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東京成田機場——


    “嘔嘔嘔!”


    一陣令人聞之反胃的嘔吐聲在角落響起,過往的人一臉避之不及地紛紛繞道。角落佇立的男子臉臭得就像別人欠了他二百五十萬,麵對著牆壁平聲道:“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暈機的。”


    “嘔嘔——”趴在垃圾桶上吐得天昏地暗的女子好不容易得到喘息的空暇,有氣無力地回答他:“人……人家是說‘應該’不暈……”她又沒坐過飛機,怎麽知道竟然這麽高?!


    “嘔!”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林仲殊聞聲不由有些擔心地回頭探她,那股酸氣卻令他的胃也起了一陣翻騰。


    快速轉回臉,他痛苦地按住腹部。搞什麽?本應該吐的是他好不好?就是因為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他早早吞了暈機藥,將自己的一份餐點讓給青雨命令她一定要塞下去,便趕緊睡了。


    唉,早知如此,他應該連她那份都搶過來的,大不了再給她咬一口就是了,唉!


    “還好吧?”待到青雨看起來已無物可吐了,他勉力扶她逃離那個已成人間地獄的垃圾桶,心裏對今日當班的保潔員致上十二萬分的同情。


    兩人在休息區坐下,小丫頭漱了漱口,臉色總算好多了。


    “青雨?”


    驀地一聲遲疑喚聲響起,兩人不約而同抬頭。憑著自家叔伯操了十幾年練出來的目力,林仲殊一眼就看出眼前的男子與膽小狐是同個祖宗。


    青梅竹馬嗎?他低頭瞥她一眼,卻在她臉上看到有些迷糊的神情。


    “你是……”


    “不記得了?”男子笑了起來,“我是你二十九哥呀,兩年前你開眼時我還回去看過你呢。”


    都排到二十九了……


    林仲殊再次對青丘狐族的繁殖能力有了深刻的認識。


    “哦……”青雨的神色開朗了一些,雖然在他眼中還是很遲疑,“原來是二十九哥呀,瞧我這腦袋——”


    根本不是她腦袋的問題好不好?她有五十三個哥哥,全部都給娘親在清理米蟲時掃地出門了,兩年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了頓飯,她娘親又以沒臉再去向人家借飯碗為由,一個一個地踢走了,她怎麽可能每張臉都記得?


    男子熱切地湊上前來,“兩年不見,你都這麽大了,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


    “是啊……好巧哦……”她下意識地縮縮身子,小手不覺攀上身側另一個男人的衣袖。


    男子詫異地看了林仲殊一眼,“我正要搭機回去幫忙這次大會,你怎麽臉色不大好?這位又是……”


    青雨吞吞口水,“我也是因了此事才來日本的,他……不是壞人。二十九哥你不是要搭機嗎?那就快去吧,誤了可就不好了。”


    饒是青二十九(咳咳,別懷疑,這確實是他真名,其他與此類推)再怎麽遲鈍,此時也瞧出了端倪,他悲憤起身——他x的變態爹娘,害他親親小妹待他都不如一個外人——再瞥了一眼小妹緊攥著別人衣角的小手,他朝林仲殊微微苦笑,“看起來,你還比較像她的哥哥。”


    二十九哥,對不起哦……


    待那男子離去了,青雨才小小地愧疚了一下,隻是她腦袋實在太昏沉了,身子也虛脫地軟了下去——旁邊及時伸來一臂,雖不強壯卻令人感覺很可靠,仿佛隨時都在一旁等著支撐她似的。


    腦中驀地閃過二十九哥的話,哥哥呀……仲殊哥哥?


    嗯,好奇怪的稱呼,心裏卻泛起了一種味道,極像胡大做的拔絲鴨掌上的糖絲……


    林仲殊此刻心裏卻滿是對青二十九的同情,怎麽說呢?突然就產生了一種同是爹娘/叔伯迫害人的感覺。


    覷了眼整個掛在他身上的膽小狐,他歎口氣,就知道女人的恩情絕對是要有欠必還的,還是趕緊找個酒店吧!


    checkin後,林仲殊將青雨擺平在床上,自己先進浴室洗了把臉。


    “仲殊……哥……”


    什麽?握著毛巾的手一僵,他懷疑地轉身望向敞開的浴室門,慢慢地踱近了床邊。他方才是不是產生了什麽……奇怪的幻聽?


    床上的小妮子翻了個身,嘴裏咕噥著什麽。他不覺彎身去聽,這回是清清楚楚聽見了,“……林,嗯,仲殊……哥哥……”


    生生打了個冷顫,他發誓,就算某天當真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衝他喊聲“林妹妹”,他都絕不會如此不寒而栗!


    尚未及掃掉滿身的雞皮疙瘩,他脖子上一緊,一雙小手已巴住了他的後頸,霎時兩人氣息相織。


    這膽小狐就要蛻變為狐狸精了嗎?他睇了緊閉著眸的青白小臉一眼,不知為何有些心虛,總覺得胸前泛上來的感覺與名為“期待”的情緒有幾分相似……


    “你好香……”驀地又一聲咕噥入耳,林仲殊滿心奇怪的泡泡霎時化成了冷汗。果斷地與她拉開距離,他立時拉了條棉被掩住青雨的口鼻,騰身再度不客氣地壓在了棉被上。


    “說,”他冷聲道,“我是怎麽個香法了?”


    被泰山壓醒的青雨此時隻有一雙眼睛是露在外頭的,裏頭滿滿都是驚慌。


    “是不是像全烤雛雞?”


    那雙無辜狐眼眨了眨,分明是在說:“你怎麽知道?”


    他臉色又陰了幾分,“香酥乳鴿?”


    青雨的眼睛幾乎已射出崇敬的光芒了。


    果然——林仲殊當機立斷地將棉被翻了幾圈,一手拉過電話線繞過棉被外圍,以策安全還單腳踏在上頭結結實實打了個死結。


    擦了擦冷汗,他抓過話筒撥了個號——竟然還能接通——“麽幾麽西(日文“喂”),我要客房服務,給我送十隻烤雞上來,越快越好。”想了想,他又補充,“十隻都要抹上番茄醬。”


    被裹成粽子的青雨眨了眨眼,一時之間不是很明白這男人對她是壞是好——莫名其妙把她綁成這樣,卻竟還記得她喜歡吃番茄醬?!


    林仲殊放下話筒,回身揉揉她露在外頭的長發,哼笑一聲,“差點忘了你的胃在機場已吐空了。”


    好險好險。


    當晚東京時間七時,青雨就被林仲殊拉上了街。


    “做什麽這麽趕?”她氣喘籲籲地問,嗚,她剛剛才吃完飯,實在飽得不利於行。


    前頭大踏步走的男人頭也不回,“因為如果我們在酒店再多住幾天,恐怕就要遊泳回國了。”


    心裏咒起了那奸商閻王,竟規定出差費隻能事後報銷,也不想想他是個完全沒有家庭支持又還未畢業的窮學生!


    “啊!”


    習慣了繡鞋的腳受不了時尚高低涼鞋,終於拐了一下,青雨幹脆蹲了下來,“我腳拐了啦,你都不等一下人家。”


    林仲殊頓下身形,這嬌軟的語氣他再熟悉不過,她對她家裏人——上至爹娘,下至貼身丫鬟,都是這般撒嬌的。


    遲疑地回頭,他俯身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這是幾根指頭?”


    “一根呀。”


    奇了,沒有發燒,也沒有餓得神誌不清,做什麽將這語氣用在他身上,莫不是真把他當成了親哥?


    青雨不解地仰望他,伸出小手,“拉我一把啦——”驀地睨見他突然僵硬的神情,小手在半空中凝住了。她突然記起他好像很反感女孩子裝模作樣,可是——


    她是狐狸精啊,個性本就如此。


    一時間就有些糊塗了,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向他撒嬌,更不明白心裏為什麽湧上一點惱怒,一點傷心——她睨他一眼,突然起身就跑。


    “青雨——”


    錯愕的喚聲被拋在後頭,足踝也不覺得痛了,滿眼間隻有各色霓虹飛速流淌向後。不知跑過了幾條街,她才停下靠在街角大口大口地喘氣。


    心口缺氧的抽痛漸漸平息了,她慢慢直起腰來,反手抹過臉頰,竟摸了滿手的濡濕。


    青雨呆望了手上不知是淚是汗的液體半晌,這才恍然抬起頭來——這裏是哪裏?


    她似是離市中心已很遠了,那片燈紅酒綠已成了遠處的喧囂浮塵,她的周圍隻剩稀疏幾幢沉默暗影及勉強能視物的燈光。青雨試著往回走了幾步,又不確定地停了下來,剛才……是從這邊來的還是那頭?


    心頭的恐慌像滴在絹紙上的墨跡迅速擴大,到得最後,竟有些麻木了。


    若是老狐狸五叔在,定會如此形容他侄女身上這種症狀——腎上腺素的分泌濃度就要超出極限時,中樞神經果斷采取緊急防禦措施,命令她的肉體幹脆地切換到另外一種更加安全的情緒——在青雨身上則表現為遲鈍。


    總之,她在原地轉悠了半天,忽然記起腳上的鈍痛,這才尋了一處街頭長椅坐了下來。


    “慢點慢點。”細細的聲音突然在她身下響起。


    “你壓到某了。”


    青雨臀部在長椅上方懸了三秒鍾,方才移開身子,用差強人意的日語呆呆地問:“你是誰?”


    “某是誰……”那堆肉團——從外形上來看確實是一堆棉花狀又很有厚實感的肉團——慢吞吞地在長椅上挪了幾寸,又慢吞吞地開口,如果那一道粉紅裂縫真是它的口的話,“好久沒有人問某這個問題了,上次有個神官告訴某說某叫手足無……還是耳鼻無?對了!是目鼻無……是這個名字沒錯。”


    “……”青雨無言了半晌,實在看不出這三個詞用在它身上有什麽不同。她沒感覺到什麽強大的妖力,應該是隻好妖怪吧?


    “你能告訴我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某在這條椅上睡了幾天,聽人說這地方叫做公園,不過也很難說,某記得某上一個睡覺的地方也叫公園。”


    “哦。”她略有些失望,與那堆肉團並坐在長椅上發了好一會兒呆,兩“人”都沒有說話。


    半晌,青雨立起身,“能麻煩你一件事嗎?如果你聽說一個長得高高的、眉毛有些細、看上去特別陰沉的年輕男子在找人的話,能告訴他說青雨曾來過這兒嗎?”


    “某盡量吧,”肉團懶懶地抖抖身子,“某不得不說你真沒有描述人的天分。”


    是嗎?她無聲地彎彎唇,重又垂頭喪氣地走出了公園。


    不遠處的路燈照耀著一條空空蕩蕩的公路,偶爾有幾個龐大的黑影呼嘯而過,饒是青雨目力好得能捕捉車子側麵上的大字,也於她無所助益——五叔僅來得及訓練她的聽說能力,一個日文單字都不曾教她。


    眼角忽然覷見路邊也停了一輛大卡車,車後竟滿滿裝著散發出山林氣息的幹草,青雨驀地無比懷念起青丘山。


    嗚……她好想回家,她也好想林仲殊……死人、爛人,他怎麽會沒追上來呢……


    壓抑了半日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她嗚咽著將自己變回了真身,跳上那堆幹草深深埋入了其中。


    睡夢中又見到了林仲殊,他平素“生人勿近”的臉上此刻是濃濃的無奈。


    “你呀,”他歎息著輕撫她的頭,“怎麽睡到這兒來了呢?”


    她哭著撲向他的懷,突然一陣劇烈搖晃,他的幻影也隨之消散……等等,搖晃?


    青雨驀地睜開雙目,甩開頭上幹草屑探頭一看,差點驚叫出聲。


    她所在的卡車不知何時已疾馳在一座高橋上,橋梁外早已不見城市中的高樓大廈,儼然一副效野風光。她想都沒想,後足一躥就跳了下去——還好她此時是狐狸身,否則明日報紙上頭條定然又是“傳說中橋姬現形?xx橋上連環車禍”了。她沿著河流朝荒野奔去,直到河水蜿蜒成細長溪流才敢緩下腳步,鼻尖敏銳地捕捉到淡淡妖氣,有妖怪?


    憶及一路走來所遇見的“親切”妖怪,也許此時妖怪比人類更能幫得了她。


    循著妖氣尋去,漸漸於清晨的薄霧中望見了一間小屋。


    咯吱咯吱——


    什麽聲音?她的狐耳抖了抖。


    越靠近小屋,那聲音就愈發清晰。青雨化為人形,怯怯地伸指敲敲木門。半晌毫無動靜,隻是那咯吱咯吱聲仍在不斷地響著。


    到底是什麽聲音呢?好奇蓋過了膽怯,她試著推推門,門竟“吱嘎”一聲滑開了。屋內一個佝僂的身影聞聲轉過頭來,皺紋密布的臉上雙目蒙著一層白翳,意似目不見物。


    “原來是個小姑娘,”她和藹一笑,“怎麽會到了這裏?”


    “我……我迷路了。”


    “是嗎,一定很著急吧?”老婦人駝背踱到屋角木桶,舀了一碗乳白液體,又背著一手踱了過來,“坐下吧,喝碗熱豆漿暖暖身子。”


    望著那蒼老卻慈祥的麵容,青雨不由紅了眼眶,“謝謝婆婆。”


    嗚嗚,果然還是“妖”間自有溫暖在呀。


    在她小口啜著豆漿當兒,老婦人又繞著屋子中央那巨大石磨踱了起來,小屋裏霎時又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聲響。


    原來是磨豆的聲音呀,青雨的情緒漸漸放鬆,不知不覺打了個嗬欠。


    咯吱咯吱……


    眼皮漸漸沉重。


    咯吱咯吱……


    闔上了。


    石磨的轉動突然停住了,晨光在半壁泛黃牆上投下一個長長的駝背黑影。低啞笑聲驀地響起:“這麽快就睡著了?傻姑娘……”


    屋外薄薄的霧氣中,飄起了若有似無的哼唱:“小豆研ぎましょうか、人とって食いましょうか(磨小豆吧,吃人肉吧~~好像是哈~~格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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