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今,這饅頭你我一人一半?”


    內間房裏,穿戴整齊的古和齊坐在椅上,手裏剝開一顆胖饅頭,遞一半給身旁的書僮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著吃起來。


    言今接了,卻沒塞進嘴裏,“二少爺,等會兒就有宴席了,現在喂飽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費啊。”


    古和齊漠然道:“席上的那些東西,誰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著就是一抖,“……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應該不敢……”不敢給您下藥吧?他沒把話講完,但手裏拿著的半顆饅頭已經轉眼塞進嘴裏。


    “在下一任家主的飯菜裏撒催惰藥,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隻不過這次說不定膽子更大,在老太爺眼皮子底下也敢這麽做啊。”古和齊漫不經心,一手縮在袖裏。


    他指尖上摩挲著什麽,那動作隱在袖裏,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動作,笑了笑,“少爺心裏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麽也不肯承認,盡是想法子往您房裏送人呢。”


    古和齊聽出他話裏揶揄,回嘴道:“再偷著樂吧你!下回她們再塞人進來,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當即求饒,“別吧,少爺,我還想留著條命伺候您啊……”他與少爺共用一席飯菜,少爺的飯裏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古和齊噗地笑了。


    自當年大雪遭困,又脫險歸來之後,已經過了兩年。


    這期間,古和齊光是休養,重新調理身子,就費去了一年時間。


    從喝了藥後,隻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到後來獲準能夠短時間坐起身來,點著燭火看半個時辰的書,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讓古和齊覺得自己修養更好了。


    可雖然獲準坐起身來,但他腕上無力,書卷持不久,於是古家大哥親自在送來的一批新奴才裏挑選良久,終於挑中了一個年紀與古和齊相仿的少年,又因為此子識字,於是他到了古和齊房中,不止是平日洗潄伺候,也會在古和齊讀書時,為他持著書卷。


    甚至,古和齊坐得累了,得躺下養著,那少年侍從也能持著書卷,為古和齊念著書裏字句給他聽。


    雖然相處時間不過一年,但這少年侍從迅速的獲得古和齊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少親口囑咐,自此鐵了心要當古和齊的小尾巴,走到哪裏跟到哪裏。醫大夫開下藥單,抓藥煎藥也由言今一手包辦,古和齊這間小院裏,更是隻有言今能走進內院來,其餘灑掃奴仆都隻能在外院活動。


    但即使古和齊防備至此,那些企圖想和古和齊一夜雲雨,進而懷有子嗣,讓古和齊收房的眾多女子,還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方設法的偷進內院裏來。


    銀筷隻能試毒,卻試不出下在飯菜裏的春藥。


    古和齊著過一次道,卻由於那下藥的婢子將分量下得太重,不但沒讓古和齊湧起情欲,反而讓他孱弱的身體受不了這樣凶猛藥性,那一夜他院裏燈火通明,氣急敗壞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殺了一眾經手飯食的下人,連同指使的女眷都一並挖坑埋了,又守在床頭焦急等著,直到古和齊讓趕來的醫大夫將入口的食物全部嘔出,又不停的拿溫水灌入,再按著他腹部讓他吐出,幾乎折磨得古和齊就這樣一口氣續不上來,險些斃了。


    經此一役,他調養身體的時間又得往後拉長。


    至於得罪了眾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齊也隻能用自己家主繼承人的身分去硬抗,這時他在心裏啼笑皆非的慶幸起自己體質孱弱,不然千防萬防,也還是難免會倒上那麽一次二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與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縱使沒做出什麽事來,不收房卻也是不行的。


    現在的自己,就算想與女子有染,也力不從心。


    外圍那些探頭探腦,居心不良的女人不了解他的狀況,但古和齊雖是厭煩於她們的企圖,卻也沒有打算讓她們知道實惰。


    他總有自己的男子尊嚴。


    古和齊手裏摩挲著喝了一半的藥茶碗,臉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家少爺心裏陰暗,又看看天色,他輕咳了聲,以作提醒。


    “少爺,家席差不多要開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爺入席之前,我們趕緊露個麵好?”家主繼承人和現任家主,雖然隻是一步距離,但那一步可也沒有這麽好跨過。


    古和齊瞥他一眼,想了想,點點頭。


    他一抬手,將藥茶喝了。“走吧。去露個臉,沾沾筷子,然後就趕緊回院子裏來吧  ”他歎口氣,“說起來,今天還是我的生辰宴呢,卻見不到大哥啊……”


    “大少爺一定會趕回來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溫言哄著。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騰了什麽禮物回來。”古和齊抿嘴一笑。


    跟著父親出門曆練的古家大少,現在已經很少待在古家大宅裏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還是會不遠千裏的快馬趕回,捎帶上的禮物更是千奇百怪,從稀有花種到延命藥材,或者千金難求的極品布料,或者難得的孤木書,有一年還特地運回一塊奇石,讓古和齊大傷腦筋的在院子裏動起土木來,就為了創造一個安放那塊奇石的環境。


    那些禮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對幼弟的深切疼寵。


    若說這古家大宅裏,除了侍從言今以外,古和齊還把誰人看進眼底,擱在心上,那真的是隻有一個大少爺了。古和齊連老太爺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藥碗隨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隨身後。主仆兩人一前一後,往燈火通明,人聲喧嘩的主屋而去。


    古和齊一手攏在袖裏,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裏閃耀出一線燒火般的光芒,隨即又隱去,讓他深深的藏進袖底,不露分毫。


    雖然說是家宴,但以古和齊的年齡,也確實是到了可以收下幾個侍妾,並且開始準備挑選正妻的時候。


    古和齊態度漠然,一眾女人卻各有所圖,而掌握大權的老太爺更是滿心想著,要不要挑個侍妾來為寵孫衝衝喜。畢竟他那大哥也不過虛長他幾歲,卻已經有一子一女了,年前又納了第二個妾室,現在就差娶個正妻回來。


    也許為寵孫擇一門親事,有了溫香軟玉,也能給什麽事都不在乎的寵孫添一絲掛懷,說不定能夠多留住這孫兒的心。


    老太爺抓著胡子,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孫子,卻硬是和他不親,甚至態度冷淡,十分疏離。


    這讓老太爺很傷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個逐漸將族中經濟大權抓在手上的長孫,都會帶回精心準備的禮物。同樣站在疼寵孫兒的立場,甚至更努力想將寵孫爭取過來的老太爺,對於準備禮物的這件事上,也相當努力。


    為了等待遲到的禮物,老太爺不得不延緩了入席時間。


    為此,掐著時間踏入主屋,進到大廳的古和齊,在第一眼沒見到應該在席上的老太爺時,他愣了一下,偏頭瞥了一眼身後的言今。


    言今聰慧,低聲附耳道:“應該沒事,老太爺身體仍然硬朗。”


    既然無事,又身體硬朗,那總是折騰人的老爺子怎麽會還沒入席?古和齊略微垂了下眼皮,一邊想著,一邊在言今的領路下入席。


    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為老太爺還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首是尚耒歸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個才是他們兩兄弟的父親,以及叔伯之類的順位血親,但古和齊是沒有去理會的,他一入座,就半閉起眼睛,由著言今在旁團團轉著,為他倒藥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廳入席,不入主廳來。


    但古和齊卻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陣香風。


    他微微抬眼,見到二女一前一後,款款而來,那是大哥的兩名侍妾,一稱安夫人,一稱柔夫人。他目光略過前頭身形圓潤的女子,在後頭那嬌小女子身上仔細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與大哥有所往來的商界朋友,從青樓裏贖出來,送給大哥作禮物的,因為在那次的青樓應酬裏,生意不僅談成,還定下之後的長期往來,那名商界朋友心中大喜,隔日便將這與大哥有一夜緣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這女人看似嬌柔羞怯,但就是從她入府之後,古和齊才開始要小心翼翼的防著桃色陷阱。說起來,當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隻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齊抓不到證據,隻能隱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禮,“二少爺。”


    古和齊虛托一把,“安夫人氣色極好,是盼著大哥回來?”


    “二少爺取笑了。”安夫人麵上一紅,“妾身隻是想先來送禮的,晚些等老太爺到了,一眾女眷便入不了主廳。”


    說著她側過身,後頭柔夫人雙手一遞,那紅木托盤上是一雙手套,一雙厚襪,織得仔細,更繡上魚紋飛鳥,是花費了大量時間才送出手的禮。


    古和齊輕聲道謝,並讓言今上前接過禮物。


    柔夫人一見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虧有你言今,才仔細照順了二少爺,日後也要請你多多為二少爺費心。”


    “這是言今分內之事。”言今低頭回話。


    “你與二少爺年紀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這家宴,老太爺在席上,你不妨對老太爺請一門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說笑了,言今還不到那年紀吧。”


    見他婉拒,柔夫人卻沒有退開,“今日是二少爺生辰呢,老太爺也為二少爺備下禮來,還瞞著沒讓二少爺知道呢。有份禮物聽說先到了,都送進房中等著二少爺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聲喝止。“老太爺瞞著,就是想給二少爺一份驚喜,卻讓你來多話!”


    遭到斥責,柔夫人抿了抿唇,狀似無辜,“安姐姐莫惱。妹妹隻是想,二少爺都有那樣一份禮物了,不妨讓言今也收一回禮。”


    她一邊溫軟語,一邊又轉頭跟言今說:“你也別藏著,要是看上了府裏哪個丫頭,就來和安姐姐稟一聲,不會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這麽一說,當下麵紅耳赤。


    他無措的回頭去瞥自家主子,卻見到古和齊麵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裏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個激靈,知道自己是落進言語陷阱了,趕緊撇清。


    “言今沒有心係哪位丫髻,兩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說什麽捉弄呢,妾身這不是關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伺候人,若是日子過得不舒心,二少爺恐怕也要為你擔憂啊。”


    言今嘴笨,急得張口結舌,卻擠不出一句反擊來。


    古和齊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從,不勞柔夫人如此費心生事。”


    他說得不客氣,一旁安夫人像是噎著了,被直指著回話的柔夫人卻隻是一手捧心,溫弱一笑,說不出的無辜純良。


    “二少爺斥責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頭來,施了一禮。


    那委屈俯首,又曲膝認錯的姿態,讓席上一眾男子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是對古和齊冷漠無禮的回話感到惱怒。


    柔夫人做足姿態,更一手與安夫人牽著,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樣往偏廳退去,在她一轉身的時候,手指還輕按眼角拭淚的動作,讓一眾男子恨不得尾隨上去,好生撫慰。


    言今敏銳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長輩的不滿,他不禁往古和齊身前站去,想為他擋下一眾責難視線。


    但古和齊卻不耐煩的伸手拍開他,隻是握著半溫的藥茶,慢慢喝著,完全不去理會眾人目光,連哼一聲都沒有。


    正當氣氛壓抑,遲來的老太爺終於姍姍入席,古和齊起身見禮。


    “太爺。”


    “好孩子。”老太爺見到寵孫氣色尚佳,滿意的點頭,“太爺來晚了,都是因為要給你的禮物在路上遲了,太爺擔心,就是走不開。現在那禮物終於進了府裏來,直接送你房裏去了。你等會兒回去,再好好看啊。”


    古和齊麵不改色的點點頭,後頭的言今卻心裏一驚。


    老太爺偏寵二少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為了送個禮物費這麽多心思,甚至因為禮物遲來,而延緩了老太爺的入席時間,甚至老太爺還特地開口解釋。


    這可是眾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爺孫倆私下說話啊!


    言今心驚膽戰,視線悄悄在席上轉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們都臉色變幻不定,而且有越來越黑的趨勢。他在心中歎了口氣。


    掌權的老太爺這樣明顯偏寵,對二少爺來說實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齊卻眼也不抬,隻是在開席之後,略略的沾了一點前三道菜,又喝了些兌了水的溫酒,他臉色更添一點紅,然後在第五道菜上來之前,他輕聲向老太爺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爺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適?”


    “隻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飽嗎?”


    “孫兒原本就吃得少。讓太爺擔心了。”


    老太爺讓他輕聲哄著,眼睛笑得眯起來,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著去吧。記著,要看看太爺給你的禮物啊。”


    古和齊輕聲再應承了一些“明早將去請安”之類的話,跟著就淡然的轉身退席,言今緊跟在身後,感覺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銳視線,冷汗濕了一身。


    主仆兩人像來時一樣,一前一後的回了院子裏去。


    古和齊是獨自進到外間屋裏的。


    宴席上,他主仆兩人也隻是象征性的動了幾次筷子,雖然說出門前兩人各自吞了一半饅頭,但也就隻是半個巴掌大的饅頭而已,兩個少年都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吃這麽一丁點東西哪裏會夠。


    古和齊又防著大宅裏廚房統一做好,讓下人分送來的飯菜裏被加料,隻好讓言今在自己院子裏弄了個小灶,現在他自順自的回屋,言今捧著餓得打鼓的肚子,往後院的小灶去弄點吃的來。


    屋裏漆黑一片,古和齊借著大開的門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邊點起燭火,然後他反手關上門,轉身就往內間屋裏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爺說過禮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皺了皺眉。


    “吩咐過不許旁人進屋裏,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擋一下。外間沒有看到禮物,難不成是送進臥房裏?”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讓言今以外的人進去過了,古和齊就覺得一陣惱怒湧上,但最強烈的還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進房的是什麽禮物。


    但他轉念一想,這麽些年來,收過的禮物無數,卻從來沒有什麽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擔憂他待在屋裏寂寞,問過他要不要貓狗鳥兒作陪,也讓古和齊以一句“照順麻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樣想來,就算禮物先送進屋裏來,也不至於鬧出什麽。


    老太爺的禮都先送進屋了,算算時辰,家宴都要過了一半,大哥卻還沒有回到府裏,該不會是他今年趕不回來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麽變故呢?


    古和齊難掩擔心的想著,一邊持著燭台進到內房。


    出門前原本卷起的床帳被放下一半,床下的腳踏椅上燒著一隻紅燭,床沿坐著一個紅彤彤的身影。


    古和齊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活物?還是個活人!


    他第一個是傻了,第二個反應是訝異於禮物的花樣翻新,但第三個反應,卻是惱怒了。他兩三步衝到床前,與床沿邊上坐著的小人兒四目相對。


    那是個女孩兒。


    紅彤彤的衣裳,看起來是一件少掉了整複花飾與珠綴的嫁衣模樣,原本應該蓋在頭上的紅紗讓她自己掀掉了,現在鋪在床麵上,還有一疊糕點壓在上頭,散著一些餅屑。


    女孩兒膝上攤著一態書,腳邊散著幾卷畫軸,依稀能夠看到畫上輪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邊還有幾行小字注解,她一手正想翻頁,一手還拈著塊糕餅,胭脂淡去的嘴邊沾著一小粒碎屑。


    她望著臉色僵硬的古和齊,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臉上好白,家裏人沒有好好調養嗎?”


    古和齊皺起眉,心想這小女孩在說什麽?


    女孩兒也沒等他開口,把手裏隻剩一口的糕餅往嘴裏塞去,回手又拈來一塊完好的,直直遞到古和齊嘴邊去。


    “大哥哥吃一塊餅?”她眼睛燦亮,充滿示好。


    古和齊抿了抿嘴。他怎麽可能會吃她手裏的餅!這小女孩來曆不明,手裏的東西也不知道下過藥沒有,居然還這樣直遞到他眼前來!


    他恨得咬牙,鼻間卻聞到那糕餅香氣。


    這一刺激,餓著的肚子很快就傳出聲響,十分的不爭氣。


    小女孩臉上露出困惑表情,古和齊的臉卻黑了。


    “大哥哥這麽餓嗎?”她把手裏的餅放下了,卻伸出要給書翻頁的手,拉住了古和齊的衣袖,直直將他牽到床邊,按著他腰後,示意他坐下。


    古和齊一臉錯愕的,居然也就這麽乖乖坐下,他張口結舌,愣了片刻,才要跳起來怒罵,就見那小女孩雙手捧著紅帕四角,把整疊糕餅都移到他膝上來。


    “大哥哥吃。”她笑吟吟,像是獻上來的那疊餅是極致的美昧,“這是閣裏的老師傅特別做的哦,補氣活血,還很紮實,吃三塊就飽了,也不會太甜,大哥哥一定會喜歡的。”


    她嗓音柔糯,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聽起來非常舒服,古和齊原本一肚子的火氣被她這樣軟語哄著,給哄得沒了脾氣,他怔怔瞪著那小臉蛋瞧,腹裏又是一陣咕嚕聲,小女孩竟然聽著聽著便笑起來,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古和齊。


    然後,古和齊不知怎麽想的,竟然也張了嘴,把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咬了一口。嚼了兩下吞下肚去,又張嘴,再咬一口,嚼著吞了,那一塊餅,不過三口就沒了。


    小女孩從他膝上又拈塊餅,湊到他嘴邊去。


    古和齊猶帶戒備的瞪著她。


    “好吃對不?”小女孩笑問。


    他染上一點血色的唇抖了抖,萬分不爭氣的張了嘴,將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兩三口吃了,然後她又喂來一塊,他乖乖嚼了,這麽一來二去的,和齊在咽下第五塊餅時,覺得有七八分飽了。


    小女孩停手,偏著頭瞧他,“大哥哥在家裏過得不好嗎?吃不飽嗎?那,跟我一起回閣好嗎?”


    “你養我?”古和齊嘲笑道。


    “我養你!”小女孩居然毫不猶豫的點頭。  “你跟我回閣,我養你!”


    古和齊笑不出來了,“你從哪裏來的?”


    “從閣裏來的呀。”她答道,“今天是大哥哥生辰對吧?秋舞是禮物喔!今天晚上,秋舞是大哥哥一個人的禮物!”她笑得眯起眼來。


    古和齊也眯起眼,卻是陰冷的。“禮物?”


    “秋舞是大哥哥今晚的禮物。”她用力點頭。


    他想起老太爺說過,遲來的禮物已經送進房中。


    ——這小女孩,是太爺給他的禮物?古和齊臉上微一扭曲,隨即又想起柔夫人的話,她說二少爺都有一份禮了,也要給言今辦一份禮,還要言今去挑挑看府裏哪個奴婢順眼。


    那麽,這被擅自送進他房裏來的小女孩,是來伺候他床笫的?


    古和齊臉上表情變得險惡,“你叫秋舞?奉太爺的意思來的?柔夫人給你出了什麽主意?嗯?她叫你——給我下藥嗎?”


    他問得惱怒,卻見身邊的小女孩表情茫然。


    “我是秋舞吟。大哥哥不記得秋舞了?”她怯怯的問,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古和齊眉間,像是想把他擰起的怒紋揉開,“秋舞一直很想大哥哥,想來見你,可是閣主不放行,說是府裏不待見,秋舞才沒有來的……”她聲音低落下去。


    “你很想我?”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古和齊根本不認得這女孩。


    秋舞吟委屈的扁了唇,“大哥哥那時候昏過去了,還沒等你醒來,跟大哥哥說說名字呢,大哥哥就讓府裏的人接走了,還有個好凶的爺爺在罵人。”


    古和齊聽得一臉困惑。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事。


    “閣主是什麽?你從哪裏來的?”


    “閣主就是三千閣的大主子啊。”秋舞吟咬著拇指,“大家都要聽閣主的!嗯,今天也是府裏的人來接了,閣主才讓秋舞來見大哥哥的。”


    “二少爺。”古和齊隨口道。


    “嗯?”


    “叫我二少爺。”


    “好。”秋舞吟眨巴眼睛,跟著便柔糯糯的喊一聲,“二少爺。”


    “嗯,很好。”古和齊聽她這一句喊,心裏一下子舒坦不少,“你說你見過我,什麽時候?我怎麽就沒有印象呢……”


    秋舞吟瞅瞅他,冷不防出手,扯開他的袖子,就見古和齊腕上纏了條紅繩,繩下綁著一件紅色的玉飾,那模樣雕得鮮活,就是隻端坐的狐狸,一隻前爪還高高抬著,像在招著什麽,非常可愛。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狐狸的尾巴像是讓人生生掰斷,成了一隻沒有尾巴的狐狸玉飾。


    古和齊皺眉,“這是我的生辰禮。”


    “二少爺就沒有想過,那根狐狸尾巴呢?”


    “送來的時候就沒有尾巴了。”他抿嘴道,“這玉飾可愛,又是難得的暖玉,還能試毒,我自然時常帶在手邊。”


    “二少爺見到這狐狸,就沒有想起什麽來嗎?”


    “想什麽?”古和齊覺得她問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轉頭打量她麵容,卻見秋舞吟兩顆眼珠子燦亮,幾乎整個人貼近他臂上來,就期待著他的答案。


    記憶裏,似乎也有個女娃娃,用這樣濕漉而明亮的眼睛望著他。但那個女娃娃,隻是他在大雪裏遇上的妖精山魅而已。


    古和齊恍惚的想,卻覺得秋舞吟貼在他臂上的體溫熱燙,那種溫度讓他很舒服。他一向體弱,氣血凝滯,以至於體溫偏低,而秋舞吟悄悄環上他腰身的手臂,卻讓他十分愉快,甚至放鬆下來。


    那時候,在大雪的夜裏,也有那麽一個女娃娃,為了保護他,把自己一手折磨得血肉模糊,還一個勁兒的哄他,和他說話,怎麽也不讓他睡去。


    那個女娃娃,和他一樣,都是被隻狡猾的黑色狐狸所拐騙。


    ……狐狸!


    古和齊著地睜大限睛。


    秋舞吟搭在他腰前的一隻手背上,扣著刺上黑狐和煙花的繡品,那以中指的銀環與腕上的細鐲為支點,鋪展了她整個手背的繡品,讓古和齊突然感到無比的礙事。


    他一手抓了她小臂,瞪著她,“解開!”


    “嗯?”她一臉茫然,不明白怎麽突然間二少爺變了臉色。


    古和齊焦躁又惱怒,“我讓你把這東西弄掉!我要看你的手!”


    “又不好看……”秋舞吟委屈的咕噥,卻發現二少爺在聽見她的嘀咕之後,原本就黑了的臉色,更添上冰寒。


    秋舞吟當下垂著頭,趕緊躺開腕上銀鐲,將遮住手的繡品掀開來。


    相較於另一手的滑嫩細白,這戴著繡品遮擋的一手,確實是不好看的。鮮紅色的疤痕遍布不說,那血肉還不怎麽平整,坑坑巴巴的,簡直是嚇人。


    古和齊眼裏陰睛不定,臉上卻是一下子刷白了,他猛地咬住唇,鼻子尖銳的抽著氣,連握著秋舞吟小臂的手都開始發抖。


    秋舞吟也跟著細細的抖了起來。


    她發現……二少爺,好像是,生氣了……


    她的腦袋越垂越低,本來想把手抽回來的,卻讓二少爺握得死緊,於是她又偷偷的想把環在二少爺腰上的手收回來,但她才一動,就聽二少爺冷冷的哼上一聲,她那小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乖乖的僵住了。


    逃避不了,那也隻能盡力裝著自己不存在了。


    於是秋舞吟安靜了。她閉緊嘴巴,動也不動一下,務求自己成為一個擺飾,又或者是二少爺身上披掛的一件氅子,總之就不是一個惹動二少爺火氣的大活人。


    古和齊確實是氣得狠了。


    這是個大活人——他的記憶並沒有出錯,他陷在雪山裏時,身邊確實有個女娃娃,拚命的在保護他。那時候有黑狐,有煙花,有她從身後擁來的體溫。他的記憶沒有錯。


    沒有錯,卻遭人竄改了。


    是誰抹殺了她?


    “你說,有個很凶的爺爺在罵人?”他問得輕柔。


    秋舞吟隻覺得他更生氣了,“……嗯。”


    “那時候,我昏過去了,你卻醒著——你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麽?”


    她一邊瞄著他臉色,一邊怯怯道:“閣裏看到煙花,就派人來救了,暗衛到的時候,大哥哥……嗯,二、二少爺你……已經昏過去了,又發起高燒來,很危險的……閣主先讓我喂了你丹藥,又讓暗衛護著你心脈,之後才讓隨行的醫大夫接手,二少爺那時候幾乎撐不過去了,暗衛足足護了你一整晚,到了天都亮了才撤下來的。”


    “我待了整夜?”


    “嗯,整夜。之後閣主讓我給你喂湯藥,還從庫房裏找了塊暖玉出來,交將匠人去刻磨。等醫大夫說你出完大汗,就會醒的時候,閣主才讓另一個大哥哥進來帳裏,那個大哥哥看起來好緊張,抓著二少爺的手就開始掉眼淚。”


    “所以是大哥先見到我……”


    “那位是大少爺嗎?”


    “應該是吧。”他淡漠應道:“我被大哥帶走了?他沒有見到你?”


    秋舞吟搖搖頭,“有啊,秋舞一直都在。二少爺不肯放開,隻要秋舞一離身,二少爺幾乎氣都要斷了,醫大夫就不許秋舞走。大少爺來的時候,秋舞還和二少爺握著手在打瞌睡呢。”


    “……但是大哥卻隱瞞你的存在……”古和齊閉上眼,片刻後,又問:“然後呢?你不是還說,有個很凶的爺爺?”


    “嗯,很凶。”秋舞吟似乎還心有餘悸,“閣主說,大少爺想把秋舞帶回去幾天,等二少爺醒了再回閣裏來,所以秋舞才跟大少爺走的。結果才一下馬車,到一個宅子裏的時候,卻有一個爺爺拿著拐杖要打秋舞,說秋舞……”她皺起眉頭,想了想,續道:“說秋舞,嗯,是狐魅子,把二少爺騙走了,還要打死秋舞。”


    她縮了一下,卻是古和齊握著她小臂的手收得太緊,握疼她了。


    秋舞吟沒有呼痛,隻是小心望著他麵色,心裏隱約明白了自己說得太多,讓二少爺不舒坦了。她垂下眼,想著怎麽補救才好。


    古和齊卻不允許她粉飾過去,“於是你被趕走?你有挨打了?”他望著秋舞吟不自然的僵硬表情,哼了一聲,“算了,我自己查——至於你說暖玉……你是不是曾有一夜潛進來這裏,把刻好的玉給我?”


    “嗯,暗衛帶我來的。”


    “尾巴在你那裏?”


    秋舞吟掏出脖子上係著的小錦袋,裏麵除了求救煙花之外,還有一根紅玉尾巴。古和齊將尾巴和手上的狐狸相接起,確實成了完整的一塊玉石。


    她不隻救下他,還遭到老太爺以拐杖敲打,無禮趕走,她卻依然擔心他身體太弱,送來暖玉給他護著心脈,護著他的飲食。


    古和齊將她的手抓緊了,閉上眼睛,“你說,你是禮物?”


    她輕聲回答道:“……隻有今晚而已。”


    “你從何處來?我要怎麽去接你?”


    “三千閣。”秋舞吟有些微不安,“二少爺……三千閣是在花街柳巷裏……秋舞,初夜費用並不低……而且,閣主,沒有那麽輕易放行的……”


    古和齊一聽花街柳巷,便明白了她出身之地。他心裏有驚訝,卻沒有厭惡,而在聽到秋舞吟吞吞吐吐的說到閣主不輕易放行,他第一個想起的並不是贖身費用,而是顯然當初老太爺的處理方式,令三千閣主極為不悅。


    “閣主待你很好?”他摸摸她的頭。


    “閣主待姐妹們都好。”她見他沒有不悅,也放鬆下來,“閣主知道秋舞今晚要來見二少爺,還吩咐廚房準備糕點,又讓醫大夫趕製了藥丸出來,說這些都是固本培元的東西,要二少爺每天都吃。”


    說著她翻出擱在枕邊的小包袱,解開一看,當真是滿滿的糕餅,以及五隻玉瓶,古和齊撥了瓶塞,裏麵全是小指甲片大小的藥丸。


    三千閣主確實是寵溺著秋舞吟。珍惜她所珍惜的,並且嚴厲隔絕不公平對待她的。最後,甚至因為她將前來,還準備了這許多東西,並且借由這些東西,引開他對她身體的注意力。


    她帶來的這些東西,也是三千閣主對他的警告——


    秋舞吟是三千閣所珍惜的女孩兒,要他千萬不許輕待。


    古和齊確實理解到三千閣主的用意。


    他輕輕磨蹭著秋舞吟額際,蹭得她臉上羞紅一片,他微笑。


    “我會去見你……你要等我,將你迎接回來。”


    “……那今晚?”


    “今晚,”他頓了下,臉上跟著紅了,“今晚,就洗洗睡吧。”


    她笑了,“好的,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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