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辛綠痕瞠目結舌望著眼前金碧輝煌、氣勢非凡的大宅,懷疑自己走錯了路。


    “綠,我打聽了,街坊說半年之前辛宅大興土木,還請了宮廷建造師為他們設計新宅。”藤井樹帶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哇……嗚……我的銀子……”辛綠痕哭倒在他懷裏,把所有心痛辛酸宣泄個淋漓盡致。


    “不哭不哭,銀子再賺就有。”藤井樹安慰的話不起半點作用。


    “那是人家半生的積蓄呀……”辛綠痕的心狠狠抽痛。


    “喂,你們是來要人還是哭喪呀,不要浪費我的時間。”貧道僧一心掛念他的小心心,臉色不好看,說話也很衝。


    “走,我們進去。”辛綠痕抹了一把淚,拉著藤井樹去砸門。


    “小姐回來了——”看門的師兄瞧見他們,回頭往裏喊,聲音悠長又響亮。


    “痕兒見過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好。”


    辛綠痕和藤井樹行了禮,坐在大廳偏座。貧道僧被一個師兄領到客房喝酒,正中他意。


    一家祖孫三代相會,並不其樂融融。


    “爺爺,這是痕兒孝敬您的。”辛綠痕從懷中摸出一遝銀票,足有好幾萬兩。


    “哼。”辛老太爺雖然甩給她一個鼻音,但情緒明顯和緩了些。


    這回輪到藤井樹瞠目結舌,剛才娘子還在門外心疼她的銀子,怎麽現在又大方奉送?實在不解她的深意。


    “爺爺,痕兒的婆婆生了妹妹,想請二老去喝滿月酒。”辛綠痕恭之又敬。


    “親家生孩子了?”辛老夫人滿是羨慕。


    “痕兒……也有了。”


    啥?藤井樹差點背過氣去,他、他怎麽不知道?


    “啊,真的?”辛老太爺再也把持不住,滿臉的皺紋笑開了花,連忙吩咐下人端參茶給孫女喝,態度來了個陰陽兩極分化。


    噓,藤井樹掬了一把汗,他終於想通娘子的深意。原來是用的先發製人這一招,先占盡有利形勢,再後發製人,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不過謊會不會扯得太離譜,被戳穿了怎麽辦?


    “你們還站著幹什麽,過來坐下呀。”辛老太爺扭頭說。


    藤井樹才注意到,他的嶽父嶽母站在一旁很久了,一直沒說話,他們看上去很憔悴,不太對勁。


    辛老爺辛夫人垂著頭,一前一後,規規矩矩走過來,坐下,雙手放到膝蓋上,像學堂裏的讀書娃那麽拘謹。


    “爹、娘。”辛綠痕看見久別半年的父母,心中百感交集。


    辛夫人抬頭瞟了女兒一眼,又垂首,沒說話。


    辛老爺目視辛老太爺,眼中充滿乞求和渴望。


    “今天就免了你們的懲。”辛老太爺開了金口。


    “女兒呀……”獲得大赦的夫妻這才奔向愛女,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盡訴別離的牽掛。


    這是什麽世道呀?藤井樹無語。親情在藤家是自然流露的天性,在辛窩,卻像監牢一樣令人窒息。怪不得嶽父嶽母要逃離。


    半年之前辛老爺夫妻回到辛窩,還滿心歡喜地以為父母會同意他們回春光鎮,結果等來的卻是痛苦的煎熬。原因全在於,辛容若失蹤了!他就像化為空氣一樣從江湖上消失了。辛老太爺勃然大怒,孫女沒找回來,又弄丟了愛兒,他把一切歸咎於一雙不爭氣的兒女,懲罰他們從此不準說話,直到孫女和愛兒雙雙回來為止。


    “我應該早些回來的。”辛綠痕心疼父母所受的苦。


    “是我的錯。”藤井樹很自責,如果他沒受傷耽擱,嶽父嶽母也不至於受罪。


    “天意呀。”辛老爺感慨,命運多舛,有什麽辦法。


    “是呀。”辛夫人附和丈夫的觀點,半年來的折磨,讓她學會了認命。


    怪誰?其實辛家夫妻的心中都有一個想法:一切都是女兒的錯!要不是女兒去告密,他們也不會被逮到,可能至今仍在平靜的春光鎮過安樂日子,更不會有後來的麻煩。說這些都於事無補,一定是他們上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有一個生來折磨他們的女兒。


    看到女兒痛悔前非,心疼父母的分上,他們決定原諒女兒。


    “痕兒,你真的有啦?”乍聞喜訊的辛老爺著實激動了一把,待冷靜下來後發覺可疑。他的女兒慣常耍些把戲,讓人分不清真假。


    “遲早會有的。”辛綠痕回答。


    聽聽,他料準了吧,這個女兒呀,不知該說什麽好。辛老爺冒了一身冷汗,要是被父母發現空歡喜一場,後果之嚴重,他不敢想。


    “綠,我會努力的。”藤井樹也覺後怕,希望還來得及補救。


    “現在不是討論這些的時候,我們要怎麽脫身?”辛夫人提出大家都關心的話題。


    “辛容若那個混蛋肯定是不想讓我們有好日子過,他故意藏起來為難我們,看我找到他不一刀劈了他。”


    “痕兒,不是娘∴攏身為女子,應該溫柔賢淑、三從四德……”辛夫人說了一堆訓斥的話,讓辛綠痕聽得叫救命。


    “爹,你老婆是不是三從四德?”


    “不肖女,敢諷刺你娘。”


    辛老爺與藤井樹這倆翁婿,移坐到一邊下棋去了,才不管兩母女的爭鬥。在客房喝酒喝到想吐的貧道僧,醉生夢死間仍念念不忘他的小心心。


    “綠,你以後要做什麽事,我希望你能先告訴我一聲。”小夫妻獨處時,藤井樹這樣要求。


    “我沒做什麽呀。”辛綠痕聽不太懂。


    還沒做什麽?藤井樹苦笑,他的出人意表的娘子,總是有令他心髒狂跳、啼笑皆非的舉動,他真怕自己哪天受不了嗝屁了。


    “每次我以為你會大吵大鬧時,你反而淡定自若,每次我以為你會冷靜以對時,你又理智全無,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涼拌呀,”辛綠痕躺在他的胸前,把臉貼在他的心口,“我們生個娃娃吧。”


    藤井樹的理智徹底崩潰……


    經過數輪談判,辛老太爺願意有條件放四人離開。這條件就是:他們必須找到失蹤的辛容若,必須每半年回辛窩住一個月,必須每半年孝敬五萬兩銀子,必須多生子女(此一條針對小夫妻)。


    “五萬兩,簡直是獅子大開口。”辛綠痕有意見不敢當麵說,隻敢在私下嘀咕。


    “這個數已經是壓到最低了,要不然我們都得待在辛窩,終身不得自由。”辛老爺為了自由,可是忍辱負重,咬牙接受這許多不平等條件。


    “江湖真是險惡。”藤井樹感慨。


    “沒錯!但我們一輩子也擺脫不了江湖。”辛夫人喟歎。


    “我們什麽時候才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呢?”辛綠痕的一句話讓大家都沉默下來。


    為了賺銀子,他們勢必不能退出江湖;為了找辛容若,他們勢必還得在江湖上漂泊。但,這些苦都可以忍受,比起在辛窩不讓人好好睡覺,江湖就是天堂了。


    辛老爺辛夫人為了愛女的幸福,勇敢地承擔起責任。他們決定:賺錢和找人的事他們包了,小夫妻隻需回家生孩子,好好享受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辛綠痕不知感動了多少回,現在她終於體會到父母對她的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無私的愛。


    “爹、娘,你們保重。”分別前,催人淚下的場麵連心如鐵石的辛老太爺都有點哽咽了。


    “外麵風大雨大,不如意就回來。”辛老夫人殷殷叮囑。


    這一刻,才是全家其樂融融的時刻。


    “爺爺奶奶保重,我們會時常回來的。”藤井樹牽著辛綠痕的手,率先邁出大門。他怕老人家反悔,走不了可是一輩子受罪。他對辛窩沒什麽特別深的感情,所以走得灑脫。


    辛老爺見女兒女婿走了,猛然從依戀的情緒中抽脫出來,也拉著辛夫人匆忙告辭。


    辛家四口安然脫離辛窩,但他們似乎忘了什麽東西。


    “小心心……我……馬上……回來……”


    客房內,貧道僧枕著酒葫蘆,兀自做著美夢。


    “爹,你真的不跟我回去一趟?”


    “不了,”辛老爺和辛夫人相視一笑,“現在你有好歸宿,我們完全放心了。我和你娘決定去雲遊四海,逍遙度日。”


    他們想起年輕時攜手闖江湖的熱血歲月,心中不禁蠢蠢欲動。現在,既不怕辛窩的追捕,也沒有女兒的煩心,終於可以開懷一笑。


    “芙芙,我們去尋訪老朋友吧。”


    “貧貧,這輩子我跟定你了。”


    辛綠痕目送父母離去,他們終於重拾往昔的美好,這就是幸福吧。


    “綠,我們也走吧。”


    她的良人正在前路喚她,她微笑著,迎向他。


    藤井樹幻想,他期待的美好生活終於來臨了吧,他們可以回春光鎮生孩子了吧。但是,無情的現實卻擊碎了他的幻想。


    “辛綠痕,納命來——”


    他們剛回到春光鎮,迎接他們的不是街坊熱情的笑臉,而是鄂秋隼的奪命龍泉寶劍。


    “慢著!”辛綠痕大叫。


    鄂秋隼才沒那麽笨,出劍更快了,辛綠痕閃得很狼狽,她的心裏滿滿都是柔情蜜意,還來不及醞釀戰鬥情緒。


    “米米,這是怎麽一回事?”藤井樹插不進戰鬥圈,隻有詢問和他一樣袖手旁觀者。


    “笨蛋少爺生氣了。”米米解釋說,因為追殺他們的人越來越多,還組成了“殺飯聯盟”,這段日子他們應付得非常辛苦,而這一切都是老板娘造成的,所以笨蛋少爺要找她討個公道。


    “打架解決不了問題。”


    “我知道,可是我阻止不了他。”


    藤井樹和米米,一個皺眉,一個皺鼻,都很無奈。


    “不如你挾持我。”米米想到一個主意。


    藤井樹正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


    “住手——”他深吸一口氣,發出摧花辣吼。


    打架打得熱火朝天的那二人,同時住手捂住耳朵,待聲音平息後,又纏鬥在一起。


    “少爺救我——”米米清了清嗓子,大聲尖叫。


    鄂秋隼的劍偏了一下,差點中了辛綠痕的飛刀。辛綠痕鬥出興致來,現在是她不肯輕易罷手了。


    “唉。”藤井樹和米米同歎一口氣,蹲下來商量對策。


    “看他們勢均力敵,一時半會兒誰也傷不了誰,我們慢慢想。”


    “隻有如此了。”


    “有了!”看螞蟻搬家看出門道的藤井樹打了個響指,站起來對米米說,“天馬上就要下雨了,我家就在前麵,不如你隨我去避雨吧。”


    米米的臉黑了一半,這,算個屁的辦法。


    轟隆隆,藤井樹料對了,老天突然下起瓢潑大雨,就像神仙在天上集體潑洗腳水。


    “下雨啦,收衣服呀——”看熱鬧的街坊抱頭鼠竄。


    藤井樹的臉全黑了,什麽時候冒出這麽多人?那他們會武功的事大家不都全知道了?以後要怎麽在春光鎮立足?該死的“請你吃飯”,為什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時候來?


    他期待的平靜生活,全被這對程咬金破壞了!


    “走啦,不是去你家躲雨嗎?”被雨淋濕的米米催促道。


    藤井樹不理她,施展輕功躍到辛綠痕身後,“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替娘子擋住了鄂秋隼的攻勢。趁鄂秋隼手忙腳亂時,他撈起辛綠痕就跑。


    好……快!米米心中讚歎,掌櫃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太帥了。


    沒處躲雨的米米和鄂秋隼,又成落湯雞。


    藤家舊宅內,藤井樹與辛綠痕換了衣裳,喝了熱湯,偎坐在榻上。


    “我們不能待在這裏了。”藤井樹沉痛地說。


    “為什麽?”辛綠痕不解其因。


    “我們被看見了,剛才動手時,有很多街坊看見。”


    “那怎麽辦?”


    “隻有回爹娘那裏。”


    “也不錯啊,人多熱鬧。”


    “綠,”藤井樹執起辛綠痕的手說,“這裏是我們初識之地,我舍不得。”


    是啊,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在這裏沉澱。他還記得在菜市場的初遇,在桃樹下的邂逅,在辛宅的婚禮,一切仿佛發生在昨日。


    “我也舍不得。”辛綠痕有同樣的依戀,“我家是這裏的首富,看誰敢多嘴。”她發橫了。


    藤井樹想說,嘴長在別人臉上怎麽禁止得了,當麵不說背後也會說。以前娘子未嫁時就被人說成又老又醜的老姑娘,他和娘子定親,也被說成貪圖富貴的小白臉。流言之可怕,就在於它傷人於無形。


    辛綠痕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決定隨夫回婆家。


    “沒關係,我們還沒有老到追憶過去的地步,讓我們到別處去開創新生活吧。”辛綠痕感性地說。


    “好。”藤井樹同意。


    “我們把桃樹移摘到新居好不好?”辛綠痕懷念她吃過的鮮美桃子,至今對那甜蜜的滋味念念不忘。


    “等安頓好了再說。”他們總不可能扛棵大樹回家吧,以後請人來也不遲。


    “辛綠痕,你給我出來——”


    唉,冤魂又來了,兩夫妻抱頭哀叫。


    “鄂秋隼,哼哼,”辛綠痕打開大門,雙手叉腰站在門口,拋過去一個媚眼,“我的未婚夫婿,找奴家做甚?”


    藤井樹和鄂秋隼的臉色同時一變,很不好看。


    “哎呀,老板娘知道了。”米米有點慌,突然抓住鄂秋隼的衣袖,心中酸酸的。


    他們是未婚夫妻,那他們算什麽?藤井樹和米米同時在想。


    “我警告你,你再纏我,我就休夫嫁給你!”辛綠痕恐嚇鄂秋隼。


    “你……”鄂秋隼忍了又忍,咽、咽、咽下這口氣!


    “我不會娶她的。”他給米米一個堅定的擁抱。


    “她是我的!”藤井樹箍住辛綠痕,宣告他的主權。


    很好,他們達成共識,一個不願易夫另嫁,一個不願拋妻另娶。風波告一段落,找麻煩的人走了,惹麻煩的事又來了。


    “你到底有多少秘密沒告訴我?”藤井樹臉色猙獰,把辛綠痕拎到房中逼問。


    辛綠痕傻了,他、他中邪了吧?


    “說!”一掌拍下去,桌子碎成幾半,辛綠痕瑟縮著身子,怕怕。


    “我說了,你要做什麽事先告訴我一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現在我感覺自己是局外人,你究竟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夫婿?”


    “小藤,你以後不要生氣,”辛綠痕可憐兮兮地扯住他的衣角,“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人家還來不及告訴你,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扮柔弱這一招百試不爽,辛綠痕篤定可以熄滅夫君的怒焰。不過她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對她了解甚深的藤井樹又豈會輕易上當。


    “不如你把所有的突然預先告訴我,免得你來不及。”他非挖出她的秘密不可,夫妻間就應該坦誠。


    “我怕你會受不了。”被逼上梁山的辛綠痕,遲疑著應不應該說出心底最大的秘密。


    “一次次的突然我才會受不了。”一次一次的刺激,就像淩遲,簡直是慘無人道的折磨,還不如一刀哢嚓痛快。


    長痛不如短痛。


    “好,你說的。”辛綠痕豁出去了,管他受不受得了,反正他娶了她,就要接受她的一切。


    “我就是‘請給我錢’!”她說了,然後看他的反應。


    靜默。


    還是靜默。


    “你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辛綠痕忐忑不安地問,別是嚇傻了吧。


    “我在想‘請給我錢’是誰,怎麽聽起來這麽耳熟?”藤井樹說出來的話讓人內傷。


    啊?你、你、你……


    “‘請給我錢’就是與‘請你吃飯’齊名,江湖人人稱頌的俠盜!她英姿颯爽、雷厲風行,專門劫富濟貧、匡扶正義、主持公道!出道未久就打遍江南綠林無敵手,堪稱武林奇葩!”


    “綠,你用不著這麽誇自己吧。”藤井樹聽得都臉紅了,他才發現娘子還有自吹自擂的毛病。


    “我說的是事實!”她就是氣,憑什麽“請你吃飯”那對幼稚的夫妻名動江湖,而她這麽能幹的“請給我錢”就要像隕落的流星,被人忽視。連自己的夫君都看輕自己,還有什麽麵子。


    “綠,你覺得‘請你吃飯’的生活很精彩嗎?你希望像他們一樣天天被人追殺嗎?”


    幾句反問讓辛綠痕啞口無言。


    她當然不想。


    “綠,我愛你。”


    “你、你說什麽……”


    “我愛你,不管你是誰。”藤井樹綻開迷人的笑。柔情似水的目光,幾乎讓辛綠痕骨酥神搖。


    “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我們今生永不分離。”


    “哦,小藤……”辛綠痕快融化了。


    “我願意陪你過刀頭舔血、快意恩仇的生活,即使……”話鋒一轉,藤井樹的深情轉為哀傷,“即使被人追殺,遭人暗算,我也甘之如飴。”


    “不會的不會的!”辛綠痕投入他的懷中,想到上一次以為他死掉的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她渾身冰冷,呼吸都快停滯了。


    “我們退隱江湖,我們回家。”


    很好,要的就是著句話。抱著娘子的某人,嘴角浮出奸詐的笑。


    誰說男子漢一定要雄赳赳氣昂昂。即使再鐵石心腸的女子,也抵不過意中人恰到好處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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