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啊,你坐啊。’


    我極力的想裝著自然,卻再再顯示了我的不自在。


    小狗順從的坐在我身旁,我為他也叫了一杯馬汀尼,然後兩個人隻是喝酒,不發一語,靜靜的喝酒,他喝酒的方式很特別,先用姆指、食指和小指端起酒杯,然後深深的盯著它,好像科學家在觀查化學藥劑的樣子,爾後心滿意足的將酒往嘴裏送,不像其它會來pub的人,將酒看做是吊馬子的附屬品,反倒像是專門來喝酒似的,靜靜的用舌尖淺嚐這杯馬汀尼。


    看不出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他來意。


    我想,多半是為了江子揚吧,我已經兩個禮拜沒有見到他了,換言之,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兩個禮拜了。


    ‘江子揚又怎樣了?’甩甩頭,結束短暫的沉默。


    他放下酒杯,眼睛卻未層離開它,喃喃自語的,像在對我說,像在對自己說,也像在對喝了一半的馬汀尼說:


    ‘你,這樣很快樂嗎?’


    ‘咦?’


    ‘我說,你不覺得無聊嗎?’他的眼神終於對上了我,火辣辣的,像要冒出火焰似的:‘看看你自己,濃妝豔抹,一點學生的樣子也沒有,你知道現在的你看起來像什麽嗎?像個誰都可以上的廉價妓女。’


    他,他竟敢這樣說我?他豈敢?


    就算是曾經肥胖臃腫的慘痛日子裏,也沒人敢這樣說我,將我說的這樣不堪,這個和我講的話不超過五句的家夥竟然敢這樣說我?


    沒有人敢這樣說我,沒有人可以說我,誰都不行。


    我可是朱巧眉啊,那個誰都想靠過來等待我施舍的朱巧眉啊,哪個人看到我不誇讚我兩句,哪個人不向我陪笑臉,憑什麽?憑什麽他可以這樣講我?


    ‘你、你憑什麽…’


    ‘看看你自己吧,要是你是我女兒,我第一個打死你。’


    看看我。


    低俗的香水混著酒味,一張臉全是粉,暴露的服裝令全場的男人直盯著我不放,如果我媽看到,真的會打死我。


    日複一日的夜夜笙歌,令我看來極速老化,現在的我,果然一點學生的樣子也沒有,一點學生的責任也沒有盡,他說的對,我看起來真的像個妓女。


    每天坐在這張吧台前,等待一個個陌生的男人來消遣我的寂寞。


    然而,寂寞真就此消失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這便是我為什麽仍然煩悶的原因,也是我為什麽每天坐在這張吧台前麵的原因。


    因為在交歡的那刻,這個男人是真正的愛我,他會為我摘下天上的星星,這時的男人為我癡迷和瘋狂,我的任何一個動作都能使他著迷,那一刻的他,很真心。


    縱使,我也一直知道,那一刻的男人之所以愛我,之所以真心,是因為他急欲想擁有我的身體,想享受那片刻的快感,在魚水之歡後,他的熱情會急速降溫至一杯冰水,睬也不睬我。


    這些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隻是,我想假裝自己不知道。


    小狗的出現是殘忍的,他在幾秒鍾刺破了我努力建立的偽裝,將我理所當然的放肆,扣上道德的帽子,讓我再次看清自己,再次痛恨自己。


    真的,我恨自己。


    發抖的手點了幾次煙就是燃不著,他替我點燃了煙,然後,又是寂靜。


    ‘江子揚,好嗎?’從沒有一刻那麽想知道他的下落。


    他轉過身看看我,壓低著激動的聲音:‘這麽快就忘了嗎?’


    ‘很久沒聯絡了,自從…’


    ‘還記得你對他說過什麽嗎?’


    我點頭:‘當然記得。’


    ‘全都記得。’


    ‘嗯。’


    ‘你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最後一句話?我對江子揚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那你去死吧”。’


    ‘他如你的願了。’


    重回人世間的第一刻,眼睛所觸及的即是一隻半個人高的kitty,大紅色布格子的棉被,和全是粉色係的璧紙,這裏,似乎是我房間。


    天啊,我什麽時候回來的?


    扶著宿醉的腦袋,昏沉沉的,什麽也記不起來了。


    ‘喂,你醒啦。’


    來不及思考多餘的事情,另一件令我驚慌的事情接腫而至,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低沉而有磁性。


    這…這聲音…


    ‘小、小狗?你怎麽在這裏?’我忍不住大叫,一點既有的淑女形象都沒了。


    ‘呶,把這喝了。’他硬是翻開我的手掌,塞了一罐解酒液。


    ‘給我這幹麻?’我傻傻的問。


    ‘你頭不痛嗎?’他自顧的離開了我的房間,我尾隨在後麵,驚訝的摸著昏沉沉的腦袋:‘頭痛?你怎麽會知道我頭痛?’


    ‘沒有人喝下一整瓶馬汀尼不會醉的。’他別有所指的看著我:‘就算她是個天天在pub混的酒鬼。’


    ‘你怎麽知道…’


    ‘下次請計算好自己的酒量,不能喝酒就不要喝,免得增加別人的困擾。’


    ‘我…我喝醉了?’我喝醉了?怎麽可能,我從沒醉過。


    ‘正確說,應該是昏倒。’他走到廚房,拎起一袋印有便利商店名稱的塑膠袋。


    ‘我…我昏倒了…’


    ‘這倒好了,虧我千辛萬苦把你從那裏托到你家,我辛苦也就算了,你居然連自己昏倒都忘了。’他沒好氣的說:‘你還記不記得我昨天晚上去pub找你。’


    ‘昨天晚上…’


    所有思緒一時湧了上來,小狗的冷靜,我的吃驚,都湧了上來。


    ‘“那你去死吧”。’


    ‘他如你的願了。’


    江子揚!


    ‘江子揚?江子揚怎麽了?’我謊然大誤,然後拚命搖著小狗的肩膀,他是這麽告訴我的,難道…難道是…


    天啊,他怎麽可以這麽想不開,天啊,我倒底在對他做什麽?


    ‘過來。’


    ‘啊?’


    ‘我叫你過來這裏坐。’小狗不妥協的指著他身旁的椅子,意示我坐下去。


    搞什麽?這裏是我家耶!


    這裏所有的東西,包括那張椅子都是我的,我愛坐哪裏就坐哪裏,你管得著嗎?


    但我還是順從的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辦法對他生氣,也許是因為他的嚴肅令我有點害怕。


    ‘那個…江子揚…’我急切的想知道這一切。


    ‘坐好,不要動。’又是命令的口吻,然後從剛才拎著的塑膠袋裏拿出一罐優點和ok棒。


    ‘幹麻?你要幹麻?’


    ‘你以為你怎麽昏倒的?你啊,喝得爛醉不說,一顆頭哪裏不撞,跑去撞桌角,流了那麽多血,小心以後破相。’


    我伸起手來撫摸額頭,真的有一塊小小的傷口。


    ‘還不快過來,我幫你擦藥。’


    ‘不用了啦,小傷口。’


    ‘你還想不想知道江子揚的事情啊?’


    又是醫院,我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每次到這裏準沒好事,上次是在餐廳貧血昏倒,給江子揚抱著一路趕了過來,這回不到一個月的光景又回到醫院,隻是這次,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是昔日高大強壯的江子揚。


    他躺在床上,兩隻眼睛好像不打算再打開似的,閉的緊緊地,氣息規律的呼吸著,若不是在一條條管子在他身上圍繞著,我真以為他隻是睡著了。


    ‘江子揚倒底怎麽了?’我急得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等等,上藥。’小狗隻是低著頭,自顧自的將ok棒撕開,往我額頭上的傷口貼去:‘頭過來。’


    我快被急瘋了:‘別擦藥了啦,快告訴我江子揚現在在哪?’


    ‘在醫院。’


    ‘在…在醫院?’啊?他倒醫院幹什麽?


    ‘是你叫他去死的,你知道,他太愛你了。’


    醫院裏的空氣像是凝結了一般,江子揚仍閉目養神,誰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些什麽,要是他真的醒來了,我也不知該跟他說些什麽。


    除了流淚,我無能為力。


    ‘自殺?他自殺了?’


    ‘對。’


    啊?不會吧?他怎麽可以這麽傻?


    照理來說,聽到這個消息,我應該是比任何人都感到開心的,應該感到空前的勝利才是,因為我已經擊垮了我最大的敵人,更美好的事,我讓他嚐受了當初我的痛苦,讓他和從前的我一樣,為愛自殺。


    ‘他…他怎麽死的?我說…怎麽自殺的?’我已經開始語無倫次。


    ‘呸!我可沒說小江死了。’他不屑的眼神。


    ‘沒死?真的?’


    我的心情是喜悅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謝上蒼,他沒死,不知道怎麽得,不再有愁恨,不再有憤怒,剩下的,隻有感激。


    真的,我好感激,如果他死了,也許我會懊惱一輩子。


    ‘他呀,吃了一整瓶安眠藥,看來真的要為你死了,這個家夥,專門做些讓人擔心的事,還好發現的早…’


    很久沒有掉眼淚了,因為我知道,哭或不哭,減少的隻是體力,卻不是問題之所在,從前被嘲笑的時候沒有哭過,後來在接受“後天美女製造機”的訓練時也沒有,那時候我以為,不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再哭了。


    我的淚腺卻在此時發達的一發不可收拾,淚水清楚了我的視線,也像清醒了我的腦袋,這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恐慌,我差點就要害死一個人了啊!一個好好的人,前幾天還生龍活虎的帶我遊山玩水,才含情脈脈的向我求婚,今天卻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好像隨時都會與我們分開似的。


    雖然醫生說明江子揚已經沒事了,隻需要在醫院休養幾天即可,我還是忍不住淚水的氾濫,我倒底對這個年輕人做了什麽?他有他光明的未來還前途,我隻有一張隨時會凋零的美貌和空虛委靡的心。


    ‘別哭啦。’小狗從背後拍拍我的肩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江死了勒,少觸人家眉頭了。’


    我望著小狗,和他停在眉頭短暫的柔情。


    ‘咦?宇哲,你怎麽來了?’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化著淡妝,穿著輕便的衣服,提著一籃水果,開朗的笑容和江子揚很是相像,我想,這該是他的母親吧。


    ‘江媽媽,我來拿好了。’小狗接過那籃起來很重的水果。


    ‘你真是好孩子,’江媽媽很是明朗的笑容:‘真是的,從子揚住院後你就天天往這裏跑,不用上課啦?’


    ‘沒關係啦,江媽媽,我都是沒課才會過來啊,而且,我和小江是好哥們嘛。’


    看著小狗和江媽媽一搭一唱的對話,我有些不知所措,該怎麽向江媽媽介紹自己呢?身為江子揚的“前任”女朋友,我可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呢。


    ‘這位是…’江媽媽終於注意到了我:‘是宇哲的女朋友嗎?’


    ‘啊,不是不是,我、我是…’


    ‘江媽媽,’小狗打斷了我:‘這位是朱巧眉小姐,跟小江是同班同學。’


    江媽媽的表情在瞬間大變,笑容在她臉上淡去,換來的隻是一臉錯愕。


    ‘江媽媽?’小狗搖了搖她。


    ‘你…’江媽媽指著我:‘你是子揚的女朋友?’


    我看著小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小狗忙著替這一屋子凝重的空氣圓場:‘是啊,江媽媽,這就是子揚的女朋友,人很漂亮呢…’


    ‘出、出去。’江媽媽低著頭,然後放聲大叫,我們都給嚇了一大跳。


    ‘江媽媽?江媽媽?’


    江媽媽終於抬起頭,卻以最毒辣的眼神狠狠的看著我:‘宇哲,你、你怎麽把這種女人帶來,要知道,她可是害死我兒子的狐狸精…’


    ‘江媽媽?’小狗抓著江媽媽欲撲過來的身體:‘別這樣,冷靜點。’


    方才的和氣都已經不見了,此刻的江媽媽隻是瞪著我,然後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告訴我:


    ‘你給我滾,我們這裏不歡迎你。’


    “滾”出江子揚的病房和江媽媽的憤怒之後,我居然發現一件事。


    我,無處可去了。


    這是一件可怕的事,特別是對於從前的我,想要去淡水看日落,想要去北投泡溫泉,想要去pub跳舞喝酒,要去哪,就去哪,沒有什麽能夠阻止我,有江子揚的日子,我可以搭乘他的白色福特雲遊四海,沒有他的日子,更是有五彩繽紛的高級教車任我挑選,教我坐上任何一個陌生男人的車。


    現在的我,卻哪也不能去,不是美麗的問題,沒有了男友的束縛,更多男人會攀上我的肩膀,會攬上躲的腰隻,隻是,現在的我,哪也不想去。


    這是心情問題。


    不想去pub吊凱子,不想去@live瘋狂一晚,不想去電影院麻醉自己,不想不想,什麽都不想做,更不想回家。


    但我終究還是回去了,就因為我無處可去,而我的家(其實也不過是個十坪的小房間),正是我不想去的地方中唯一不是那麽討厭的。


    所以我回家,帶著各式各樣的冰啤酒,綠色罐子的是海尼根,長條玻璃瓶的是可樂娜,有些苦味的是台啤,甘甜美味的是玫瑰紅…


    唉,反正都是酒呀,吞進肚子之後什麽都一樣,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味道,沒有感覺。


    唉,反正都是男人,脫下衣服之後什麽都一樣,沒有長像,沒有身材,沒有言語,沒有感覺。


    敲門聲偏偏在這時候響起,急切的聲音令我很是煩燥,是房東吧,這個月都沒過,又來摧房租了,真是沒道理。


    或許,她是唯一不注意我外表的人吧,在房租方麵,我並沒有因為美麗而得到較便宜的折扣,相反的,也沒有因為以前的肥胖而遭受她的歧視。


    ‘王太太,明天再拿錢下去給你啊。’身體也不想動一下,就對著門外大叫。


    敲門聲還是沒斷,反而更急促了。


    無可耐何,即使我明天就要死了,世界卻還是在運轉,房東太太不會因為我死了而忘了向我要房租的,悲哀呀。


    拉開門:‘房東太太,我…’


    ‘我不是房東太太。’


    是啊,的確不是房東太太,藍色牛仔褲,黑色格子襯衫,是幾個小時前才在醫院見麵的小狗。


    ‘你…你怎麽來了。’說不吃驚是騙人的,在我最孤獨的時候,還記得我的,居然是這個人。


    他看著我,以一貫的一號表情對我說:‘我可以進來喝一杯馬汀尼嗎?’


    我愣了幾秒,心情突然間,好像被釋放了,剛才的壓力都化為烏有,也不知道為什麽,覺得一切都可以無所謂似的,然後我對他說:‘這裏沒有馬汀尼唷。’


    ‘那…’他的臉都漲紅了。


    ‘啤酒可以嗎?’給他一個真心的笑容。


    ‘可以可以。’


    電視正嘩啦啦的播放著不知名的綜藝節目,總之一個禮拜七天,不管怎麽轉都可以看到吳宗憲,小狗看起來很專心的看著電視,很專心的喝著海尼根。


    而我正專心的觀察他。


    他喝啤酒的樣子非常好看,他總是優雅的端起易開罐的瓶口,先是淺淺的以舌尖嚐一口,然後才將酒往嘴裏送,好像專門品酒的人,那麽的用心,我懷疑他做什麽事都是很專心的。


    他喝酒的樣子是溫柔的,雖然,我從沒看過他的溫柔,我看到的他,不是憤怒,就是沒表情,從來沒有像這一刻的溫柔,好像卸下妝的女人,脫下盔甲的武士,這樣的他,看起來很溫柔。


    我喜歡他喝酒的樣子。


    ‘我要走了。’他猛地轉過頭,溫柔的眼神籠罩著我。


    ‘啊?要走了?這麽快。’我的兩頰居然熱了起來。


    他舉起手腕上的電子表:‘十二點多了。’


    ‘是嗎?’這麽快?


    他站起來,向我點了點頭,便轉身走向大門。


    ‘你、你要走了啊。’我忍不住對著他的背影叫道。


    他又朝我輕輕的點了點頭:‘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所以,明天我還會來,後天也會,總之,我會一直照顧你,直到你恢複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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