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克青年對他揮了揮手:“說了一路還沒自我介紹呢,哥們你好,我叫韓麥。”“李宇榮。”“加個微信不,下次約了出去玩玩?”韓麥問道。李宇榮勉強笑了笑:“不了吧,我打算留在美國,應該不會再碰麵了。”他隻是來為外公料理後事,然後把外婆安排到本地的養老院,很快就要回美國。韓麥遺憾地點了點頭,卻也很灑脫,隻是臨走前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低聲道:“哥們,你……節哀順變。”原來他都知道。李宇榮突然有些後悔,他應該留一下他的號碼,可是那個人已經走遠了。下了飛機,李宇榮一路風塵仆仆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房子裏。熟悉的樓梯,熟悉的塗鴉,熟悉的大門……一切都是舊時模樣,隻是浸滿了時光的痕跡。他沒有帶鑰匙,敲門沒有人應,負責照顧外婆的阿姨不知道去了哪裏,他隻好蹲下來,移開門口的花盆,一把磨損了的舊鑰匙靜靜地躺在那裏,和從前一樣。舊門被推開,粉塵在狹小的客廳裏上下翻飛,他踩著吱吱作響的舊地板,來到了外婆的臥室前。門開著,窗簾卻合攏著,隻有一束陽光穿過窗簾之間的縫隙照亮了這個房間,落在已經斑駁了脫落的牆紙上,照亮了他童年時隨手留下的塗鴉痕跡。濃鬱的檀香味傳來,佛龕裏的錄音機機械地唱著佛經,外婆就坐在陽台的躺椅上,靜靜地睡著了。這一幕的畫麵和記憶裏外婆在宿舍樓等他下課的樣子重疊在一起,宛如昨日重現。他從來也不知道,那個在夕陽裏等待著他下課放學的身影,原來烙印得這樣深刻,這樣清晰。一切明明和從前一樣,卻又和從前不一樣。李宇榮從未像這一刻一樣清晰地感受到,這個房子已經老去了,因為住在房子裏的人老去了。外婆蒼老的臉上臉已經布滿了數不清的皺紋,她成天睡意昏沉,不知道哪一天就會永遠閉上眼。可是在李宇榮回到這裏的時候,她突然從睡夢中醒來,睜開已經模糊不清的眼睛。他們的視線在這個裝滿了回憶的房子裏交織在了一起。刹那間,光陰回轉,歲月傾覆。外婆咧開了嘴笑了,喃喃地說道:“師師,你回來了。”她老了,病了,已經認不得人了,也不再有多少時間了,萬幸,那道貫穿她後半生的名叫生離死別的傷口最終被疾病和時光抹平,她終於忘記了失去女兒的悲痛欲絕,全身心地為女兒的歸來喜悅。這一刻的悲傷,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一刹那就能擊潰一個人。李宇榮潸然淚下。他們一個失去了母親,一個失去了女兒,他們都責怪自己,也責怪對方,這份怨恨與責怪,是因為他們深愛著死去的那個她。他們一個締造了她的生命,一個延續了她的生命,名叫親情的東西將他們維係在了一起,在這間老屋裏相依為命。這份感情,將他帶回了他曾經千萬次想要逃離的地方。淚流滿麵的李宇榮丟下行李,一步步朝著外婆走去,外婆溫柔又期盼地看著他,看著他向她走來。李宇榮緩緩跪倒在了她的麵前,握住了她枯樹一般消瘦卻依舊溫暖的手,就好像童年裏外婆無數次牽起他的小手。他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強壯,即將展翅高飛,可是撫養他的人卻越來越瘦小,越來越虛弱,即將告別人世。他們能夠在一起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就快要失去她了,失去陪伴他長大的最後一個親人。李宇榮埋首在她的膝頭上,為了這場他不可以承受的死亡放聲大哭。他哭得是如此傷心,驚飛了停在窗外的鴿子,他無知無覺,隻是沉浸在這一份愧怍的悲痛中,嚎啕地用眼淚傾訴自己的舍不得。外婆撫摸著他濕潤的臉龐,呢喃地說道:“師師不要哭。”李宇榮使勁擦著自己的眼淚,可是無論他怎麽用力去擦,更多的眼淚都會從他的眼眶中滾落。外婆幫他擦眼淚,傻傻地問道:“你為什麽把頭發剪得這樣短,像是男孩子一樣。”李宇榮哽咽著說道:“很快就會留長了。”他無法告訴她,她的女兒很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她已經為這個事實痛苦了太久太久,如果謊言能讓她快樂一點,他情願在她有生之年,都為她編織一個美夢。外婆撫摸著他短短的頭發,喃喃地說道:“師師,你別走了好不好?媽媽舍不得你。”——榮榮,你別走了好不好?外婆舍不得你。四年前的他是有多冷漠,才可以輕描淡寫地謊稱自己會回來?心髒好像被愧疚捅穿了一個洞,那樣冰冷,那樣刺痛。“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李宇榮哭得渾身發抖,他恨不得回到四年前,一巴掌扇在從前自己的臉上,撕了那份通知書。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們相依為命,可她已經天不假年。所以他不想再遠行。未來他還有很多時光,去追逐他的夢想。可是現在,他要陪著她,度過她人生中最後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