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


    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遺曲。


    南宋至靖康南渡以來已愈百年,正如詞中所言,六朝舊事隨流水,江南滑水早已洗盡趙家子孫北歸的鄉情。


    李思業他們抵達臨安時,正逢皇帝大婚,朝廷遂下旨重開花燈夜,舉國歡慶。


    整個臨安仿佛又回上元之夜,翡翠流光,姹紫斑斕,無數花燈高高掛起,或貼上燈謎,供遊人射猜;或掛幅半聯,待文人接續。武林門一帶尤為熱鬧,或沿街擺上小攤,或挑著駱駝擔子叫賣,各種小販有擔元子的、捏糖人的、捏泥人的、賣定勝糕的、賣藝的、鬥雞的、鬥蟋蟀的等等數不勝數。


    是夜,天剛擦黑,家家戶戶便早早吃過晚飯,將大門一鎖,攜妻扛子上街觀燈去了,臨安本已繁華之至,今夜更勝上元節,便似應了那“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的俗語,隻見亭台樓榭、銀裝素裹,滿城街巷、鋪銀散玉。遠近樹木掛琳琅,猶如撐片玉傘,等到冰輪升起桂華滿時,隻見臨街人煙湊集之處,遍搭起千姿百態的燈架,真是玲瓏百燈,無奇不有,銀燭星球燦爛,照耀如同自晝。今日也按曆來京城上元舊俗,千家萬戶不夜,男女老少,全都上街逛燈市;便是平日足不下樓的貴閣千金,也破例上街觀燈走橋,湊個熱鬧。引得那風liu少年,如蟻附膻,歲歲生出不少風liu佳話來。但也有不少豪門閨秀身坐閨轎出遊,隔簾觀燈,有家人護衛,這樣的一頂轎子就如同一間移動的屋子。


    最吸引人的莫過於一更的灑金錢和二更的放煙火。一更時有太監出宮灑錢,千百人爭先恐後拚搶喜錢,其中自然少不了輕薄之徒趁機揩油、食盡胭脂。


    時交二更,燈潮正盛,滿街玩燈男女,花紅柳綠,庶民仕女,熙熙攘攘,攤販商賈,叫賣聲喧,突然西湖上煙火騰空而起,刹那間天空萬紫千紅,幻像百變,喜得孩童拍掌歡蹦、人群驚呼感歎。


    李思業一行人哪見過這等風liu繁華場景,直看得流連駐足、樂不思魯。連一直沉默的李思業新任保鏢燕悲瀾也看得瞪大了銅鈴眼,眼裏流露出些許枉過半生的感慨來。


    親兵隊長王四寶自然埋首於各種小吃之中,連吃帶拿,身邊還放了幾大包,由於他吃像不雅,引來一大群小孩圍觀,更有甚者幾個小孩拍手唱起了兒歌:


    “黑麵怪、長四寶。


    哪四寶?哪四寶?


    同聽我說來你莫笑;


    一曰臉,臉兒肥;


    二曰眼,眼睛小;


    三是大耳四為皮。


    肚兒圓圓屁股翹。”


    氣得王四寶舉碗欲砸,把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李思業忍笑散了一些銅錢,孩子們拿了錢才一哄而散。


    漸漸地眾人被人群擠散,好在事先約定好了客棧,倒也不怕走丟,隻有燕悲瀾一直緊緊跟著李思業,生怕他出半點差池。


    燈會上還有不少故事謎,由人表演,觀眾配合,或打一句詩詞或是俗語,李思業擠在一座台前,上麵一名女子托著香腮凝望牆上的寶劍,台前放有四物,一個針線、一方羅帕、一個粉盒、一束頭發。要求打一句俗語。李思業思索片刻便已明了,他上前拿起粉盒遞給台上女子。女子含羞也把寶劍給了他。


    “這位爺猜中了,謎底就是‘寶劍配英雄、紅粉贈佳人’旁邊一個老漢高聲叫道,他笑吟吟地取過一串彩錢遞給李思業,這是猜中者的彩頭。此後李思業又在各處連射四謎,這才拿著一大包獎品盡興而歸。


    過了一座小橋,小橋邊上是一座燈鋪,隻見上方掛有一副對聯,攤主正得意洋洋地說道:“這是我家老爺出的千古絕對,至今無人能對出正聯,我家老爺說了,隻要對仗工整且不是前人已經對過的,皆可應對,彩頭看下聯的工整和意境從十貫到五百貫不止。”


    由於彩頭豐厚,對聯下早有數百名書生或站或蹲各自皺眉托腮苦苦地思索,將小小的橋頭擠得水泄不通。


    早在秦漢以前,民間過年就有懸掛桃符的習俗,以驅鬼壓邪。這種習俗持續了一千多年,到了五代,人們開始把聯語寫在桃木板上,稱作‘桃符’,據《宋史蜀世家》記載,五代後蜀主孟昶寫了曆史上第一則對聯:“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宋代以後,對聯逐漸在民間興起,新年懸掛春聯已經相當普遍,北宋詩人王安石詩中“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就是當時過年盛況的真實寫照。


    李思業仰頭看去,隻見上聯寫著‘煙沿豔簷煙燕眼’,心中不由一驚,這是從前父親給他講過的,不僅同音,而且為軲轆格式,確實是千古絕對。李思業想了想,隨即搖搖頭,他隻在少年時讀過一些書,哪裏對得出。


    這時小橋上過來一群步履矯健的帶刀家丁,圍護著一頂淡紫色的花轎,薄薄的轎簾上繡有幾朵白色的小花。花轎旁跟著一騎馬的年輕公子,隻見他身穿一件繡金的白色長袍,腰束一條華麗的絲帶,頭上戴著紫金冠,腳上穿著步雲靴。他生有一副漂亮的麵容,教女子見了癡迷,讓男人看了生厭,他神情高傲,卻又不是裝腔作勢,烏黑的一絡頭發遮蓋著光潔而飽滿額頭,兩條勻稱的長眉毛象是刻意修飾過的,使得他低頭對轎中說話時一雙細長而又憂鬱的眼睛顯得幽深而溫柔,他的身旁也有四名書童陪伴,其中琴、劍、書、棋每人各執一樣。


    隻見他不時地指著燈景向轎中低語幾句,興之所致又高聲大笑。很快轎子也過了小橋,由於橋頭擁擠,小轎便在李思業麵前停了下來。


    “抱琴!侍劍!你二人去讓前麵的人靠邊站一站,莫擋了小姐的去路。”兩名書童縱馬上前,高聲嚷道:“閃開!閃開!”


    由於來得突然,一名站在長凳上的書生躲避不迭,一腳踩空,仰麵摔倒在地。李思業見那公子下人無禮,心中不快,他便往旁邊站了站。


    “喬公子既熟讀《儀禮》,卻為何如此心急,等一下,前麵人自然會讓開。”轎中一女子向那公子輕輕說道,聲音輕柔而甜美,讓人聽了仿佛像微微的熙風輕拂過水麵。


    喬公子聞言有些尷尬地說道:“與這些平頭草民,又何必講什麽儀禮。”


    轎中沒有了聲息。


    李思業心中覺得這聲音好熟,卻又記不起來在哪裏聽過。旁邊有幾個書生認出了那個年輕人,紛紛低聲議論起來:“你們認識他嗎?他就是禮部尚書樞密院知事喬行簡的公子喬伯玉,去年殿試探花郎。”


    “他難道就是臨安四大公子之首的小喬公子嗎?”


    “就是他!你看他那神采、那氣派,不僅豐姿俊朗而且文才了得,連皇上也經常召他去禦書房陪同讀書,據說已被皇上欽定了顯文閣學士,前途無量啊!”


    “那他旁邊轎中人是誰,我聽說這小喬公子眼高於頂,所有仰慕他的大家閨秀他都不放在眼裏,為何卻對這轎中人情有獨衷。”


    “哼!我看你讀書讀傻了,連喬伯玉最近在追求宛平郡主的事情都不知道,你昨天讀的那首‘牛郎扶柳還西顧,笑看織女仙鄉來’不就說的他們嗎?”


    “哼哼!我看也稀疏平常!”


    李思業聽見眾人議論,已經明白這轎中之人就是當年曾經見過的宛平郡主趙菡,他突然想起自己在遇到時挽月時曾在腦海裏出現的一雙眼睛,不就是這趙菡嗎?李思業突然又想起了嘉嘉,心中微微一痛,趕緊把思緒拉回到眼前來。


    圍觀的讀書人越來越多,眾人紛紛向喬伯玉揮手致意,喬伯玉也微笑著一一回禮。這時那攤主見了便喊道:“小喬公子不妨也來一試!”


    喬伯玉瞥了一眼對聯,眼光一閃,早有湊趣者將紙筆捧上,他卻笑而不取,隻見他身後的書童司筆鋪開張擇端用剩的宣紙、奉上米元章醉遺的湖筆,他含笑提筆便一揮而就。


    ‘影映英楹影鸚纓’


    “好!才思敏捷、對仗工整,不愧是臨安第一公子,在下佩服得五腑投地啊!”


    “真是我大宋的棟梁之才!”


    眾人哄然叫好,那喬伯玉雖然口中謙虛,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喬伯玉拿著對聯下馬走到轎前,低聲說道:“我上月第一次見到郡主,就是這個情景,這對聯請郡主收下。”


    “既然是喬公子的大作,我有空自然要拜讀。阿福!請先替我收下。”


    喬伯玉見那郡主收了,不禁喜不自勝,那管家阿福心中卻一陣苦笑,他兒子正在備考童生,郡主就把這喬公子的大作送給他兒子作習字練習本,已經堆了滿滿一箱,不用說,這對聯又得拿回家了。


    這時轎中又傳了另一女子的聲音:“喬公子,我家郡主說了,煩勞公子陪了一夜,也耽誤了公子的看燈,真是過意不去,她白天進宮,現在也有點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喬伯玉一呆,尚未收回的笑容裏透出了幾分苦澀,不知為什麽李思業在一旁聽見了這話,他心裏也突然一鬆,回頭對燕老七說道:“咱們也回去吧!”


    李思業和燕悲瀾轉身便走,他卻不知道,在轎簾後正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他器宇軒昂的背影大步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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