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鈞朦朧著,欲睡欲醒。


    他夢中有一個影子,他知道那影子是誰,但其實從沒在夢裏看清楚過,每次將要看清時,要麽一下驚醒,要麽他在夢裏飄遠,這是第一次,他將要醒時,他還在。


    不,不是他,是「她」。


    他不但能看見她,甚至能觸碰到她,她清冷微嗔的表情那樣明晰,細軟的發絲從他指間滑落,他靠近她,她沒躲,也沒消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好像他做什麽都可以……他因此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他沒覺得有任何不對,有什麽問題呢,就是他想的人,他最清楚不過,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想得不行,卻就是伸不出手去,好像碰她一下都是褻瀆。


    他要尊重她,不能胡來。


    要小心一點,好好待她,不能把她嚇跑……朱成鈞在心裏鄭重地告訴著自己。


    他想先跟她說說話。


    「你——」


    朱成鈞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然後霍然睜開眼,他醒了。


    這種像是從高處墜落的感覺不太好受,他望了一會帳子頂,才緩了過來。


    與以往不同,這回他身上很幹爽,萬籟俱寂中,他心裏也清醒無比,連夢裏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像一道驚雷,無聲在他腦中響徹。


    「他」連頭發都跟他不一樣,那麽細軟,他是怎麽昏了這麽久的頭,被他蒙在了鼓裏的——


    ……


    翌日。


    作為一縣主官,展縣尊的自由權其實挺大的,找個身體不適的借口,就可以暫停衙務幾日,退居後衙「養病」。


    然後她就從後角門悄悄溜了出去。


    衣裳留在朱成鈞那裏,她沒帶走,今天仍要過去換裝。


    朱成鈞已堵在大門口等她了,一見了她,目光奇異,口氣斬釘截鐵:「你不許去。」


    展見星被他堵得愣住:「什麽?」


    「想別的法子。」朱成鈞不容反駁地又重複了一遍,「你不許去。」


    「九爺,你是不是怕我有危險?」展見星莫名其妙,又試圖勸說他,「沒時間想了,你別擔心,有你帶人在後麵保護我,我都不怕,你也不用擔心。」


    朱成鈞一時不說話了。


    「其實,我有點怕。」展見星想了想,倒說了實話,「但我怕也得去,我是崇仁縣令,俸祿取自百姓,愛民守土,就是我應盡之責。」


    ——你就眼睜睜看他淹死嗎?


    這一句曾經的質問在他腦中回想,與此刻麵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從來沒有變過,永遠這樣堅定。


    朱成鈞沉默著,他有許多想說的話,有無數複雜的情緒,但最終,他隻說出了一句:「——你就是不用怕。」


    東來巷。


    趙氏的家在巷子最裏麵。


    門關著,裏麵沒什麽動靜,似乎主人家還睡著。


    旁邊圍牆不高,牆下擺了幾個花盆,盆裏沒種花,種了些蔥蒜之類,此時左近剛好無人,展見星估算了一下,快速把兩個花盆摞到一起,然後巴著牆就往裏爬。


    她這項本事比朱成鈞差多了,但她不怕驚動人,動作也不需輕巧,落下來的時候砰一聲,很快從屋裏傳出一聲:「誰?」


    展見星跟跑出來的小丫頭對了眼,沒著聲。


    小丫頭拍拍胸脯,很是鬆了口氣的樣子:「太太,是個姑娘。」又問展見星,「你怎麽進來的?你想幹什麽?」


    另一個身材矮壯的婦人這時候也出來了,穿著身醬黃色褙子,梳著光溜溜的圓髻,髻旁對稱插了一對銀釵,眼睛細長,很精明地把展見星打量著。


    展見星仍不說話,往牆邊退,做出想再度翻越要逃的樣子,但是牆裏麵沒有花盆,她能跳下來,翻不出去,努力了一下以後,隻好「尷尬」地縮在那裏。


    婦人趙拐子的目光在她手臂伸直了以後更顯出來短一截的衣袖上掃過,精光一閃,過來拉她:「姑娘,你是誰家的?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處?你別怕,來坐下,和嬸子說。」


    展見星遲疑著又似乎走投無路地被她拉進了屋子,但站著,不肯坐。


    趙拐子也沒勉強她,柔聲細語地道:「你叫什麽名字?嬸子看你眼生,不是這附近的人,這大白天的,你怎麽翻牆進來了?」


    她一口一個「嬸子」的自稱,又好像很照顧姑娘的自尊,絕口不提什麽不好的字眼,展見星不擅演戲,拿捏著低聲道:「——我以為裏麵沒人。」


    趙拐子笑道:「對,前一陣我是不在家,隻有我這個小丫頭在,她要看門守戶,一般不往外頭去。你還打聽過了?」


    她見展見星又沉默了,並不回答她的問題,也不著惱,很有耐心地繼續道,「你別不好意思,嬸子一看你這樣就知道你遇見了難處,雖然你沒從正門進來,嬸子也不怪你,你一個姑娘家,還能做出什麽了不得的惡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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