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一件極度排斥的事徹底被忽略、並像被強力衝進馬桶一樣不著痕跡,就是不說不聽不想;這一點田碧海訓練有素,且行使得很成功。小苗自從興高釆烈地談論未來的那場夢幻馬拉鬆而遭遇多次白眼之後,便識趣地自動消音;而忙碌的工作行程讓宋子赫消失了一段時間,無人聞問相關話題,田碧海遺忘得相當徹底,重回了原本的生活軌道,除了接聽宋子赫電話或簡訊時心緒稍微波動了一些之外,基本上過得還算平靜。


    可惜平靜不是宋子赫的基調,當田碧海在家具廠忙著檢查剛從海關運來的一批木材,親自點數零件時,宋子赫不聲不響地出現了。


    他倚在一具半成品衣櫃旁,嘴裏叼了根菸,望著數公尺距離的女人屈蹲在地上,檢視開箱後的鑲嵌陶片;她看得十分仔細,幾乎目不轉睛,身旁來來去去的員工並未幹擾到她。幾分鍾後,她雙眉輕蹙,似乎有問題迷惑了她,她猛然抬起頭,看見了他,整個人霍然站起,變了臉,來勢洶洶朝他奔來,他未及張臂迎抱她,她粗率地伸出右手摘去他嘴上的半截菸摁熄,恨恨地責備:「沒看見禁菸標誌嗎?這裏都是易燃物!」


    「抱歉,急著想找你,沒注意到。」他抿嘴笑,她生氣的模樣逗樂了他,很少有女人認真對他生氣過。


    她斜睨他。「等我一下。」一轉身便和工廠負責人交辦事項,她說話簡潔扼要,不苟言笑,也許年齡算輕,因而刻意保持一種嚴肅以獲得尊重。她麵前不時有扛著沉重木材、隻著件夏季汗衫、肌肉賁張的精壯工人橫越,隻見她敏捷地退縮半步避免碰觸,緊繃的麵龐分明在辛苦隱忍。


    宋子赫興味不減地在一旁觀賞。田碧海的品味引起了他的好奇。與她相處已有一段時間,為何他仍難確知她欣賞何種典型的男人?她不似宋子俐那班名媛閨秀可以大方對男人品頭論足,也不像公司女職員們喜歡在茶水間彼此交換異性八卦及實戰心得;她的話題裏沒有兩性觀,他慢慢觀察到,宋子俐評論田碧海的生活缺乏色彩並未太牽強,田碧海打開電腦純粹處理公事和瀏覽時事新聞,她不上臉書不開部落格不和任何人msn,她和一般人保持著似近實遠的距離,彷佛隔著一層水紋玻璃,看到的隻有模糊的輪廓。


    「怎麽找到這兒來了?」田碧海走過來,指指外麵,帶領他離開這片雜亂的工廠,神情平常,未透露出男女間多日未見的雀躍喜色。


    他困惑不已,何時他才能左右她的心?


    「想念你。」他坦言。


    她停步略怔,掠了掠耳邊鬆開的發絲,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回應。「那……所以呢?」


    「你就不能給一點鼓勵麽?」他歎口氣,拇指撫貼她的下唇,她背抵他開來的休旅車身,動也不動,直盯著他的手指,胸口緊張得已見起伏。


    「你總要習慣的。」他執起她下巴,強迫她正眼麵對他。她當然知道他接下來想對她做什麽,喉頭困難地吞咽,眼眸慌亂遊移。


    「吻你需要通知嗎?」他語帶玩笑。


    他猜得沒錯,無關乎生澀羞怯,甚至對象,她排斥的純然是身體上的接觸,多麽令人費解。


    「唔,不需要在這裏吧?」她終於擠出一個替自己解圍的理出。


    他瞟望四周,不情願地放開她。「好,我們去個地方。」


    「去哪裏?」她又生出警戒心,手抵車門。


    「碧海,你認為我們可以更進一步了麽?」他一臉忍俊不住。「放心,不是什麽嚇壞你的地方。」


    「可是,現在才下午四點半。」無論是下午茶或晚膳都不太適當。


    「陪我回一趟家裏吧。」


    「家裏?」這答案太意外,目的是什麽?


    「算給個交代,省得他們老是煩我。」他打開副駕駛座,就要將她推上車。


    「不是吧?現在?穿這樣?」她失笑,他可真是說風就是雨;她並非在意自身形象,但那是基本的社交禮貌。


    他掃了她一眼,的確不夠正式,她仍是清一色窄版襯衫,為了工作方便,下著牛仔長褲和運動鞋,長發也隨意攏在腦後,脂粉未施。


    「沒什麽問題,又不是拜見公婆。」他調侃道。「讓他們知道我在和個女人交往就行了,討不討喜不重要。」


    「唔……你無所謂就行了。」她想了想,聳聳肩,這差事算是安全又輕鬆,比起他的其它古怪念頭容易招架多了。


    他內心又揚起一陣暗訝。她對事情的喜惡迎拒和其他女人大不相同,誰能輕鬆自在且臨時起意拜訪男方家長?且是在男人缺乏慎重的邀請下匆促成行?除非是不在乎。


    不在乎!這個女人不在乎他。


    無論他多麽努力找空檔和她相處,她對待他和店裏的男同事相差無幾,差別隻在其他男人可不敢隨意在口頭及肢體上冒犯她。他不得不心生懷疑,若不是他執意且頑強的追求,她的生活其實可以沒有他的存在吧r。


    這些新發現讓他一路上失去談笑的動力;她見他無意閑聊,取出隨身行事曆查看,專心記錄今日未竟事項,其間想到什麽似地哎呀一聲。「等會送我回家麻煩順道繞到賣場一下,我得買個菜。」


    「家裏有人等你燒飯?」他不經意問。


    記得她曾提過她年邁的父親具備一手好廚藝,教職退休後三餐都親自打理,不需她操心。


    「不是,是幫恩琪準備明天的--」她陡然噤口,一臉說溜嘴的愕然。


    「幫誰?」他沒聽仔細。


    「沒事,不重要。」她望向車窗外,不打算說明。


    知道她不會輕易透露,他不再追問,眉心卻不自覺收攏。


    到了宋家,家中三位長者齊聚等候,在開門迎接他們那一刹那,同時都愣了一瞬。他們的反應在田碧海的預期中,所以並不覺尷尬。宋子赫介紹過後,她咧嘴一笑,落落落大方地欠身一一致禮,再側站在宋子赫身旁。


    「田小姐很麵熟啊。」宋思孝頷首回禮。


    「在子俐家見過,子賢宣布婚事那天啊!你記性差了。」宋母趕緊接腔。


    「是伯母記性好。」她真心讚美,能在這麽多出色的男女賓客間記得一名陪襯性質的女客,可見得有過人的眼力。


    宋氏夫妻見多識廣,因而田碧海的簡樸造訪並沒有遭到絲毫怠慢,款待分寸拿捏得宜。田碧海揣測,依宋子赫過去的輝煌記錄,或許為人父母心中都有數,這將不會是最後一位和他們打照麵的子媳人選,所以不吝惜表現慈藹,維持長者風範。


    這樣一想,反倒心無罣礙了,表現也就相對自然,她有問必答不卑不亢,雙方互動出奇良好,宋子赫完全插不上話,隻得退到偏廳一邊逕自倒杯紅酒暖喉,冷眼旁觀不作聲。


    一番話家常後,令他直了眼的情景出現,田碧海和宋母兩個女人結伴進了廚房,她直爽地接受宋母邀請小露一手,做一道田父傳授的家鄉菜,讓今晚多添一味。廚房登時充盈著女人的談笑,罕有地熱鬧起來,宋子赫預想的冷場並未出現。


    他喝完手上那杯酒,胸口頓時變得出奇鬆暖,聽著廚房不時傳來田碧海的笑聲,一股強烈的欲望竟應運而生,他願意更加了解她,他想讓這個女人愛上自己。


    客廳另一位旁觀者是老奶奶。她從一開始簡單問候了田碧海之後,便盤腿坐在專屬沙發上閉目養神,未參予談話,直到宋父接了一通公司電話後回到書房處理公務,人暫時散去,老人突然睜眼,召喚幫傭扶起自己,搖搖晃晃走到宋子赫跟前,張著矍鑠雙目,直盯著無事一身輕的孫子看。


    「你打什麽主意?小子。」


    他不明所以,放下酒杯。「奶奶有何指教?」


    「你真要玩玩我還不擔心你,你要是認真,我勸你三思,免得吃上苦頭--雖然我認為你的確該吃些苦頭才懂得收斂。」老奶奶劈頭給出一頓教訓。


    老人的口音含著些許鄉音,他側耳恭聽後嗤笑出聲,摟住老人的肩,不以為意道:「您老打的是什麽禪語嗎?太深奧了我不懂。」


    「這位田小姐心不在你身上,你帶回來誑你父母不打緊,你要是弄假成真,以後怎麽收尾?」


    「……」他默然斂色,微眯雙眼。


    「想清楚點。」老人回房後便沒再出來過。


    這頓晚飯進行得賓主盡歡,田碧海非常配合,吃得比平時多一倍,直讚幫傭手藝好,自己那道菜獻醜了,爽朗的模樣與宋子赫感受到的矜持大為不同,但她表現得如此真心誠意,連他都快要相信她是樂在其中了。


    出了宋家那道大門,一與他獨處,她明顯的話減少了,但愉快的心情尚未消散,走起路來輕快許多,她甚至低聲哼了一小段陌生曲調。


    「你今天的表現出人意表,他們看起來很高興,我是不是該謝謝你?」一到地下停車場,他閑散模樣地問起。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她露出哂笑。「你在想這個田碧海可真有一套,不喜歡的事還能應付得這麽好,那麽平時對我到底是不是虛情假意呢?」


    他驟然停步,睜大眼看住她。


    「老實告訴你,我剛才是真心的。」她仰視他,坦然不諱道:「你爸媽他們都是好人,就和我其他朋友的父母一樣,常為子女擔心過了頭還得不到回報。何況,想必你自小一定比別人更刁鑽頑劣,他們大概時常為你傷透腦筋又拿你沒辦法吧?」


    「有你這種傑出子孫,想來我就替他們捏一把冷汗。反正就這麽一次,以後再見到他們的機率也不高,讓他們歡喜一次也沒什麽不好。這也不難,我一向對我爸或叔伯姨舅們都是這樣的,別把他們看作國王殿下就行了,有什麽話不能聊的?」


    他仍舊不動聲色。


    「好啦!解釋完畢,送我回去吧。」她迅速結束談話,逕自往前走。


    她太口無遮攔了,宋子赫實在難以捉摸,比起來宋氏夫妻就可親多了,她打心裏同情他們,這個男人不說話時她便感到緊張,她永遠猜不準他下一步想做什麽。


    無言走了段距離,落後的宋子赫大跨步追上,她未及回頭,便被緊緊擒抱在男人寬闊的胸懷裏,雙臂被箍住動彈不得,她驚駭得忘了掙紮,心跳瞬間如鼓狂擂不休,幾幅驚怵的分割畫麵襲擊她腦海,忽然間,她像吸不到一絲空氣般呼吸急促,眼前一片模糊。宋子赫沒察覺異狀,臉埋進她頸窩,喃念著:「如果這不是唯一的一次呢?你願意再來這裏嗎?碧海?」


    懷裏的女人從頭到尾沒吭出半個宇,太乖順了,任他親膩攬抱未發出抗議,他狐疑起來,遂慢慢鬆開手,一鬆手,田碧海竟滑溜下去整個攤軟在地,動也不動,雙眼半張,但無神的眸光顯然已失去目視能力。


    他蹲跪下去,用力拍打她的臉,喚了幾次名字,田碧海皆不為所動,一陣驚恐臨身,他不假思索,雙掌交疊,用力在她胸骨上快速壓迫數下,間中俯身朝她口中吹氣,不斷重複壓迫及灌氧的步驟,他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機械化地做著標準急救動作,過程也許不到一分鍾,他卻感到漫無止境,直到不知第幾次他的唇離開她半張的口,她猛地咳了一下,倒抽一口氣後開始短促地自行呼吸,眼珠茫然轉動著,他徹底鬆口氣,將她扶坐起來,靠在他身上,一連迭問:「怎麽樣?你感覺怎樣?」


    身後有人疾跑過來,蹲在兩人身旁直喘氣。「宋先生,有沒有事?我們在監視器看見你在--」是一名大樓警衛。


    他揮揮手。「謝謝,不礙事。她醒了,我會處理。」


    田碧海恢複神智,傍著他的手臂站起,一臉驚魂甫定。確定她能站立了,警衛終於走開。


    「到底怎麽了?」他不放心地又問。


    她體態健康,能做一般女性少做的重活,自認識她就沒見她生個小病,沒想到如此外強中乾。


    「你嚇著我。」她咬牙回答,但似乎神思不屬,口吻也不像譴責。


    「你明知是我啊!」他大惑不解。「你以為是誰?」


    「……我又昏過去了啊?」她不願正麵回應,但麵有憂悒。


    這語氣透著古怪,難道她向來有暈厥的毛病?


    「嗯。」他點頭。「你常昏倒?是貧血嗎?」


    「也不是,有半年沒有發生了。」咕噥說完,似乎發現解釋下去不妥當,忙轉移話題:「剛才麻煩你了,謝謝你。」


    他用袖管揩去一頭一臉的汗,發現強烈的心跳尚未平撫,麵部僵麻,他轉換氣氛道:「不客氣,很久沒做cpr,還真有點累。」他甩甩酸麻的手。


    「難怪我這兒好疼--」她右手按住肋骨發痛的左胸,皺著臉。


    「有什麽辦法,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他牽扶起她,往停車的位置走。


    上了車,開出停車場,他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她,知道再怎麽追問她出不會如實作答;她如同平靜無波的海麵,底層潛藏著不知多少諱莫如深的漩渦,他忽然喟歎一聲,諷笑道:「這世上的事真是說不準,老想吻你吻不成,沒想到剛才全討回來了,總共有幾十下吧!可惜我當時腦袋一片空白,一點滋味也沒有,你說算不算命運捉弄?」


    她不作聲,卻發現耳根不受控地發熱。


    「看在我辛苦一番的份上,能不能討個獎勵,好好讓我吻一次?」他促狹地湊過去。


    「宋子赫,拜托看好前麵的路--」


    *****


    「你發呆有五分鍾了,碧海?」恩琪推開滑鼠,終於忍不住問了。


    「喔,對不起,恩琪。」田碧海搓搓臉,回頭對她笑一下,開口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一個字,欲言又止成了困窘,心事昭然若揭。


    「如果忙就不用來了,我可以自己作飯。」邊說邊走到床邊,對著她坐下。


    「我喜歡來。」田碧海注視著恩琪,對方半邊臉上的包紮整齊貼覆,露出的其餘五官和肌膚美麗如昔,她輕問:「你最近心情好多了。」


    恩琪低下臉,歉然道:「對不起,有時候凶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


    「有人介紹我另一個好醫生,我預約了,明天陪我去一趟。」笑意重新浮上。


    「嗯。」她點頭,心不在焉,隻是抱著膝看住好友,想了想,一個念頭陡生,她忽然趨前,輕輕吻上對方的唇,淺淺一吻,對方充滿驚訝。


    「怎麽啦?」一吻既終,恩琪圓睜大眼。別人她不敢肯定,但田碧海她非常清楚,這個吻和曖昧的情愛無涉,她的好姐妹有了非比尋常的困擾。


    田碧海的確難以啟齒,她無法坦然告訴對方,她隻是想測試自己,內心能不能掀起一些特殊情愫。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再無法對男人動情,怎麽樣都不行。獨身生活雖自在安心,偶爾思及,卻又內心忐忑。她嚴重懷疑某種後遺症真的永遠跟上自己了。她方才突發奇想,如果是女人呢?會不會是她的大腦經過那次事件後反向操作了?


    她和恩琪關係深厚,恩琪不會怪她,但那一吻並沒有產生化學變化,她連心跳速度都維持正常,這個徵兆難道是在告訴她,她的產愛機製永遠被破壞了,就像生了一場大病後失去嗅覺的廚師一樣,再也進不了廚房?


    「我大概太累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你別介意。」她頹喪地掩住麵龐。


    「你最近認識了誰?」恩琪抬起她的臉。


    田碧海向來理智,生活規律又節製,最近恍神的次數卻多了。


    她呆住,趕緊搖頭撇清。「哪有誰。」


    「別緊張啊,這有什麽?你該試一試的。」


    「你明知道沒有用的。」她偏臉不看她。


    「你該多給自己機會,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


    「我們別談這個,好不好?」


    手機鈴聲打斷了談話,她瞄了眼號碼才按下接聽鍵,是小苗。


    「田小姐,宋先生說你今天再不來店裏上班,他就要報警了。」小苗急切地描述。宋子赫連來店裏兩天見不著人,田碧海手機又不通,十分之火大。「他火大的樣子很猛,雖然看起來很man,可是我怕客人會嚇到。」


    她暗暗哀歎。隻不過休了兩天假,不接任何電話,這個男人就可以把店給掀翻。「我這就過去。」


    「這麽急著找你,是誰?」恩琪眨著好奇的眸子。


    「一個客人。」她避重就輕,走到門口,旋又回首。「我還是不懂,你到底愛上那個男人哪一點?」


    「……」恩琪啞然,呆傻片刻才道:「等有一天你也愛上了一個人就懂了。」


    *****


    桌麵上擺了一堆營養保健食品,各種名目皆有,顯然是經過一番心思搜羅,田碧海不及細看內容物,抬眼對看緊盯自己的男人,很誠心道:「你應該可以想像,我沒有辦法把它們全吃了。」


    「我知道。」


    「而且,我還算健康。」


    「看起來是。」


    「我也還年輕,不必這麽保養的。」


    宋子赫握住她放在桌麵上的手,認真無比道:「你平常東西吃得少,有時候甚至不吃,容易營養不均衡,不均衡了,精神就容易緊繃。這些東西對你精神放鬆有幫助,你可以選擇好服用的,不必全都吃。」


    她聽了聽,拿了其中一瓶端詳使用說明,邊看邊說:「我沒事的,真的,上次是意外。」


    「有許多徵候看似意外,其實是累積多時的病根造就,你不該忽略。」


    視線返回他臉上,她神情複雜。「宋子赫,你不需要在我身上用這些心,我--很難回應你。」


    「很難?」他失笑,她總是發給他一記難以回擊的球路。很難?是的,很難,但是他有耐心,他可以等待,雖然他很少有類似的經驗;他如此自我安慰:等待有等待的樂趣,況且,他做這些不單是為了得到她的回應,他純粹就是想做,從他一見到她起,想為她做什麽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那使他擺脫了血液裏無以名之的躁動,他說:「你不需要回應,隻要記得。」


    「記得?」她低下頭。「你隻想要我記得?這不難,凡是人家對我好的,我都記得。」


    「那就再加一項,請相信我。」


    她偏頭笑了。「相信你什麽?」


    「我們不是遊戲。」


    她楞然,調開目光。她不能看那對眼睛,而她說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好,不是遊戲。」


    得到了允諾,店裏眾目睽睽之下,他忘情地用力擁抱她,她忘了掙紮,一抹罪惡感浮生,她初嚐此味,隻覺難受,不禁問了自己:田碧海,你在做什麽?


    *****


    他兩手不間斷地交替壓迫,掌下的身軀始終攤軟毫無回應,他數著次數,克製慌亂,一切照著標準進行,卻得不到讓人振奮的生理徵兆,螢幕上的心跳曲線呈直線狀態,血壓似重力加速度下降,他決定用電擊施救,一次兩次,那被電力吸彈起來的肉體墜回床上,一動也不動,顯然已流失了生命力,一切努力均已徒勞無功,他丟開手中器械,以拳頭捶打著心髒部位,鍥而不舍,他聽到了肋骨相繼斷裂的聲音,有人拉住了他,大喝:「子赫!沒有用了!沒有用了--」


    沒有用了?


    他最聽不得這句話,暴張著兩眼,對身旁的人揮拳。「誰說沒用的?!誰?!」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急切躁亂迅速退隱黑暗中,他猛地睜開了眼,熟悉的天花板在頭頂上漸漸浮現,他抹了抹額頭和頸側,沾了一手濕濡的冷汗,他快速坐直,瞪著布簾半掩的窗外看,天光從雲間微現,就要黎明了。


    按下鬧鍾,下床對著嘴灌了一大杯冷水,他直立在窗前,相當懊惱;有一陣子停服了安眠藥,竟又做起了惡夢。


    他對著冷空氣做深呼吸,集中心神,一遍又一遍,直到心跳平緩,光線又一束從天際透出,他調整了思緒,然後想起了今天要做的事。


    今天要做的事,他積極想了一下,忍不住展眉笑了。


    *****


    她睡得很不踏實,翻來覆去好幾次,無論朝哪個方向,耳畔總有人不厭其煩地叫喚她的名,比夏蚊更擾人。她確信天未亮,因為鬧鍾尚未作響,她必須再度睡去,睡足八小時是她的自我要求,好應付繁忙的一天。


    但叫喚聲仍不放過她,而且越來越急切,她甚至感到肩膀無端被晃動,晃得她心火萌生,她不耐煩舉起右臂往空中一掃,結實的「啪」一聲竟然響起,她從意識蒙朧中驚醒,兩眼倏地睜開,一張俊俏的男性麵龐在上方正對著她,笑開一口白牙,她立刻再度闔眼,確定自己還在夢中夢,否則不會在睡房裏看到那張令她疲憊的臉。


    「田碧海,我數到三,給我醒來,否則我就把你扛出門--」


    這嗓音千真萬確,無從抵賴,她乍然推被坐直,瞪著坐在床沿的男人,霎時合不攏嘴。「宋子赫?」


    「不然還有誰?」


    「你在我家?」


    「難道是我家?」


    「你從大門走進來的?」


    「可以爬水管上來嗎?」


    「有人放你進來?」


    「你認為我像闖空門的嗎?」


    她尖叫一聲唬地跳下床,指著他。「不要再用反問回答我的問題--」轉身直奔門口,拉開房門,伸出頭大喊:「爸你瘋啦!為什麽隨便放陌生人進來?你不怕歹徒把我們父女倆給宰了?」


    田鶴年拿著花灑,從陽台探進半個身子。「丫頭還沒睡醒呀?他不是你男朋友嗎?你和人家約了路跑也不起床,不守信用唷。」


    路跑?馬拉鬆?


    她徹底清醒了,退坐在梳妝椅上,連連在心裏哀嚎十聲。她早拋到九霄雲外的這檔子事,到底還是逃不過;她抬眼睨向宋子赫,一肚子匪夷所思。


    「快換衣服,其它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宋子赫彎腰看著她,兩手撐在膝上。


    真不可思議啊!他整個人清新得有如被晨露流連過的青草,然後若無其事侵入她的私人空間,盡覽她的睡相,再豪邁地指示她換去睡衫,他到底是如何界定他們的關係的?


    「你一定要這麽近的看我麽7我臉都沒洗,牙還沒刷,可不可以讓我保持一點形象?」她無奈極了。


    「有什麽關係?我遲早會看到的,而且你也不是真的很在乎。」


    「……」


    「你尖叫是為了居家安全,不是因為被看光不是麽?我還沒見你害羞過。」


    她倒抽一口氣,用力搓搓麵頰,認命地走進浴室。


    她還需要反抗嗎?他都登堂入室了。


    或許不去反抗事情會更順利完成,否則就得撒賴,但撒賴不是她的專長,重點是難向老父解釋他們的關係;她逐漸體會了宋子赫的頑強,他處心積慮要做的事就得完成,沒得商量,包括他如果想離開一個人。


    當她被迫整裝完畢,和宋子赫一道揮別滿麵慈藹且狀況外的老父,站在公寓大門口時,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她不可置信地低呼:「先生,天還沒全亮?!」


    「那當然!馬拉鬆六點半就開始了,現在出發差不多準時到。」


    她仔細想像一下所謂的馬拉鬆這回事,不禁打了個寒顫,再咬著唇,內心掙紮了一番,偏頭覷看他,用前所未有的友善口吻懇請:「宋子赫,我們能不能再商量一下,今天就先放棄,等我有萬全準備的時候再參加也不遲,就當我求你--」


    「我真希望你是為別的事求我,碧海。」他眨眨右眼,捏捏她腮幫子。


    為免發展出不必要且惱人的對話,她率先上了車。


    兩人抵達會場時,前方已是萬頭鑽動,一起在做暖身操,一起散發出蓬勃的朝氣。她看傻了眼,真是難得的景象,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還有人努力擠到她身旁,興奮地撞了她胳膊一下,是小苗。「田小姐,你來啦,我以為你會爽約說。」


    「我的確是不想來。」她沒好氣地回道,看見小苗布料稀少的運動服裹著青春無敵的胴體,臉上畫了精巧的美妝,活像美少女團體成員,她懷疑道:「你真的是來路跑的?」


    「哎喲,隨便跑跑四處看看咩。」邊說讚瞄右前方正在伸展結實長腿、拉筋跳躍的宋子赫,神秘兮兮湊到她耳邊說:「田小姐你看他的手臂肌肉,我跟你打賭他小腹一定有y字肌。」


    「不必打賭,你可以直接問他,他一定很樂意告訴你。」她忍耐地閉了閉眼。


    「真的嗎?」


    開始起跑,她驀地福至心靈,非常積極地邁開步伐。她先前想得太嚴肅了,人這麽多,她跑一小段後若突然落跑,根本不會有人發現,何必執著跑完全程?到時她再解釋人潮衝散了彼此,她自行搭捷運回家不是很美妙?


    越想越輕鬆,甚至噙起了笑意。她奮力衝向前,甩脫一群人,包含宋子赫,跑得很起勁,尤其四周不見熟識的麵孔讓她更加自在,因為目光不必老想避開某人裸露的精實四肢。到了兩公裏處,已有人在此折返,她樂得跟隨,才轉個小彎,有人扳住她肩膀,將她拉回人群中。


    「那是兒童組的終點,你已經快滿二十八了,小姐。」宋子赫不疾不徐地阻止她。


    「你不必說得這麽大聲吧?誰告訴你的?」她咬牙。


    他笑而不答,她趁機鑽個空又逃開,往前直奔,三公裏處,她開始力不從心,口乾舌燥,補充水分後繼續上路,正想覷個空脫隊,宋子赫如影隨形跟上她。


    「你步伐要一致,前麵不該跑太快。」他叮嚀著。


    「知道了,教練。」


    她的僥幸念頭眼看無法實現,可愛的小苗竟氣喘籲籲跟上了他們,還揮揮手,跑得兩腮紅豔豔,難為了那一臉快融化的妝,見機不可失,她附耳對小苗道:「你看見y字肌了嗎?」


    「差一點。他剛才毛巾掉了,隻好用衣服下麵擦汗,我險險看到了說。我不好意思直接問啦--咦?田小姐你不會介意吧?」小苗開始吃力地用氣音說話。


    「怎麽會。」她最近撒起謊已漸流暢,不再臉熱。「你可以說和人打睹一客牛排,請宋先生同情你薪水沒多少讓你贏不就行了?」


    「噫,聽起來可以喲。」小苗心花怒放地轉身跟上宋子赫。


    她拐了幾個小彎讓宋子赫看不見她後,往五公裏的中繼點邁進。這是她重新設想的終點,對自己可以交代得過去了,主要是她的下肢已像掛著鐵球般沉重不已,胸口似一團火灼燒,她試著以步行歇腳,發現在一群跑友中明顯缺乏運動精神,容易招來路旁打氣加油的民眾鼓勵呐喊,目標更顯著,逼著她硬著頭皮保持跑姿。


    五公裏折返點在她重重的喘息聲中到達,她欣喜不已,心安理得隨著一小部分人折返,但上天不垂憐,隻轉了一個小半彎就有人挾住她的肩往終點方向續跑。


    「都跑了一半為何放棄?」宋子赫又陰魂不散地出現。


    「拜托你饒了我--」她焦急找尋小苗蹤影。


    「我帶你跑。」


    他所謂的帶著她跑不是拖著一卡皮箱的帶法,而是挾著她的腰拎著跑,雖然讓她省力不少,但彼此肌膚的大麵積接觸,汗水交融,立時使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敬謝不敏地婉拒,生出一股蠻力往前奔,脫開他的扶持。


    六公裏、七公裏標示牌在她模糊的視線中擦身而過,他始終不快不慢地跟著她;她開始出現飛天的幻覺,肉體的重力鄭重和她道別,八公裏處,她決定打死都要脫隊,上氣不接下氣偏頭告訴他,她準備搭捷運回家,請他自己多保重。


    「你哪來的錢搭車?」他揚眉。


    是的沒錯,她居然忘了外套背袋都在他車上。


    「真狠。」她連咬牙的力氣都失去了,嘴巴也因為大口吸氧呈現闔不上的狀態。


    「快到了,忍一忍。」他拍拍她的背鼓勵,她虛弱地吐出兩口礦泉水。


    「別碰我,明天開始我不認識你。」


    她辛苦地說完,吞淚繼續成仙的旅程,並且在心中膜拜史上各級馬拉鬆的好手們。不久,周遭的聲音慢慢消失了,隻剩她的荷荷牛喘,和不斷吞咽的聲音。九公裏處,無論她願不願意,宋子赫右臂一抄挾著她住前移動;說是移動,實在是已不能算是跑,總之,她僅有的記憶是以太空漫步的混沌到達終點站,並且在視線模糊中接受了主辦單位的小贈禮。她很想為自己莫名其妙地完成壯舉小小哀哭一下,但自停下來後一步再也動不了,兩條腿彷佛劄根在柏油路上,成了一棵路樹。


    宋子赫在昇起的朝陽中笑著遞瓶水讓她喝完,又弄了條毛巾替她擦拭額頭頸項的汗水,待她呼吸逐漸平穩,不問她同意與否,轉身屈膝背起了她,徒步返回起點。


    她再也不思反抗,隻要可以不再讓她榨出一分氣力,她甚至不計較以大字形躺在馬路上休養生息;隻是,她還是很想知道一件事,她在他背上睜開了千斤重的眼皮,用離魂的氣音對他說:「你……把我整得慘兮兮對你有什麽好處?」


    「沒什麽,隻是想讓你永遠記得。」


    「記得什麽?」


    「記得和我一起完成了這件事。」


    她的胃收縮了一下,隻一下,就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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