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透著微微涼意的秋夜,時間正值午夜。


    十多坪的套房布置得素雅溫馨,暖色調的粉刷配上大地色的家具擺設,整個空間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能把大都會的匆忙隔絕在外,讓人緩下步伐,好好休息。


    兩坪大的陽台與房間隔著一道強化玻璃門和紗窗,上頭擺著各式各樣的花卉,有玫瑰、桂花、山茶……香氣透過紗窗,熏染著一室的寧馨。


    此時,一名二十出頭的女子獨坐在靠近陽台的沙發上,雙腳蜷縮著,雙手抱著小腿,將臉靠在膝上。


    當初把沙發放在這個位置,就是希望能就近欣賞陽台的花,而這個夜晚,她的視線卻不是投注在心愛的花卉上,而是……躺在單人床上的男人。


    她微笑著靜靜凝視男人。


    一百八以上的高大身材,有著模特兒般的黃金比例,一身昂貴的筆挺襯衫和西褲,失去了平時穿在身上的軒昂樣貌,委靡折皺的展現失意。


    男人有著一張極為出色、讓人印象深刻的俊臉,他那霸氣冷漠的王者之氣,此時因為那雙過於犀利的丹鳳眼緊閉著而顯得親切許多,如果不是那兩道過於張揚的濃黑劍眉,熟睡時的他真像個大孩子。


    這男人是一道光,總是吸引著人們的注意。


    葉詠橙仍盯著男人看,不自覺歎了口氣。是啊,就像她,不也在數年前的某個晚上,他一踏進她家花店買花送女友時,就注意到他了—


    當時她才十七歲,正值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年紀,眼前出現這麽一個有司機,長得又像從童話中走出來的白馬王子的美男子時,她要是沒注意到,實在枉費這個很青春的年紀。


    生平包的第一束花,就是裴英熹要送女友的。


    她的戀情發生的下一秒就失戀了,可她這個人哪,很阿的,總覺得美好的東西不一定要擁有,有時純欣賞也是一種幸福,反正她還滿習慣這樣的幸福。


    從某方麵來說,她還得感謝裴英熹。因為他,下課後幫忙看店的時間變得好打發,她總是期待他再上門買花,通常他一個月會來光顧三到四次,每次買的都是紅玫瑰。


    她喜歡他挑花時專注用心的神情,有時她好羨慕自家賣的玫瑰,能被他這樣深情的凝視著。


    平常挑完花、等包裝好就付錢走人的他,在第五次來到花店時站在花叢中,皺著眉頭猶豫不決,於是她鼓起勇氣上前詢問,這才知道,原來他祖母要參加一個慈善酒會,不克陪同前往的他想請花店送花給她,卻不知道祖母喜歡什麽。


    她問他祖母今天會穿什麽樣的衣服,他說她應該會穿她很喜歡的一套深紫色旗袍,於是她建議送橙紅或黃色的花,都能襯托他祖母高雅的氣質。


    也許是那次她真的幫上忙了,之後她和他說話的機會變多,但也僅止於花卉的搭配,而且他的話不多,每次都是她為了爭取和他多一點相處的時間而滔滔不絕。


    他唯一對她說過最多話的一次,就是她看他心情特別好時問他—


    “發生什麽好事了嗎?”


    他笑了笑,說道:“今天是我和交往四年的女友訂婚的日子。”


    他第一次對她笑,說的卻是這樣的事,她也隻能回以笑容,祝福他。直到他上車離去,她突然感覺到有股熱液落到手背上,她這才知道自己難過的哭了。那一夜,她哭著整理著一桶桶的切花、哭著關店收拾、哭著回住所……


    幾年過去了,她高中畢業,上了大學,接著大學也畢業了,準備到日本學兩年花藝,她……還是暗戀著裴英熹。


    這麽長時間把心放在一個人身上,如果是男友或丈夫也就算了,可僅僅隻是一個暗戀對象,也能在不自覺中讓她喜歡那麽多年?


    從少女時代開始,她就一直單戀著白馬王子,看不上同齡小毛頭,以前她還能理直氣壯的用“曾經蒼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為自己辯解,可十七、十八、十九……轉眼她都二十二了,過了作夢的年紀,這樣的單戀就真的真的很不正常了!


    更何況在她大四這一年,裴英熹像是人間蒸發了似的,一次也沒來買過花,隻有一次聽神通廣大的媽咪不知道打哪來的小道消息,說裴英熹好像解除婚約了。


    和心愛的未婚妻分手了,這就是他再也不來買花的原因嗎?也對,他是因為買花送她才到這裏來的,既然分手了,再來買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隻是好可惜……她和他的緣分也許就要這樣斷了。


    他一年沒出現,她卻每每在整理那桶長柄頂級紅玫瑰時會想起他,想起他挑花時的神情,想起自己喜歡他的心情。那一刻她忽然領悟,原來喜歡他的心情是用近兩千個日子的孤單和寂寞堆積出來的。


    躲起來痛哭了一場,她告訴自己,下次一定要談一場健康的戀愛,即使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也要大方告白,絕不再這樣偷偷摸摸的暗戀一個人了。


    上蒼彷佛聽到她的心聲,就在大學畢業、即將出發到日本的前夕,在好友們幫她餞別續攤的酒吧裏,她巧遇喝得酩酊大醉的裴英熹,他醉得根本不記得她是誰,還吐了她一身。


    她不知道他家在哪裏,又無法撇下他,腦袋裏一直想著該怎麽辦—送他去住旅館?他醉成這樣,放他一個人她不放心,而且……不算熟的兩個人去汽車旅館也很奇怪。


    最後她隻好把他帶回自己的小窩,暫時收留他,這也就是裴英熹現在為什麽會出現在她住處的原因。


    她目不轉睛的瞅著暗戀多年的對象,從昨天晚上十一點多看到現在,天空都要露出魚肚白了,她還是百看不厭。


    這是她第一次有那麽充裕的時間和他相處,第一次能這樣大大方方的打量他,第一次在花店以外的地方看到他……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中,發生了好多她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她開心的睡不著,更何況,這樣美好的時間用來睡覺太可惜了。


    跳下沙發,她來到床邊,近距離的仔細看著他,可是一整晚沒睡,她的眼睛好酸澀,體力也有點不支了。


    她倚靠著床緣坐了下來,閉目養神,一想到下午就要搭機出國,老天爺雖然在她出國前夕給了她這個“驚喜”,可因為太開心了,得到後又失去的失落感更大,這也讓她更傷心……


    果然,人不能寵,一寵就變得貪心!


    真好笑,之前她才信誓旦旦的說,下次一定要談一場健康的戀愛,結果呢?還要繼續這種暗戀嗎?


    她回頭看了一眼睡得仍熟的裴英熹,在對方睡著且她下午就要出國、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的情況下,她都無法開口告白,由此可預知,她以後大概還是隻有暗戀的份!


    她長歎了口氣,喃喃自語。“有時候真的受不了自己這種爛個性,我啊,真的真的膽小到自我厭惡的地步!喜歡一個人有這麽難以啟齒嗎?更何況男未婚,女未嫁,即使是我單戀,即使裴英熹對我沒意思,我也隻是傳達自己的心意,一點都不可恥。”她這樣偷偷摸摸的喜歡一個人,活像這份感情有多麽肮髒汙穢似的!


    她很清楚有些話在某個時間點不說,也許一輩子都說不出口了。


    當葉詠橙正在碎碎念的說服自己,“愛要大聲說”時,一向淺眠的裴英熹皺了皺濃眉,緩緩掀開眼皮……


    這裏是哪裏?不是他家,溫馨帶甜的空氣不是他所習慣的,這裏是……床邊有個嬌小身影倚著床,背對著他坐在地板上。


    嘖!他的頭好痛!該死的宿醉!正當他要開口問她是誰、這裏是哪裏時,就聽到她歎了口氣,輕輕的說—


    “裴英熹先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也許記得,也許早就忘了,就算記得,大概也隻記得我是那個『賣花的』吧。見麵第一百六十八次,說話次數卻少於一百六十八次,而且每次都是我在講話,希望你記得我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是個長舌婦。”


    這聲音?啊!是他從前常光顧的那家花店的小老板。他昨天心情極差,失控的喝得酩酊大醉,是她照顧他的?裴英熹暗忖。


    “一年都沒再見過麵,我還以為老天爺給我們的緣分就那麽多了,幸好你又出現了。


    “你第一次跟我買花是在五年前的三月十二號,訝異我為什麽會記得嗎?因為啊……我從那天起就開始暗戀你了。


    “一見鍾情嗎?可能是吧……好友說我隻是短暫的迷戀,很快就會清醒,可是啊,最了解我的她第一次猜錯!我一直追逐著暗戀的你,等待所謂的清醒,這一等就是五年。”


    裴英熹非常訝異自己聽到的。她……她現在是在跟他說話嗎?他知道是,隻不過,這位小姐應該以為他還在睡,才會說的那麽自然吧?


    躺在這裏聽著別人的秘密,感覺不怎麽合宜,他想出聲打斷她,可是最大的秘密他都聽見了,現在阻止還有意義嗎?


    算了,有些話她藏在心裏不見得快樂,說出來,何嚐不是一個宣泄的出口。隻是……五年?這個他隻知道她家開花店的熱心女孩,會暗戀他五年?


    裴英熹聞言雖有感動,卻也不無懷疑。


    愛情……一想到這個詞,被軟化的心倏地轉冷,嘴角勾起譏誚的冷笑。


    他根本不相信!


    葉詠橙接著又說:“因為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出現,隻知道你習慣晚上七、八點來買花,我便自告奮勇,一下課就到花店幫忙,每次期待你出現卻又落空的日子,我總會拿愛迪生尋找金蛋的理論來安慰自己。


    “發明大王曾說過,發明東西就像在一片樹林裏尋找金蛋一樣,每多爬一棵樹落空後,就表示距離找到金蛋的那一天也越來越近了。同理,我在月曆上畫的xx越多,就表示離你出現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當然……愛迪生很好心的沒有說,有些樹林裏,即使把所有大小樹都爬遍了,也不會有金蛋。


    “去年,我就在月曆上畫滿了xx,今年一開始,我本來想放棄這件事了,反正畫不畫你都不會再出現,可……期待你的出現好像成為一種習慣,習慣等你出現、習慣等待落空、習慣你不會屬於我……我習慣了用不打擾你的方式暗戀著你,但就是無法習慣生命中沒有你,於是,我還是每日畫著xx。


    “還有,花店安裝的監視器都是我在管理,所以它的鏡頭隻會朝著包裝花的那個小櫃台,因為你挑完花總會站在櫃子前等我把花包裝好,攝影機會把你和我的身影一起錄下來,為了這個,上了大學後我還加入電影研究社,學了剪接技巧,剪接那些影像,燒成cd。


    “見不到你的這一年,我常常把cd拿出來放。暗戀一個人能撐那麽久,有時候我真是敗給我自己了!”


    有些認栽的歎了口氣,她繼續說:“這些話……我以為這輩子大概沒機會說出口,沒想到三百多個日子後還能再遇到你,裴英熹先生,你一定覺得我很吵、很長舌吧?可是,請你多多包涵,因為今天下午我就要出國了,以後大概也沒機會再這樣對你長舌了。”


    知道他熟睡著,她說這麽多,都隻是多餘的。


    又再歎了口氣,她幽幽的開口,“聽人家說,要放棄一段感情,時間和距離是最好的良藥,我啊,大概就是缺了後者才忘不了你吧,出了國,加上兩年的時間……夠我忘記你吧?”葉詠橙忽然聽到身後有動靜,她嚇得馬上回過頭,見裴英熹翻了個身,待一切平靜,她撫胸低喃。“嚇死我了,還好他沒醒!”


    清了清喉嚨,她輕輕的說:“出國之後,我一定要很快很快的談戀愛,而且要談那種光明正大、快快樂樂的戀愛!兩年……夠我外銷成功了吧?哈哈……


    “可是如果沒有……然後又剛好你身邊的位置是空著的,你……能不能考慮我?我可不可以和你作這樣的約定?”奇怪,為什麽這麽說的時候,她的心會這麽痛?“笨蛋,還說這種傻話,都說要忘了……這樣妳根本不會死心啦……”


    窗外天色漸亮,葉詠橙起身走到紗門前。


    一天又開始了,隻是到了晚上,她卻已經到了另一個國度展開新生活,展開要遺忘暗戀的日子。


    她轉身看著裴英熹……再看一眼,這一次真的要說再見了!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嘖!這樣傷春悲秋的實在太不像自己了,她應該是打不死的九命怪貓,新生活、新旅程,一定會有超多新鮮事、新戀情等著她,到時候她會開心到想不起裴英熹是誰,沒錯,就是這樣!


    葉詠橙前進日本,gogogo!


    討厭,怎麽眼睛又起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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