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說汪皇後從前是將他當做眼珠子,這之後,就是把他當成了一根水中的浮木,牢牢地、用盡全力地緊縛著他,他起初也曾覺得備受寵愛,快活安心,但漸漸地,這種安心變成了一種透不過氣的窒息感。


    他在一天天長大,汪皇後對他的管製卻一天天增強,她不是將他作為一個幼童在疼愛,而是一個嬰兒,一個不會動不會說話所有的需求都要她幫忙完成的肉團子,如有可能,她簡直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裏去藏好了——


    說不出來為什麽,朱英榕在這時候的想法是:他真的是從汪皇後肚子裏生出來的嗎?


    他知道他不能問,問了,就是不孝,對他自己也不好。


    他已經能體會到一點嫡長以及太子這兩個身份的重要性,他也害怕去接觸到問題的真相,倘若他真不是汪皇後生的,那他要怎麽辦?他又到底是誰生的呢?他從生下來就與生母分離了,那他的母親到底是什麽樣子?為什麽不要他呢?還是被汪皇後……?


    他雖然早慧,也處理不了這麽多複雜的問題,隻能將自己的疑惑與憂懼全都藏了起來。


    直到昨天,有人再一次將這個問題撕開到了他麵前。


    他今年六歲了,已經開始跟皇帝指給他的先生上一點簡單的文課,先生是不能來後宮的,皇帝為此在前殿專門替他安排了一間書房,這也是一天之中,他唯一可以離開汪皇後的時刻。


    朱英榕因此很喜歡去上課——當然這個念頭也很不孝,所以他又隻能壓在了心底,唯一能說一說的,隻有身邊的木誠。他身邊別的宮人都是出自汪皇後安排,隻有木誠是皇帝後指來的,敢跟他說實話,嘴巴又很嚴,不會去跟汪皇後告密。


    就在昨天他下學時,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宮人衝到了他麵前,向他嚷道:「太子殿下,錢嬪娘娘才是您的生母啊,您多年認賊作母,可知錢嬪娘娘多麽心碎!」


    朱英榕作為太子,雖行走在宮裏跟著的人也不少,左右立時變色,便有人要上前擒住宮人,那宮人抓住機會緊急又嚷了一句:「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屬實,皇後娘娘孕七月時猶有洗換,所謂懷胎,不過是蒙騙世人罷了!」


    這一句喊完,她抖手往嘴裏塞了個東西,待侍從擒住她時,她已然口吐紫血,在地上掙紮了一會,便氣絕身亡了。


    這回跟上次不同,不但有朱英榕的侍從在場,宮道上還有兩三個路過的宮人,這一下子,立刻鬧到了皇帝跟前去。


    ……


    朱英榕跪在乾清宮裏,問皇帝:「父皇,我到底是誰生的?」


    他壓抑兩年之久的情緒終於爆發,憤怒,委屈,恐懼,幾乎要壓垮了他稚嫩的肩膀,他知道不該問,不能問,但再也忍耐不住。


    皇帝發怔了片刻。


    他有無數句話可以敷衍兒子,但對上朱英榕流著淚的通紅眼眸,他一時居然說不出來。


    這是他寄望了那麽久的長子,他本來可以有一個正正當當的身份,錢淑蘭就是宮女又怎麽樣,中宮無出的情況下,朱英榕照舊可以做太子,但為著他的私心,他同意沈皇後那麽做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些後續,想到朱英榕生出來以後是個活生生的人,會有自己的想法,會為此感到痛苦,他在這個兒子麵前從來不是嚴父,現在要板起臉來一味用威嚴強壓著他聽話,他做不到,也舍不得……


    「你就是本宮生的,是本宮的兒子!」


    這一聲語,是聞訊趕來的汪皇後發出來的,過於尖利以至於失去了國母所應當有的從容寬宏,汪皇後渾然不覺,隻是踉蹌著跑進來,一把將朱英榕死死抱住,然後直起脖子向皇帝道:「皇上,錢氏膽大妄為,竟敢使人離間本宮與太子的母子恩情,皇上務必要替我做主,將錢氏幽禁冷宮,永生永世不許她再出來!」


    朱英榕茫然蜷縮在她的懷抱裏,顫抖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汪皇後將他抱得太緊了,讓他不適,還是聽見錢嬪要被幽禁,心裏泛上來的寒氣。


    他很少見到錢嬪,從前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錢嬪是父皇的妃嬪,他沒有什麽相見的必要,這時候才忽然發現,好像,有些征兆從一開始就有了。


    因為汪皇後的嚴密保護,他幾乎沒有和錢嬪說過話,但不知為何,他這時候一想,父皇那幾個妃嬪裏,他對錢嬪印象最深,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子,每次偶然見到他,都堆出滿臉的笑意——不,不是堆,她就是真的那麽笑,好像看見他就是件世上最開心最幸運的事情一樣,哪怕不能近前,她都心滿意足。


    朱英榕因此對錢嬪印象很好,他感覺得出錢嬪不是想來巴結他,他有時候都想她是不是該上來跟他說話了,但她沒有,遙遙地看他一眼,又走了。


    這些記憶散在各個角落裏,從前他從未在意過,甚至不知道自己擁有這些記憶,但在汪皇後的懷抱裏,他忽然將這一切都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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