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病房外,聽見母親的哭叫聲,龔亦昕下意識地吞口水,連做幾次的深呼吸之後,才提起勇氣走進病房。


    林醫師看見她,鬆了口氣,飛快向她走來。


    「龔醫師,對不起,我聯絡不上院長,隻好找妳。」


    她微點頭詢問:「我母親……」


    「院長夫人已經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對不起,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告訴她的。」


    是啊,他選了個爛時機。


    不過她可以想象當時的狀況,林醫師隻是好意在下班前繞過來看幼琳,沒想到會碰上母親,而她相信世界上沒有幾個人可以躲過母親的質問。


    「沒關係,我來處理。」她盡全力表現沉穩。


    「謝謝妳,那這裏……」


    「交給我,如果可以的話,請繼續幫我聯絡院長。」


    她的口氣和表情都很鎮定,沒人知道,其實她的心很慌。麵對情緒失控的母親她相當有經驗,隻是這種經驗累積出來的,不是處理法則,而是恐懼。


    「我知道,我馬上去辦。」


    「麻煩你了。」


    她目送林醫師離開病房,房門關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將麵對什麽。


    轉身,她看著母親和幼琳互相擁抱,痛哭流涕。


    她歎息,有些難過,沒有人能夠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實,這樣的害怕哀慟要怎麽勸、怎麽安慰,她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邊,她試圖找出一句適切的話來說,卻腸枯思竭,怎麽都找不到。


    許多人說她像機器,她不認為這是批評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覺得是讚賞她從未出錯的表現,冷靜的態度對於心髒外科的醫師而言,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在手術台上,不容許一丁點兒的錯誤。


    可是沒人曉得,這種性格是在動輒得咎的環境下訓練出來的,當說一句話、做任何一件事,都會被挑剔、被指責時,久而久之,自然會小心謹慎、不允許自己出錯。


    她是這樣被訓練出來的,被她的「母親」。


    她在病床邊站很久,終於決定開口,她試著用醫師的口吻勸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緒,畢竟這個房間裏,負麵情緒已經多到滿溢。


    「這幾天,血液科的同事經常開會研究幼琳的病曆,共同討論治療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種最好的方式來幫助幼琳。」


    其實這種病不需要開會,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經驗,開會的原因,隻因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長的女兒」。


    猛地,母親抬起頭,惡狠狠地瞪向她。


    她說錯話了!龔亦昕想。


    「這幾天?意思是你們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為什麽沒有人跟我說,為什麽?!」汪嘉儀朝龔亦昕咆哮。


    下意識退開兩步,雖然理智上明白,退再遠都退不到安全範圍,她還是退卻,還是繃緊每根神經。


    「我們需要更精準的數據和數據來證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語氣鎮定。


    「數據、數據?幼琳對妳而言隻是一堆數字?妳不認得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孩是妳的妹妹嗎?妳竟然能夠說出這麽冷血無情的話,龔亦昕,妳是不是人吶?!」


    汪嘉儀怒目上前,伴隨著指責而來的是一連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準備,在接到林醫師通知的同時,她就很清楚母親需要一個出氣桶,而她自動送上門,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親的包包砸中胸口時,她還是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才兩句對答,母親就出手。


    接下來的毆打,像狂風席卷,讓她無暇自救。


    母親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並且經驗豐富地不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她的胸背肩頸、雙腿傳來一陣陣疼痛,卻沒忘記讓自己的雙手遠離戰區,明天還有一個刀要開,她必須對病人負責任。


    「妳憑什麽站在這裏跟我講數據,憑什麽我的心肝寶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妳、絕對是妳詛咒幼琳,妳從小就是個壞胚子……


    「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在背後對妳妹妹做了什麽事,妳恨她搶走了方沐樹……哈,那種男人隻有妳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妳這個壞胚子,妳這個滿肚子算計的可怕家夥……


    「為什麽死的人不是妳,不是陰沉,心機重的龔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儀的理智盡失,一心一意想要發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滿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兒子,二十六年後換害她的女兒,龔亦昕是惡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時時刻刻詛咒怨恨她。


    龔亦昕沒有激動的情緒,她冷靜地挨打、冷靜地聽母親的痛罵。從小到大,同樣的話她聽過無數回,母親怎麽會天真地認定,她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隻要經常遭受這些,也會忍不住哭著問:「妳到底是不是我的母親?為什麽妳可以對我這麽殘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歲那年就開始懷疑。


    這個懷疑讓她時常貼著壁角偷聽大人的談話,但五歲、六歲或七八歲的孩子,在竊聽這件事上不夠熟練,經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場通常是被關到漆黑的廁所,一個人獨自待上幾個小時,但她從不哭,隻是咬緊牙關,靜靜等待廁所門打開。


    可當門打開,母親發覺她臉上沒有恐懼或淚痕,第一個反應是巴掌甩過來,咬牙切齒的說:「陰沉的孩子,妳絕對是巫婆投胎的。」


    她陰沉嗎?她不知道,但長期被這樣灌輸,她漸漸相信自己是個陰沉的女子。


    「媽,夠了!妳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姊姊?難道妳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嗎?」龔幼琳大叫一聲,用力扯掉點滴,快步站到兩人中間,用背護著她,怒吼母親。


    「我……我都是為了妳……」汪嘉儀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一向乖巧聽話的幼琳,怎麽會對她大吼?


    「對,都是為了我,為了我,打壓姊姊;為了我,欺負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妳的女兒,妳怎麽可以偏心偏得這麽過份……


    「媽,妳從來不知道,我好驕傲有這個姊姊,我是多麽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對同學炫耀說,瞧,那個全校第一名的龔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講冠軍,你看你看,那個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儀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妳這樣對待她,那些話我怎麽說得出口?她怎麽可能不因此討厭我?怎麽可能願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對她示好,可她連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覺得姊姊在恨我。


    「媽,你為什麽要這麽偏心,為什麽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這樣子的媽媽。」她哭嚷著。


    這些話,幼琳從沒講過,但她的感覺是對的,自己的確恨她,恨這個妹妹。


    「幼琳,媽媽那麽疼妳,妳怎麽可以這麽說……」汪嘉儀因女兒的話而感到受傷。


    「是啊,妳好疼我、爸爸好寵我,我是你們的小公主,那姊姊呢?為什麽爸爸對媽媽的過份可以視而不見?為什麽媽媽對姊姊的欺負像是理所當然?她明明比我優秀、比我好。


    「你們的偏心,讓我失去可以像爸媽一樣寵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國語、數學;好想在成績爛到底的時候,讓姊姊抱在懷裏安慰……我從來不想把姊姊當競爭對手,可是你們這樣……你們這樣……」龔幼琳說不下去了,她搗著臉低頭痛哭。


    龔亦昕歎氣。看來,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兩張衛生紙遞給幼琳,這是她從未表現過的溫柔。


    「姊姊。」龔幼琳低喚她一聲。


    「乖,妳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動。」


    她親切慈愛的口吻讓龔幼琳驚訝,乖乖照做。


    龔亦昕沒理會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儀,按了對講機,請護理站送來新的點滴,親自幫妹妹打針,和護士共同處理好一片混亂,接著她坐到床沿,不顧母親滿麵怨慰,輕聲對妹妹說話。


    「妳可愛、善良,在妳眼裏,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妳是天生的公主,妳像天使,人人都樂於和妳親近,所以爸媽寵妳,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於妳質疑,為什麽爸爸對媽媽傷害我的狀況視而不見……」


    她諷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為我是爸爸的錯誤,是他對媽媽的虧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許爸爸不會這麽辛苦,但我存在了,並且光明正大地活著,讓這對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這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龔亦昕轉頭瞥一眼汪嘉儀。母親滿臉的驚愕讓她感到一絲報複成功的快意,母親從沒想過這個答案早在若幹年前,她就已經心知肚明。


    她並沒有回答幼琳,卻開啟另一個話題。


    「妳不要怪媽媽,我的優秀對媽媽而言是一種懲罰,除了透過打罵,她無法宣泄滿心怨恨。」


    這些年,她們這對母女互相虐待著,她故意用優秀贏得父親的注目與讚許,父親雖不敢在家裏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卻在外頭大方向人介紹她——龔亦昕,未來的心髒外科權威,她是我龔席睿最驕傲的女兒。


    這些話第一次傳到母親耳裏時,她回到家後,母親失控地怒摑她一巴掌,那紅痕在她隔天到醫院時,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親為何失控。


    她曾經簽下切結書,允諾到父親醫院工作絕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親知道此事後,和母親爭執,那是第一次,父親為她挺身而出。


    她經常想,若是再拚命一點、再進步兩分,讓眾人看見她更多、更好的成績。她便報複了從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親。


    看,出生卑賤的歌女竟生出這般優秀的女兒,而高高在上的音樂教授,也不過培養出一隻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象那些評語,她就好快樂。


    她曾想過,繼續下去,繼續待在那個家、待在滿是仇恨的環境裏,與母親彼此折磨,與之抗衡。


    她將慢慢學會不害怕母親,學會與她抗衡、學會還擊,終有一天,她會越來越強、母親越來越老,屆時,她將讓母親明白……苛待別人的女兒,是件十惡不赦的罪過。


    「姊,妳把話說清楚,我聽不懂呀。」


    她伸手,為幼琳撥開額間的散發,輕聲歎息道:「那是個很長的故事,如果妳願意,請爸爸媽媽慢慢告訴妳。妳的觀察是對的,我恨妳,也恨爸爸、媽媽,我恨整個龔家……」


    她沒把話說完,而未完的話是——但妳今天的維護,讓我決定學著放下仇恨,終止家人間的彼此折磨。


    「不過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認,我是吃龔家的米長大的。」


    龔亦昕幫她把被子拉好,輕輕地為她擦去滿麵淚痕。


    「至於妳的病,如果妳還是像以前那樣崇拜我,那就相信我,妳的病發現得很早,可以治療好的,或許未來的路會很辛苦,也許妳即將麵臨的狀況並不如意,但請繼續發揮妳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懼、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麵想,我相信妳會衝破這個難關。」


    往後就停留在這個距離吧,不遠、不近、不迫人、也不過份陌生,朋友以上、親人以下,這樣的她們,可以相處融洽,不再有機會互相傷害。


    「姊姊……」


    龔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談,但龔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層保護膜,待她客氣而疏遠。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林醫師會告訴妳,妳的病況,他肯定已經做好所有治療計劃,不要擔心,好好配合林醫師,治療過程會有些累,但為了生命,有些辛苦的事,是無法避免的。」


    「妳姊姊說的對,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龔席睿進了房,接著她的話。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淩亂的頭發和狼狽的衣著,不難想象剛剛這種發生什麽事。


    他總以為亦昕已經長大,這種事不至於再發生,沒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續發酵著,他以為不再發生的事,原來隻是亦昕隱藏得好,讓他無從知曉。


    罪惡感攀升,隻不過這次的罪惡感不是對妻子,而是對於女兒,他虧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為光陰會洗去仇恨,沒想到……心中湧起一點點的不耐煩,他別過頭,不想理會妻子臉上的淚痕。


    「亦昕,妳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龔席睿說。


    「是,爸、媽,我回去了。」


    她離開戰場,在走出病房之前,沒忘記先進浴室裏梳攏頭發、拉好衣服,她是機器人,不宜在外人麵前露出狼狽的一麵。


    龔亦昕一離開,汪嘉儀哭著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後腰,放聲大哭。「怎麽辦?幼琳生這個病……我以後要怎麽辦?」


    「妳隻想到自己要怎麽辦嗎?」


    冷淡的一句話,讓汪嘉儀聽了不禁全身發寒。他不是應該轉過身,柔聲安慰她嗎?他不是應該握住她的雙手輕聲安慰說:「不怕,我們要堅強起來,幼琳需要我們的支持。」可是……不對,他的態度不對,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當然要對她體貼與退讓……


    龔席睿不看妻子,彎下身對女兒說︰「幼琳,爸爸會用盡所有的辦法,讓妳恢複健康,不需要擔心,妳唯一要做的是,吃飽、睡好,讓自己有足夠的體力應付接下來的挑戰,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說……」


    提到龔亦昕,汪嘉儀連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說過,龔亦昕很陰險,她故意不還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憐,你知道嗎?她根本什麽事情都曉得,她……」


    龔席睿轉過身,怒瞪妻子,「妳非要在這個時候講那些沒用的事嗎?」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麽會用這樣的態度對自己?難道他……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漸攀升,她嚇倒自己。


    「如果妳無心陪幼琳就回去吧,這裏有我。」他疲憊地揉揉額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兒。這是她最愛的兩個人啊,他們怎麽可以對她這麽冷漠?「我當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兒。不過,我有話一定要現在對你講清楚。」


    龔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兩人用眼神對峙,半晌,他搖頭說:「走吧,到外麵說。」


    他並沒有給妻子太多時間,但汪嘉儀很快地讓丈夫明白,龔亦昕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為這點可以證實,龔亦昕如她所料,是個陰險狡詐、城府深,心機重的孩子,她待在他們身邊根本不懷好意。


    龔席睿乍聽之下相當震驚,隔天立刻將女兒找來辦公室,他開口便問︰「妳都知道了?」


    一個晚上,足夠她做好心理準備。她點頭回答,「是。」


    「什麽時候?」


    「國二那年的寒假,除夕夜,我在念書,而你和媽媽吵得很凶,為了生下我的那個女人。」


    「為什麽從來都不提?」


    「我以為裝傻,讓媽媽多發泄幾年,她對我的恨自然會事過境遷,不過看來我的想法不對……爸,我想搬出去住,不想讓我和媽媽之間的衝突繼續擴大。」


    亦昕這番話讓他更加後悔,後悔從小到大沒有善待這個女兒。


    陽光自窗外照進,滿室的光亮讓人精神一振,龔亦昕喜歡這樣的病房,光明、潔淨、溫暖,她@霜霜校對更喜歡病人臉上帶著笑,因為這間接表示,她開的刀非常成功。


    「龔醫師,我愛妳。」男病人手拿一朵玫瑰,送到她麵前。


    「手術後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


    她喜歡他的笑,卻沒有回以笑臉,她習慣冷著臉、麵無表情地細看手中病曆,習慣對示愛的男人視若無睹。


    但她身邊的幾個實習醫師早已忍不住偷笑。


    「我愛妳,從我見到妳的第一眼起。」


    病人放下玫瑰,從床側拿出一束金莎巧克力,包裝精美的巧克力上頭還坐著一隻可愛到不行的小熊。


    「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龔亦昕話說完,就有實習醫師接過他的巧克力,替病人將衣服扣子解開。


    「我愛妳,愛到每晚睡不著覺,愛到時時感到心悸。」男病患躺在病床上,不死心的告白。


    她揭開紗布,仔細審視傷口,傷口沒問題,她動手替病人換藥,貼好紗布後,第一次正視病人說出的話語,她問:「鍾先生,你的心悸是不是在心跳之外,會突然感覺胸口有強烈的撞擊?」


    「對,那是因為我愛妳。」


    「請別擔心,那是因為心髒不正常的放電,我開藥給你,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服過藥後,症狀應該會慢慢減輕。」她雞同鴨講。


    「龔醫師,我愛妳。」他加強語氣,強烈表達愛她的心意。


    她的回應是轉身,對其中一個實習醫師道:「你注意一下鍾先生心悸的問題,看看服藥之後,情況有沒有改善。」


    「知道了,龔醫師。」實習醫師回答。


    「龔醫師,我真的真的很愛妳。」


    向病患微點頭,從頭至尾,她把他的「愛」當成空氣。


    退出病房,卻意外在病房門口遇見似笑非笑的薑穗勍,他斜著身靠在門框邊,對她揚揚眉。


    被男人這樣子求愛,還能不為所動、處變不驚,他佩服她。


    「龔醫師失約了。」


    看見薑穗勍,她才想起和他的約定。這幾天忙壞了,她忙著搬家。


    「很抱歉,忘記給你電話。」


    「我想掛號,但掛號處說妳的門診已經排滿,至少要等上一個月,所以……」他對著她,聳聳肩,表達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龔亦昕看看手表說:「等我十分鍾,陳醫師,麻煩你帶薑先生到醫師休息室等我。」


    「是。」實習醫師點頭,示意薑穗勍和他一起離開。


    薑穗勍一走,她就轉入另一間病房。


    這次她很守時,十分鍾內進入休息室。


    龔亦昕看一眼薑穗勍,她走近拉一張椅子,與他麵對麵坐下。


    「薑先生,你想和我談什麽?」她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問。


    「妳可以要求我請妳吃飯,我們一麵吃一麵談。」


    他知道,雖然已經兩點鍾,但她還沒有吃午餐,照她這種方式折騰下去,她在成為心髒科權威醫師之前,恐怕會先成為腸胃科的病號。


    她扯扯唇,扯出一個不算笑的笑。


    「我今天下午沒排手術,和你談完之後,我自然會去吃飯。薑先生,有話請直說吧,我還真的有點餓了。」


    這種女人他還是第一次碰到,想起她對示愛病人的態度,忍不住再度失笑,但他很快恢複正常,直接說:「我和幼琳是好朋友。」


    隻是朋友?她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唇角。


    母親炫耀過許多次了,就算不是對著她說,她也聽得明明白白。


    薑穗勍,大企業的第三代,接任董事長後不久便將事業版圖擴大,他是個有能力、有魄力,帥到讓人心動的青年才俊。


    被這樣的人追求,任誰都會感到幸運,比起他,方沐樹的存在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但她不打算拆穿他,再問:「然後呢?」


    「前陣子,我和她深談。」


    露餡了吧,都能夠深談了,怎麽會隻是朋友?她雙手橫胸,等待他的後文。


    「幼琳生病了,她病情不輕,但她擔心的不是自己的病,她擔心的是妳不原諒她。」


    她在心底嗤笑一聲。連「家醜」都對他說了,看來兩人交情匪淺嘛。


    「妳們之間發生過的事,她已經告訴過我,她曾經為此向妳表達歉意,但是妳的表現……不像個姊姊。」


    批判她?一個不明就裏的人,憑什麽這樣大聲說話?!


    「你認為我應該有怎樣的表現?」


    「那些事已經過去很久,而親人畢竟是親人,就算她年幼無知,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妳就不能看在她生病的份上饒過她嗎?」


    饒過幼琳?她真是哭笑不得啊。誰能夠不放過公主,向來隻有公主不放過奴婢吧?


    「我明白,也許妳對於男朋友被搶這件事無法釋懷,可那個時候的幼琳也小十五歲,年紀小到無法考慮太多,她隻是單純的想要和妳競爭,並非真正愛上那個男人。」


    「然後呢?」他不提方沐樹還好,可是他提了,踩到她的弱點和底線。臉色丕變,她再不是那種置身事外的表情。


    他看了卻以為,那件事真的傷她很深,而龔亦昕則覺得,自己被剝下保護膜,赤裸裸的在他麵前、毫無防備。


    「這件事,妳無法原諒幼琳嗎?我認為,就算真的有錯,那個男人該承擔得更多,是他見異思遷,追了姊姊再追妹妹。」


    「所以呢?」冷笑在她腹間擴大。就算是這樣,那又如何?他憑什麽認為自己有能力化解她和幼琳之間所有的問題?


    「真要追究,錯的源頭在妳。妳看上一個缺乏定性的男人,今天他沒愛上幼琳也會愛上別的女人,妳如果認真分析,會發現自己應該感激幼琳,沒有她的試探,等妳真的陷進去,才發覺他的真麵目的話,妳隻會受傷更深。」


    她怒極反笑。好啊,原來她該感激幼琳的介入,讓她看清方沐樹的真麵目,原來她不該憤怒反倒該感激涕零?!……


    那麽全天下的小三是不是該被供奉在神廟裏,受香火被人膜拜?因為她們用身體來向其它女人證明,自己的男人不能愛。


    龔亦昕緩緩搖頭。竟可用語言顛倒是非黑白到這種程度,他真是大師級人物。


    「不管怎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耿耿於懷對誰都沒有好處。」


    「你憑什麽認為那些都已經『過去』?」


    如果仇恨可以「過去」,那為什麽她已經長到二十六歲了,還要忍受母親的打罵?


    「假如那些事不能過去,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妳不肯讓它『過去』。」他答得斬釘截鐵。


    一句話刺中靶心,深吸氣,她咬牙切齒。這個男人很有本事,很久了,很久沒有人可以惹到她,就算是母親的辱罵痛打也不能。


    可是他惹到了,徹底將她惹火。


    她怒視他,半句話不說,失控的將胸前的扣子一顆顆解開。


    她要做什麽?薑穗勍被她的舉動嚇到,直覺想往後退兩步,但她臉上的挑釁讓他咬住牙。她都不怕了,他堂堂一個男人怕什麽?


    挺直背,他維持著氣勢。


    他在短短的兩秒內就恢複鎮定?不簡單的男人。


    龔亦昕盯著他的眼睛,不移開,手指的動作沒有停下,在解開第三顆扣子後,當著他的麵拉下衣服。


    當衣服下麵的肌膚映入他的眼簾,他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她的胸口有一大片黑青,紅的、紫的,深深淺淺的印痕,那是怎麽來的?


    薑穗勍不退反進,伸出手,一口氣將她的衣服往下扯,這一扯,讓她手臂上、肩膀、後背上的傷全露了出來。


    「是誰?!」他握住她的雙臂怒問。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麽這麽激動?他想去把傷她的人找出來,狠狠揍一頓。


    她冷冷地推開他的手,緩緩扣上鈕扣,似笑非笑的問:「你現在還認為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該『饒』過誰?」她已經先讓步,保持距離,憑什麽有錯的人不先認錯放過她,而要她先原諒?!


    「告訴我,是誰對妳動手?」他再度扣住她的手腕,怒問。


    她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隻說:「我不明白你從哪裏來的自信,隨便聽了幾句話就妄自對別人做出評語。你真的認識我的家庭嗎?你真的以為幼琳每句話都是真心實意?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了,你憑什麽以為自己能介入別人的家庭?


    「薑先生,如果你連續追我幾天,就是要和我談論這件事,那麽對不起,我不認為你有那個資格和我談論!」


    旋身,她想也不想就握住門把,但比她更快的是他的手,他握在她的手背上,冷聲又問:「告訴我,是誰傷妳的?」


    「薑先生的空閑時間如果太多,請你去關心你的小女朋友,不要打擾我,我很忙的。」


    甩開他的手,她打算扭開門把。


    他卻沒讓她成功,下一秒,他的掌心又落到她的手背上。


    「告訴我,是誰的傑作。」他命令,像他對員工下指令那樣。


    龔亦昕深吸氣。他真的、真的很有惹火她的本事。


    「與薑先生何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嗎?不必了,薑先生想當英雄,去找個弱女子,至於我,不需要您多餘的同情心。」她冷笑。


    「我隻是想幫妳。」


    她皮笑肉不笑的問:「薑先生真的想幫我?」


    「對。」她身上的傷刺激了他。


    「那麽就替我衝高業績,到掛號處掛號吧。」


    推開他,龔亦昕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休息室。


    她走得飛快,刻意忽略他掌心留在她手背上的溫度,刻意遺忘他的認真表情,刻意把這個多事的男人狠狠地拋諸腦後。


    咬緊下唇,她痛恨軟弱的自己、痛恨他的堅持讓她心底瞬間滲進的溫度,痛恨他令她誤以為有人可以支撐自己、可以依靠。


    用力搖頭,她逼自己將他的影像搖出腦袋外,忘記他!


    望著她飛快的腳步,薑穗勍有幾秒的怔忡。


    他在做什麽?她每句話都是對的,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憑什麽聽幼琳幾句話,就自我膨脹,以為自己有權解決什麽?


    而且他當穗青的英雄理所當然,當幼琳的英雄是基於朋友情義,而她,一個不算熟悉的女人,他有什麽權利幫忙?


    隻是……他心底萌生的感覺叫做什麽?痛嗎?為一個不熟悉的女人……


    沒道理,但他解釋不了那種沒道理的感覺。


    兩天後,他在電視上看見龔亦昕接受訪問,那個女人既驕傲又有自信。


    幾天後。


    他接穗青出院時,看見有傷員從救護車上被推下來,她不說話,直接跳到病床上,用兩隻手為病人止血,她的身上染滿鮮紅血液,臉上卻充滿堅毅……一種與死神拔河必勝的表情。


    一星期後,他到醫院看幼琳,在走廊上看見奔跑的她,她有病人發生狀況……


    不管什麽時候看見,她都認真自信地工作著,半點都看不出需要幫忙的無助。


    他想,或許她是對的,她不需要任何人多餘的同情……隻是,他對她,是同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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