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年後


    她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柳鳴風緊咬下唇,炙熱的氣息環繞周身。驚惶的熱、懾人的黑,在在與恐懼狠狠地灼燒著受盡驚嚇的她。


    她躲在菜窖裏,緊抓著廚娘好嬸機警浸濕、臨行前披在她背上的桌巾,縮著身子不住的發顫。


    耳邊隱約可聞的呼救聲、求饒聲,聲聲化做帶刺的漁網,牢覆她沉痛不堪的身心。


    她咬著手,齒痕深陷,淚珠懸而不敢垂,就怕一哭,細碎的抽息聲會引來敵人去而複返。好嬸為了救她犠牲了自己的性命,她絕對不能辜負。


    也多虧了好嬸認出歹徒,大罵他狼心狗肺、忘恩負義,這才讓躲在菜窖裏的她知道凶手是何人。


    所謂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任憑爹爹機關算盡,也絕對想象不到毀了他一生成就的,是他晚年所收的關門弟子——元池慶。


    那本秘籍真如絕世之寳,連對恩師都能下毒手嗎?區區一本滅神賦就收買了他的良心,蠱惑他的究竟是名?是權?還是利?


    這些有人命重要嗎?有身為人該有的道德重要嗎?她真的不懂,窮盡她畢生的時間,恐怕也了解不了一分一毫。


    柳鳴風縮著身子,鼻間的焦臭味愈來愈濃厚,思緒愈來愈迷蒙,幾乎快吸不到氣了,整個身子像綁了千斤巨石一樣,雙眼不聽使喚地閉上……


    不能睡!


    一睡就真的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柳鳴風緊咬下唇,即便流血了仍不敢放,其力道之大,彷佛仇人便在她的唇齒之間,任她複仇泄恨。


    「徹底清查柳家上下是否有人生還。」


    陌生又低沉的男音傳來,頓時嚇睜了柳鳴風已然半閉的雙眸,她驚恐地盯著頭頂上那片陳舊的菜窖木板口,邊緣透著些許光亮,跫跫足聲,如火如荼地由中竄出,她緊揪著覆得不能再緊的桌巾,大氣不敢多喘一聲。


    來人是誰她猜不出來,爹爹生前與各大門派交好不說,礙於盟主身分,名不見經傳的中小門派仍須耐著性子結識,所以誰都有可能前來救援。


    不管來人是敵是友,首先關注的一定是那本招致柳家毀滅的秘籍。就算爹爹交友再廣,這世上注定沒有一個人值得她信任。


    想起爹爹初得滅神賦,尚未融會貫通前,為了養活一家四口,他四處比武攢錢,也因此一路打響名號,進入江湖百大排行。不知是否因為竄起的時間過於快速,又無門無派,像是乍得絕世秘籍般引人遐想,竟然有人強擄當時不過六歲稚童的她來要挾爹爹道出武功機密。


    這種事,還發生過不止一起。


    她一哭就被毒打,一吵鬧就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窖內,在她嘴裏塞布條,將她五花大綁,像狗一樣地拴在柱子旁,更有淫穢小人摸著她的臉蛋,可惜著她為何不早幾年出生,不然就是個可口的妞兒了。


    當時她還小,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們的神情、語態與動作在在讓她感到痛苦反胃,因此每次被爹爹救回家後,即便過了幾個月還是會從睡夢中哭醒,娘說她那時候像三魂去了七魄,得時常帶往廟裏收驚。


    原本爹爹也想將她像弟弟一樣帶在身邊出入,從小紮根武學,練習應對進退,那麽旁人想要動手自然就會有所顧忌,然而她一瞧見爹爹所拜訪及賜教的對象皆是身形精壯的練家子,或是動輒七、八名弟子隨行的門派師父,無形中就會把他們的身影與綁匪重迭在一塊兒,別說什麽學習應對進退了,她沒有直接昏死己是萬幸。


    逐漸地,她連家門都不敢跨出一步,一有風吹草動,她幾乎縮在床上整夜睜眼到天亮。這種日子在爹爹修練完滅神賦後,她終於忍受不住,向父母哭訴她實在又怕又累,不想再過提心吊膽的生活,希望父母從牙婆那兒買回一名年紀與她相仿的女童與她對調身分。


    她知道此舉可能會害了另一名無辜的姑娘,但她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計策?現下她就快要撐不下去了,不這麽做,眼前除了死路,她還能往哪兒走?


    爹爹訝異她竟有此想法,又欣慰小小年紀的她懂得自救,居然將滅神賦托她保管作為條件交換,她百般掙紮,最後不得不接下這令她反感萬分的重責大任。


    從那時起,對外她不再是柳鳴風,而是小姐的貼身丫鬟水仙,對內為了讓一切看來合理、沒有瑕疵,她開始拾起家仆該做的雜活,徹頭徹尾當一名丫鬟。


    來年,爹爹當上了武林盟主,搬入了盟主山莊,一家子入住主樓,立馬成了全武林最醒目的攻擊目標。


    從她踏入主樓那天起,除了柳家人與水仙之外,旁人皆不許進入,若是爹爹親授的拜師弟子,她最多隻允許他們進到一樓主廳。


    或許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糟糕,父母、弟弟都無法諒解她的做法,畢竟武林盟主所往來的對象擴及各大門派,每日前來拜訪的貴客在江湖上多半有其名號,不能於主樓奉茶宴客實在失禮,況且武林盟主載譽天下,誰敢貿然下手?


    但是舊時回憶實在可怕,而且她會逐漸退去幼童的軀體轉為成人,但撫在她臉上那不規矩的手、在她耳邊低訴的下流話,她一想起來仍是會毛骨悚然,想尖叫出聲,偶爾還會作惡夢驚醒,所以堅持到最後,家人隻好順著她的意思,另辟宴客廳。


    待周遭聲音幾乎無聞,毫無一絲聲響後,柳鳴風褪去半幹的桌巾,悄聲爬上木梯,使盡力氣推開一小縫菜窖門——咚的一聲,她心魂碎裂。


    一隻染血的手垂落在縫邊,腕上玉鐲難以幸免,暗紅斑斑蓋上了好嬸刻在玉鐲上的名字,像是文判官一揮朱砂筆,將她的名字由生死簿劃下。


    這隻玉鐲,她手上也掛了一隻,選入的家仆,女的掛玉鐲,男的戴鐵護腕,上頭一定用加了銀、錫、鐵的特殊靛藍色料刻寫下生辰八字、姓名以及盟主才能使用的圖騰,以防外人滲入山莊。


    這是由第一任盟主傳立下來的製度,為了確保盟主安全,新任盟主入住山莊,前任盟主所用家仆皆須撤離返鄉,入莊的家仆也須經過嚴格的身家調查,更不許帶藝入莊,其條件嚴苛不輸皇室挑選宮女的標準,姓名身家、五官容貌特征都須清楚記載放入掌管曆代盟主生平的「風雲閣」內,由第一任盟主的親信管事,華家後代嚴密看守。


    災厄過後,一定會靠玉鐲及鐵護腕認屍,就算她躲藏得再好,元池慶最終都會知道她平安無事,甚至懷疑她是否就躲在盟主山莊內將他的惡行盡收眼底,她得好好想一個借口隱瞞過去,但,她能有什麽好的理由呢?


    柳鳴風輕手放下窖門,正煩惱該如何是好時,忽然有人打開菜窖,突如其來的強光亮得她睜不開眼,她舉手阻絕卻忽略了腳下,差些失足,隻來得及注意到窖口邊一雙沾滿枯草與黃泥焦灰的黑靴。


    「小心!」健壯的臂膀如蛇滑溜,瞬間纏上她的藕臂,一使勁,如活捉小雞般輕而易舉地將她提了起來。


    柳鳴風驚駭不己,下意識拖住來人健壯的手臂,一落地後雙腳頹軟,兩手撐地時,無助的秋瞳恰巧對上了好嬸不願瞑目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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