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恩琪不再計算時間。室內光線從明亮到暗沉,她便點了一盞燈,縮在陰影裏,抱著膝蓋動也不動,偶爾喝口水,調整腿姿,繼續呆坐;當光線又從暗沉轉為明亮,她便關上燈,讓陽光覆滿室內,即使雙眼布滿血絲,思路卻愈來愈清晰。她搓了搓涼冷的左頰,下了決心,走到門口,先後打開兩扇門,那偎靠著門框的一團身影冷不防跌進門內。


    「進來吧。」


    三個字像赦免令,地上的人兒攀扶著牆麵站起身,適應了好一會才讓酸麻的雙腿血液流通,避免了搖搖欲墜,蒼白的臉色是滯留在門外一夜的結果。田碧海回身關上門,低垂著頭,站在客廳中央,千言萬語卻隻能欲言又止,當心心念念獲得諒解的機會到來,她反倒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你可以不必再來的。」向恩琪走近她,美眸中閃著不可逼視的精光。「這是你們之間的事。」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田碧海氣勢一再萎縮,就是這般委曲求全,彷佛真做了什麽愧悔的事,讓向恩琪的憤恨更難平息,隨之滋長的屈辱感愈發茁壯,表情更冷洌,口吻更尖銳,但她的好強使她堅持一種姿態,絕不歇斯底裏,她甚至帶上了微笑。


    「我知道,你說過了,你昨天在門外重複了很多次,是他主動的,你拒絕過很多次,不是嗎?」那奇異的微笑挑動了田碧海更多的驚疑。


    「你不相信我?」


    「相信。他想要的一定鍥而不舍,」向恩琪抬起她下巴,指尖刮過她的腮。「碧海,你吸引了他之後,真的一心隻想為我出口氣嗎?你沒被他吸引嗎?」


    「……」她愣住,冷瑟的語氣讓她迷惑,愛情真能讓所有東西變質?


    「如果隻想對他略施薄懲,為什麽你收手之後,還繼續和他見麵?」


    「……」因為她拒絕不了他。


    「你有很多機會告訴我的,但你沒有,你讓這件事持續下去,到再也掩蓋不了,你認為是誰的錯?」


    「……」是她的錯。


    「碧海,你這麽難過,到底是我還是他讓你萬分為難?」


    「……」她閉上眼。


    「你什麽都不說,叫我怎麽和你溝通?」向恩琪又笑。「這樣吧,老實告訴我你愛他嗎?」


    她倏地抬起頭,怔怔看住向恩琪;對方側著頭,那神情像在等待聆聽一個有趣的秘密,濃翹的睫毛甚至眨了眨。


    「不說,那就是愛嘍,那你還想我談什麽呢?祝福你們?」


    「不是這樣,你知道我根本沒辦法和他——」


    「唔,沒辦法?」向恩琪視線下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住對方那隻手,食指上的那一點晶亮掩不住它的光華,她的表情瞬間變幻莫溯,最後卻隻對田碧海蹙了蹙眉。「他向你求婚了?你戴著它來向我求和?」


    「不是!我沒答應他——」她惶急地試圖扯除那枚戒指,彷佛在和她作對,她的一截指節因她激烈的撇清動作而愈形紅腫,脫卸反而加倍困難。


    「別忙了,它就是想跟著你,不喜歡又何必戴上?」向恩琪一派輕鬆道。


    「要我怎麽做你才相信我從未想傷害你?!」她激動大喊,發現向恩琪相當震驚,又挫敗地掩住臉,不停後退。


    幾秒鍾的靜止,像被凍結的時光無限延長,兩人相對佇立,彼此都在悔恨,無數個一念之差造就了她們的命運,她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但她們曾相濡以沬多年,過去那段時光,兩個人的內心從未設想過她們之間的牽係可能脆弱如斯,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傷害。


    向恩琪再度走近田碧海,神態恢複平靜,語調異樣的平和:「看著我。」


    田碧海移開手掌,目光充滿對過去的眷戀不舍。


    「記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向恩琪柔聲問。


    「……」田碧海沒出聲,但點了點頭。


    「任何事嗎?」


    田碧海垂下視線,咬牙道:「你放心,我不會答應他。」


    「不,就答應他吧。」


    她驚愕難言,無法置信。「你說什麽?」


    「答應他的求婚。」


    「你瘋了?」


    「宋子赫一直以來總以為他能得到他想要的,舍棄他想舍棄的,就讓他這麽認為吧,你不是說你不愛他?」


    「……」她不禁倒退一步,那柔軟的聲調為何顯得咄咄逼人?


    「他將會明白,他永遠也得不到你。依他的個性,他不會強求女人的,到時,你就提出離婚的想法。據我所知,宋家愛麵子,一定不會讓他如願,進退兩難,這才是最大的懲罰。」


    田碧海瞬也不瞬看著好友美麗的臉,即使部分被膠貼遮蔽,仍瑕不掩瑜,那精致如瓷娃、中西合璧的俏麗五官,為何看起來如此陌生?如此殘忍?「我呢?到時候我呢?」她木然問。


    「既然不愛就不會傷心,你堅持離開,誰也攔不住你。」


    「這太瘋狂了。」她忙不迭搖頭。


    「可他轉身就忘,不斷讓女人傷心,怎麽沒人說他瘋狂?你一清二楚不是嗎?」


    田碧海別過臉,拒絕再討論這個荒謬議題。


    向恩琪安靜地觀望她好一會,忽然心念一轉,不以為忤了,她綻開久違的甜美笑容,拉住田碧海,揩了揩眼角,微哽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剛剛失控了,這太難為你了,就當我沒說過,你千萬別怪我,我們不說這個了,不該為了一個男人爭吵——來,你替我看一看,我現在傷口的複原情況,畫淡妝能不能遮住?」她興致高昂地拉著田碧海擠到臥室梳妝台前,輕輕對鏡揭除美容膠,再以俏皮的眼神徵求好友意見。「怎麽樣?是不是好很多?」那親膩就像她們以前一樣。


    像她們以前一樣,彼此不曾為任何事起芥蒂。田碧海忽然兩眼潮濕不能自己。她到底對向恩琪做了什麽?她以指頭輕撫那一抹為情而傷的創痕,它將隨時間愈來愈淡化,愈來愈不留痕跡,如同宋子赫對每個女人的注目,以及對她的一時愛戀;但眼前這個女人曾不顧一切為她搏鬥,延續了她的生命,當她像個破敗的布娃娃被一點一滴奪取生命力,當她盡全力也撐不開充血腫脹的眼皮,無能再看這世界最後一眼時,是這個女人不停地大聲嘶吼拉回自己泯滅的意識,保持清醒直到救援來到,她不該忘、也未曾或忘,是愛迷薰了她的眼。


    她鼓勵地對好友笑。「真的好很多了,就快看不清楚了。」她趨前擁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恩琪,我沒忘記,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向恩琪下巴擱在她肩上,也回擁她,甜笑卻慢慢從嘴角眉梢消失,不再有一絲表情。向恩琪想,恨迷薰了我的眼了,但有誰知道我的痛?


    *****


    宋子赫喜歡遠遠地看著她,看她寧靜地獨處、偶爾發呆的模樣,不經意泄露出接近原始無武裝的她。他看了一陣都不饜足。隔著落地玻璃窗,她坐在高腳椅上,兩腳規矩置放在底下金屬橫杆上,一口一口啃著三明治,間中配一口熱咖啡,她吃得很專心,直到有人打擾了她,一名年輕高大的金發洋人,穿著是典型的背包客,背著沉重的旅行背包,手拿一杯外帶咖啡和地圖,向她問起路來。她有禮周到地指示,年輕人顯得很高興,和她攀談起來。觀察他們的嘴型,後來似乎皆以英文交談,兩人談得頗起勁。他枯候了許久,年輕人沒有結束話題的意思,甚至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他按捺不住,邁步跨過馬路,推開咖啡店門,繞至她的另一端坐下,逕自擎起她的咖啡杯喝了一口,附耳問:「吃完了嗎?」


    她嚇了一跳,年輕人見狀,識趣地向她道別,她體內揚起一陣快節奏心跳,又意外又尷尬。「怎麽知道我在這?」


    「小苗。」他簡單答,


    「喔。」然後她便沉默,剩下三分之一的三明治擱著不動,若有所思盯著騎樓行人,啜著咖啡。


    他瞄了她左手一眼,戒指好端端在無名指上。他唇畔泛笑,不動聲色握住她的手,低聲問:「告訴我你沒事。」


    「……我沒事。」她看了他一眼,他眼裏盡是關心。


    「恩琪她——」


    「都沒事了,你不用操心。」她趕緊接口,似是不願多談。「她都諒解了。」


    這答案令他極為意外,他以為將有一番周折得麵對,女人之間的幽微心理的確不是他能輕易懂得的。


    「那晚謝謝你了。」她換個話題,眼神裏含著少許靦腆。


    「你衣服在我那兒,已經洗乾淨了。」


    「喔。麻煩你了。」她麵頰終於染起了紅暈,心裏又起了納悶,他必然見到了她的部分身體,為何沒有提出疑問?


    「以後別偷偷溜走,我會擔心。」


    「喔。」


    「我能每天醒來都看得到你嗎?」


    「……」她轉動著咖啡杯,默然不語,心跳頻率卻不停加速。


    「不說話就是願意了?」


    她急忙轉過頭看著他,臉上盛載了各種交錯的情緒,黑眸不停漾動,唇幾度開闈,終是徒然,她說不出隻言片語。


    她記得曾在這裏目睹他穿越馬路,和當時的女友鄧欣約會;她以為她和他這一生僅有的關聯就是恩琪,從未想過眼前的男人會開口向她求婚。是什麽樣的念頭讓他停止了尋歡,願意安定下來?


    「你老是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歎氣。


    他不以為意,右掌捧住她後腦勺,不顧左右目光,輕輕吮吻她的唇,眷戀了幾秒才分開。


    她緊抿留有他印痕的雙唇,整個麵頰發熱,試著開口:「你該多考慮,我不會是你理想的伴侶。」


    「我更不是什麽理想伴侶。」他啄吻她,廝磨著她的鼻尖。「我們一起努力。」


    他正麵摟緊她,突然輕笑。「你好像很緊張,你在發抖。」


    「我有點冷。」她撒謊。天知道,她是如此喜歡他寬闊溫暖的懷抱,她至今還不太明了自己哪點吸引了他;也許愛情真的沒什麽道理,她忍不住對他耳語:「我不想讓你失望,也不想傷你的心。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心,你已經得到了,應該不會有遺憾了,現在數到十,你走吧,我會永遠記得你。」


    他輕微震動了一下,她感受到了,閉起眼在心頭默數,速度刻意放慢,延長不會再有的擁抱,數到八,他霍然起身,凝重地俯看著她,她胃一度緊縮,卻極力保持笑容。「你走吧,我都能諒解,很高興認識你——」


    他一語不發捉住她手腕,轉身拖著她離開,她驚訝不已,不明就裏踉蹌跟隨。他連自己的車也懶得取了,路旁招了計程車,便把她一把塞進去,即使了解他想做就做的作風,她還是不得不問:「你想去哪?」


    他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直到下了車,兩人站在一棟陌生的建築物前,她看了指示牌,一頭霧水問:「沒事來法院幹嘛?」


    「公證。快又有效,免得夜長夢多,你又老和我說些名其妙的話。」他牽起她就往裏頭走。


    「你昏頭了,證件都沒有帶怎麽結婚?」她啼笑皆非。


    「說的也對,」他停下腳步。「那麽先登記也好。」


    「宋子赫,」她萬分無奈歎了氣。「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別鬧了。」


    他緊緊攬住她,徹底鬆了一口氣,笑了。


    *****


    他們如期結婚了。


    一場低調不張揚的婚禮,依宋子赫堅持,僅邀請少數至親參加,遠房親友及公司同仁多半是靠口耳相傳才知悉。沒有驚喜設計的請帖,沒有別開生麵的排場,超乎許多人的想像,宋子赫竟然被套牢了;而且據傳對象並非美豔不可方物,這一點讓宋家子字輩的男人甚感安慰,因此即使未被點名參加婚禮,也欣悅送出昂貴禮物衷心祝福這對新人。


    田碧海是在之後的一些小型家庭聚餐慢慢被介紹給宋家各房子弟的。她太過素淨恬淡,總引起初見者的多方揣想,有些人不免往她小腹多瞄幾眼,企圖找出讓宋子赫收心的見不得光的原因作為八卦話題。


    她並不沉默寡言,不需要宋子赫隨侍在側,可以適時談笑風生,參予各種話題;重要的是她懂得自嘲化解某些玩笑,因此場麵沒有尷尬過。幾次經驗後,宋家人似是漸漸有所悟,田碧海的確不太一樣,至於不一樣在哪裏,他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總之,她毫不困難地融入了宋家。


    宋思孝夫婦自然是高興的。能讓人丁單薄的二房盡快開枝散葉比風光的婚禮來得重要,唯一鎮定如常的是老奶奶,自始至終沒有發表任何異議,隻在婚禮的空檔對宋子赫意有所指地說了句:「小子,苦頭還沒吃夠啊。」宋子赫一反常態地笑而不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新房設在宋子赫住處,他提議過搬至山上那棟新屋,開始新生活,鑰匙也名正言順交給了她,但她婉拒搬遷,她說:「這裏很好,不必遷就我。」


    「你不介意這裏有我單身生活的痕跡?」他暗示那些進出過這裏的女友們。


    「誰沒有過去?」她不以為然。「我希望你住得開心。」


    「我更想看到你開心,想搬時再告訴我。」


    她沒有太多身家,隻帶了四季換洗衣物和幾箱書入住,簡素得像隨時可以打包走人的旅人,日用品亦很少添加,多半使用他住處現成有的,她毫無改變這個家的念頭,他一一看在眼裏,沒有發表意見。


    令他比較意外的是,田碧海提出了蜜月旅行的要求。她說:「就我們兩個,五天就好,好不好?」他當然熱誠附和,這是項令人喜出望外的提議。他原以為她不熱中這回事,她接著說,「就北海道好了,天冷,不必穿泳衣,我身材又不辣。」他明白她選擇的理由,她無法坦蕩蕩著泳衣。


    「還有,我想跟著旅行團走。」因為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很像普通的新婚小夫妻。


    後來他了解了她所謂的「就我們兩個」的意思。那是一種釋放,到了外地的她,和在台灣時判若兩人。她眉頭舒展,喜笑連連,言談舉止多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爽朗,認真地看待每一樣驚奇的事物,配合地買了一堆在他看來不夠精致的當地土產,和其他團員說話毫不修飾,大口喝酒,大口吃串燒,像個少不更事的年輕女孩坐在花園欄杆上晃著兩條小腿等他從飯店大廳出來;趁他睡著,花了半個鍾頭和同團的孩子們在旅館外堆個巨大的雪人,拍了好幾張紀念照,凍得直打哆嗦亦不退縮。他站在窗內往外觀賞,仿佛看見了那張舊照中短發的她,充滿熱力,永不言倦。


    不能稱之為改變,他知道那是原本的田碧海,隻有在陌生的地域才能盡情顯露出來。她讓他回溯了一遍過往的她。


    可以不穿泳衣,但是不能永遠不泡湯。行程第三天的晚上,尚未用過晚膳,她穿著日式浴泡坐在窗邊,充滿遺憾地看著近夜的綿綿飄雪自言自語:「真想去泡個澡。」


    他聽見了,從後摟抱住她,笑道:「這有什麽難的,附近有一個露天池,那裏隱蔽,天又黑了,現在大部分人都去用餐了,我們一塊去吧。」


    她怔怔回望他,大為迷惑不解。「你怎麽知道我——」找盡藉口不涉足公共澡堂?


    他親吻她耳輪,看著窗前逐漸被落雪覆蓋的樺樹枝椏,平靜道:「你是我妻子,我有什麽不知道的。」


    她靜靜偎靠他,暗聞他的特有氣味,淡淡勾起嘴角。「但現在下雪,好冷。」


    「怕什麽,溫泉是熱的。」


    她躊躇半晌,忽然走到三步遠的地方,麵對他站直,低頭拉開浴袍係帶,將浴袍緩緩褪到腳邊,那副從未主動在他麵前敞露過的軀體,除了單薄的內褲,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他眼簾。長時期未受日照的雪白肌膚,適切隆起的美好胸脯,平坦緊致的小腹,纖細的肢體,以及一道道破壞畫麵、無可忽視的舊創,他僅以目光自由巡禮,一遍又一遍,但不動聲色,沒有表現出任何訝異,沒有發出疑問。


    「我以前受過傷。」她簡短地解釋,眼含淚光。「我不想引人測目。」


    「不用擔心,慢慢會好的。」他跨步向前,親吻她的額心,再環抱住她。「你很好看,但是我不能看太久,我怕走不出房間去泡澡,可不可以晚上再讓我看?」


    她破涕為笑,騰出一隻手揩去沿著頰邊掉落的淚水。


    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晚,雪花在他們頭頂上方漫飛,落入水裏片刻消融,麵頰雖冰冷,心卻是暖的,身體被熱燙的泉水包圍,她像被誤按了某個機鈕的娃娃,不停地咧嘴大笑,不停地親吻他,不停地拍照,不停朝他扔雪球,將難以言傳的感受一一烙印在相機記憶卡裏。


    「這樣的幸福已經足夠。」那是她悄悄對自己說的一個秘密。


    *****


    蜜月假期結束,開朗的田碧海像機鈕被扳回原始設計的娃娃,變回原本持重端莊的模樣;不一樣的是,她每天盡量排開工作,回家努力作飯。


    每一餐都費盡心思,讓宋子赫懷著期待的心情提早回家。他總是看到不一樣花色的桌巾上擺著三菜一湯,皆用她收藏的成套器皿裝盛,形成美麗的畫麵。令人驚喜的是,她的廚藝足以匹配這些菜式,讓進食成為他一天中最快樂的事。


    「你工作不輕鬆,不必每天作飯,我不介意的。」她花了多少心思取悅他?


    「我喜歡看你吃。」她若有所思地笑,很滿足的表情。


    她不僅喜歡看他吃,還替他熨燙襯衫、鋪床疊被;她也包辦了洗衣拖地,為他泡茶煮咖啡。她沒有停歇的時刻,一邊還能不停和他說話,天南地北地聊,不讓他有太空閑的時光。他對她的太過「賢慧」沒有意見,他隻是困惑地板有需要天天光可監人嗎?這使她一沾枕不到五分鍾便睡得不省人事,一覺到天亮。


    他非常識趣地配合她入眠,絕不幹擾她,也不向她投訴,隻是將近一個月清純的共眠,老是望著她背影乾瞪眼的他感到了未被填滿的空虛。他思前想後,發現問題出在田碧海對妻子的角色扮演得太過火,耗盡了所有的精力,無從和他培養氣氛。


    這不是太難解決,他自有對策。


    這天田碧海六點鍾準時到家,剛進門便對滿室濃鬱的料理香味感到訝然。她快步踏進廚旁,一身猶是上班衣裝的宋子赫正在盛菜,她放下手中剛添購的食材,滿眼存疑對著他問:「你回來了?」


    「是啊,今天換我來,你別忙了。」他興致勃勃地試湯。


    「唔。」她不置可否,掃了一眼那些下過功夫的菜色,問道:「你又搬救兵啦?」他絕無這等好廚藝。


    「你下次可以不要這麽聰明麽?」他佯嗔道。


    「你覺得李嫂做的菜比較合你胃口?」她追問。


    「當然不是。誰比得過你?」他吻了她一下。


    「下次別這樣了,這是我的工作。」出乎意料,她麵無喜色。


    她接手後續的布菜程序,但看得出來,她的欣悅程度銳減了一半,話少了許多,這情況在她飯後發現平日的家務工作已由李嫂代勞時更為顯著,她飯後茶也不喝了,直接進了臥房,將他的襯衫一件件取出熨燙,那嚴肅的神情和兩人初識時一樣。他百思不解,沐浴時沉思良久,各種念頭轉動,最後他揚聲喚:「碧海,幫我拿浴巾。」


    她毫不懷疑地走進浴室遞上浴巾,視線巧妙地未落在他身上,因而當他攫住她手腕將她扯入浴缸時,她結結實實大吃一驚,正要開口,又被一個重重的吻堵住,吻得她心驚膽跳;她用力掙脫跳出浴缸,濕重的衣衫不斷向下滴水,她狼狽不堪地叱道:「你又來了!我還在燙衣服,你瞧你——」她無奈跺腳,見他兀自笑不可抑,知道埋怨無益,隻好站至角落背對他脫下濕衣褲,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那塊浴巾裹住自己。他大步跨出浴缸,將她扳轉正對,複扯去浴巾,再次俯吻她,近乎裸裎相貼的事實使她頭暈目眩,他強勁的手臂一勾,就把她輕易挾帶出浴室,她情急大喊:「我還再燙衣服——」


    「不準再做任何事。」他隨手拉脫熨鬥插頭,不管兩人一身濕漉漉,他貼著她倒在床上,上方吻得柔情蜜意,下方手指卻靈巧無比,充滿情慾地在她每寸肌膚上遊走,並且在她來不及回神時,除去兩人間僅存的隔膜。他們第一次徹底觸碰了對方,她心慌意亂不肯配合,兩人片刻後都劇烈喘息,一個因為無名的惶恐,一個因為必須手腳並用排除障礙;但畢竟抵不過男性的體能優勢,加以沒有充分理由拒絕,她終究妥協,在他富含經驗的技巧帶領下,原始的反應漸被引發,不知不覺開始回吻他,心跳激昂得全不受控,幾乎不能順暢呼吸,他輕笑出聲,繼續在她敏感部位撩逗,在她耳畔低語:「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那句話似一記警鍾,體內沸騰的血液迅速降溫,她睜開眼,大口呼吸,胃部奇異翻騰,他並未覺知,順理成章地就要與她結合。在那一瞬,她猛然推開他坐起,搗住嘴,忍耐了數秒,終於奔進浴室,對著馬桶劇烈嘔吐。


    他臉色自紅轉白到鐵青,無限挫敗地聽著她反胃的聲音,默默取出衣物穿上,再拿了件她的長外衣,走進浴室,披覆在她肩上。她捧著額頭,不願正視他。


    「好些了嗎?」他拂開她臉上淩亂的發絲。


    「對不起。」


    「沒關係,慢慢來。」他扶起她,替她洗淨麵龐。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


    「沒關係,你又替我添上一筆前所未有的記錄了,」他笑著自嘲:「不過這才有挑戰性,對吧?」


    她抓緊胸前衣襟,困難地啟齒:「我沒有辦法,以前我——以前在國外——」她停頓住,蹙眉,不再揭露更多。


    「不要緊,你想說再說,我們有的是時間。」等侯不到她的主動告白,他替她解圍。


    「你不想知道為什麽?」


    「不管知不知道,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感情。」


    她抬起頭,迷惘地撫摸他的臉。「你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他的耐心似黃金般有無比的延展性,和追求她那時的任性積極頗不相容。


    「你原本想像的是什麽?」他故作好奇。


    「……我很好奇,你曾經愛過誰麽?」


    兩秒的失神,笑容隨之隱遁,再出現時多了幾分勉強的意味,他低聲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冷不冷?乾脆衝個澡吧。」


    他第一次這麽迅速地背轉身離去,那又是她所不知道的部分。她靠著牆,懊喪地搗住臉,突然害怕起來,害怕失去這個男人。


    *****


    她擺好碗盤,添上兩杯紅酒,動作細心認真,但始終沒有抬眼回應對方的眼神。她端正坐好,朗聲道:「吃吧,試試我的手藝。」


    向恩琪斂起觀測的目光,依言拿起叉子,卷了一撮細麵放入口中,不經意問道:「他知道你常來我這裏?」


    「知道。」


    「沒有意見?」


    「當然不會。」田碧海笑,掩飾心跳加速。不,他並不知道,她總是用各種藉口抽空來訪,和以前一樣。


    「你看起來快樂多了。」


    「呃?」她下意識觸摸右頰。「有嗎?」


    「有,而且你胖了一點。」不僅纖肢豐潤了些,她不化妝的皮膚更顯光亮,經常未語先笑,像想到了什麽快樂的片段。


    「我最近吃得多了點。」耳濡目染下,她學起小苗用吃食打發說不清的抑悶。


    「心情好,食欲自然就好了。」語氣十分閑散,卻讓田碧海緊張莫名,連喝幾口酒潤喉。


    「你們有關係了?」


    她手一抖,酒液嗆入氣管,伏在桌麵上劇咳不已,一張臉立即脹得通紅。向恩琪繞到她背後,用力拍撫她背脊,責備道:「緊張什麽?這也不是不可能,我又沒別的意思,隻是隨便問問,難道我還能幹涉你們?」


    她花了番工夫順了氣,抹去咳出的淚液,沙啞著嗓子回應:「我們沒有。」


    「真的?」向恩琪半屈身看著她,半信半疑。「不可思議。他能容忍你這一點?他一直是很熱情的。」


    「……」她無言以對。「我說的是真的。我試過了,做不到。」


    不,不全然是容忍,他曾企圖卸下她意識底層的強烈防衛機製,他極盡溫柔,試過一次再一次,可惜皆功敗垂成;即令他從未興起放棄的念頭,或一絲譴責之意,她卻再也無法看見他黯然失望的樣子。不記得從哪一天起,她開始每天早出晚歸,避免與他獨處。她回田家與父親共餐,次數多到惹父親微言,隻好滯留在店裏直到打烊。他近日轉換了部門,工作必須適應,同樣很少在家,彼此減少了正麵交談的機會,沒有磨擦,連嚐試的機會也失去了。她曾經設想過,當他的寬容用罄,不必她開口,就會是他離開她的時刻;她靜靜等待那一刻到來,在此之前,她絕不願傷害他,除了床第關係,她極盡所能為他做每一件家務,隻求寬慰他心中的缺憾。


    「我們,可不可以別討論這件事?」她感到倦乏。


    「你愛上他了?嗯?」向恩琪柔聲問。


    「……恩琪,請給我一點時間。」


    「真的愛上他了啊。」向恩琪自問自答。「也罷,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宋子赫永遠是幸運兒,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你並不欠我,這樁感情又不是你強求來的,不需要對我彌補什麽。再說,這也未免太不盡人情了,我不會做這種要求的。」


    她直視著對方麵部細微的變化,難以判別那些話的真實性,她說:「恩琪,不要恨我,我真的盡力過。」


    「我當然不恨你,做錯事的又不是你。」不以為然地噘起嘴後,又漾起明亮的笑容。「對了,我最近開始工作了,難得在家裏,你就不必常來看我了,多陪陪家人吧。」


    她楞了楞,原來無處可去的感覺是這般尷尬和蕭索,也很實際,她還能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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