得答應一畢業就到我的公司上班呢?如今你毀約去讀了研,學長我還不是沒同你計較,說起來你還欠我一份人情呢。”


    “那是因為你沒告訴我你的身份以及你開的是什麽樣的公司!”他陰陰道,自小就生活在一個變態家庭中,上大學之前他很是被家中的叔叔伯伯奴役了一把,好不容易家庭革命成功,就在夢想了十幾年的正常人生唾手可得之際,他遇上這個所謂的博士師兄,被他陽光般騙死人不償命的笑容所惑,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叩叩……”幾聲輕響傳入耳,他抬眼向男人身後不知是什麽材質的透明窗戶望去,隻見一個穿著高領洋裝的長發女子趴在窗上,朝他咧嘴無聲地笑了笑,伸手一拉自己脖子上的心形鏈褡,頭便滾落下來做了自由落體運動。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你這裏的管理真差。”


    “因為有我這個好相處的上司嘛,”男人朝他露出一口很健康的白牙,“況且,今天是七月十五,總得讓無家可歸的員工放鬆一下。”


    “有什麽事快說,我還要回去趕畢業論文。”


    “我知道,你讀的是什麽……”男人挑起了一邊眉毛,“地球與空間科學?嘖,你家那堆叔叔伯伯會哭死的,想當年他們還幫我抓過逃犯呢,我認為這個比較適合你的身份。”他丟過來一紮資料紙。


    他接過,正要細看——


    “哦嗬嗬嗬!”


    媲美白鳥麗子的尖銳女聲驀地揚起,他頸上汗毛齊刷刷起立,轉眼瞪向傳來聲響的牆壁。


    “隔壁房間在開派對,你知道,七月十五嘛。”男人好心解釋。


    他放鬆下來,目光觸及手上資料的標題,卻又立即變了臉色,“這是什麽狗屁玩意,我不幹——”


    “親愛的學弟,你可要考慮清楚,這可是由我推薦、全體董事通過的文件,你的論文可成不了拒絕理由……好吧,我知道你需要冷靜一下,學長我出去十五分鍾,希望回來時能聽到滿意的答複。”男人的身形消失在寬背椅中,他視若無睹,隻瞪著手上的文件青筋直跳。


    “哦嗬嗬嗬!”又是一陣誇張的笑聲,扯得他腦中神經隱隱抽痛。


    “沉默寡言,略有些陰沉,但總體上是個不錯的家夥。”這是室友對他的看法。


    “勤奮認真,乖巧有禮,隻是人際方麵稍欠。”他的師長如是評價。


    “你這死衰仔!平日裏裝得像綿羊,一抽起風來就溜不見了人影!”前年鼓起勇氣回家探親,阿母祭出多年未用的家法,一邊追殺他一邊這般罵。


    即便是這樣,無論是誰都不會認為他體內潛藏著高於正常人的暴力因子。


    但是,此刻!


    他直想破牆而過掐住那個笑得如此變態的女人死命搖晃,哪怕她是個吊死鬼他也要讓她再勒死一回!


    冷靜,冷靜。伸手撫平額上跳動的青筋,他有些窒息地站起身來,腳下傳來的羈絆感讓他不由垂首,是條電線。


    他皺起了眉,順著電線找到牆角一個掉落的插頭。


    要插回去嗎?


    足足考慮了三分鍾,他決定不能在這緊要關頭被所謂的學長抓住小辮。


    於是,在插頭伸入骷髏造型的孔洞一刹那,他恍若聽見了某處劈劈啪啪的聲響。就像某年夏天,台風刮斷了家鄉的高壓電線發出的聲音一樣……


    隔壁房間內——


    一片死寂,十幾雙涼拖圍著一個癱倒在地的人形身影,無人出聲。


    半晌,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響起:“組、組長,我不知道香、香檳也會醉死人……”


    “你眼瞎了嗎?”旁邊插進冷靜稍嫌冷血的女聲,“這廝是靠在那台傳真機上潑了香檳才被電成這樣的。”


    “但、但是傳真機……”


    “普通的傳真機當然電不死這個老妖怪,不過這台,”女聲哼了一下,“自從江西趕屍那幫家夥偷懶讓我們傳了三百份符文過去後,一直沒什麽大案子讓它啟動過。”


    “別說了!”另一個女人放下手中的啤酒,黑著臉抓抓一頭鳥窩狀亂發,“小采,你去檔案室查查因工受傷的賠償金額。”工……工傷?


    不理會實習生大驚小怪的呆樣,小組長回頭對著那些沒用的男員工吼道:“你們呆站著做什麽!還不趕快找急救科的來?還有——”她睨了一眼倒地的女子裙後漸漸顯現的毛茸茸尾巴,補上一句:“最好把昨天拘來的那個獸醫的魂給提上來。”


    交待完畢,小組長永遠顯得睡眠不足的黑眼袋上閃過一絲森森綠光,一張臉瞬間變得凶神惡煞。


    “暴力女,”她對方才出言譏諷的女子咬牙切齒道,“現在就讓我們到隔壁瞧瞧,是哪個王八蛋把電源接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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