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漠然地掀開木箱,心情沉重難言,裏頭滿滿的都是現在看起來非常可笑的物品——無數根的竹簽以紅線束成一束,竹馬、竹蜻蜒,還有一堆泛黃破洞的紙,上頭寫滿古人詩賦,是淮哥哥小時候練字,她特地收藏起來的。


    字紙下方,有個以棉布仔細包裹起來的長條物體,她解開一看,竟是她磕破頭,淮哥哥削來安慰她的紅色竹笛!


    她轉了半圈,確實在笛身下方刻有她的名字——鳴風。


    她雙眼一陣酸澀,閉眼的瞬間,淚水貼頰而落。她應該笑、應該開心,淮哥哥找回來了,而且沒忘記她,還替她把箱子收得好好的,但為什麽她高興不起來,還想好好大哭一番?


    他早在盟主山莊時就認出她的身分了嗎?或許在當時的氛圍下,他不好透露身分,怕她不會相信,但是他們兩人都到過皖南晏家了,他為何還死守這個秘密?


    淮哥哥為何改名?為何留棄晏家不住,遷移北方?爹爹極為賞識他,恨不能收他為徒,他為何不趁此表明身分?


    他在晏家後山的舉動此時想來也覺得怪異,性不嗜酒的他那日竟然買酒,還主動過問那無主孤墳的事,難道墳中所葬之人與他有關?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了,她需要解釋,否則她睡不安穩,就算是負麵的結果,她都要知道真相。


    柳鳴風包好紅笛,拿在手上,前往議事廳,打算向關釋爵問個明白。


    「這是顧師伯寄來的信。」大哥曾多次要他去信詢問,等了好幾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還以為驗不出來,今早總算是收到。「我先看過了,這藥吃不死人,說不定是這樣,顧師伯才晚回信。」


    「嗯。」關釋爵展信閱讀,眉頭深皺。


    白玉軟筋散,天池閣之物,年產八錢有餘,無色無味,服者不死,活如草木,手腳難張,兩年未解體漸入石,唯何首烏四兩、紫河車一副、露心花二兩、苦膽木、血風藤、安息香、羊蹄草一兩,以天上水六碗、雪水三碗、露水一碗煎服一碗食用可解。


    「百花穀」顧冬晴葭月筆於淮南鳳台趙家


    「我們有辦法找到天池閣的人嗎?」這藥一年才產八錢,賣家應會特別留意一下買家的模樣。關釋爵將信擱回桌上,蹙眉深思。


    「天池閣在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到現在才出了兩個叫得出名號的人,一人姓施、一人姓蔡,除非請『百花穀』幫忙,否則我們根本沒門路。」


    段千馳有些頭疼,天池閣武功如何不清楚,隻知道是專門走貨的門派,本身也以製藥煉毒來大發利市,隻要能找到他們,連皇後頭飾上的夜明珠都能買到。


    「那隻能再麻煩一次顧師伯了。」關釋爵繞到書案後方,提筆修書。


    「大哥。」段千馳口氣有點急,沒辦法憋了,在他看到關釋爵握住柳鳴風的手時,他就一直想問。「此次南下,你究竟問出滅神賦了沒有?」


    「還沒。」關釋爵提筆愁眉,他連提都沒提,滅神賦三個字到他嘴邊都會自然而然地滑下喉頭。「千馳,我想——」


    「等等!」段千馳先一步打斷他。「別跟我說你對小蝴蝶心軟了,她是無辜的,你不想傷害她,不想拿回滅神賦!」


    「滅神賦是晏家的東西,窮盡一生,我都會想盡辦法拿回來。」這是他的承諾,不可能打破。「隻是……父親沒有要求我何時取回,此事不急。」


    「大哥!你怎麽能說這種話?難道你忘了義父是怎麽死的嗎?我們拿回滅神賦是天經地義的事,那本來就是晏家的東西!要不是你心軟,不肯讓小蝴蝶知道她爹的惡形惡狀,我們早就把滅神賦要回來了!」


    大哥為了達成義父的遺願,日理馬場夜練功,萬分辛苦,他怎麽能夠眼睜睜地看著多年來的努力付諸流水,隻因為他不想傷害小蝴蝶的心。「你不想當壞人,我來!我去跟小蝴蝶把事情通通都說清楚!」


    「千馳!」不知為何,他腦中突然一閃而逝的畫麵,竟是母親奄奄一息,握著他的手,氣音交代後事的模樣。


    「你還記得我娘彌留時,對我說的話嗎?」


    「她晚年病得太嚴重,說話都使不上力氣,我站在你後麵,聽見的都是氣音了。」當時離病榻最近的就是大哥,他在旁邊憤憤不平地咬牙咒罵柳照先,怎麽可能聽得見義母交代了什麽?


    要不是柳照先,義母怎麽會舉家北上?怎麽會不到四十就辛勞過度地病逝?「真要說,就是義母重複了好幾回要你想想替你取名『釋爵』的涵義。」


    「想想娘為何替你取名釋爵,好好地融會貫通,別害了你日後家庭和樂……」


    關釋爵擱下筆,將雙掌舉至胸前。娘親曾在他掌心淌下熱淚,仙逝前斷斷續續地哼唱著南方小調,像是回憶起當年小橋池畔,在微微熏風下賞蓮見魚戲的悠閑,柳枝在微風下輕擺搖曳,吹起的何嚐隻有柳枝,更有娘親迷人的雲鬢發香。


    那時聞者無不泣聲,滿滿的惱意、恨意占滿了他的心頭。柳照先毀了他一家,累得娘親無法在南方終老,與父親聯名落葬,生前無法恩愛白頭,死後亦不能同葬一穴,這是何等苦痛!


    「提到義母,你更要把滅神賦要回來!義父、義母晚年無法善終,全是柳照先那賊子害的!要不是他把滅神賦偷走,我們豈會流落異鄉?比起他對晏家做的,我們對他女兒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段千馳拍桌大罵,第一次對關釋爵如此不敬。


    不知何時,柳鳴風推開了門,神色如覆山白雪,皚皚清冷。「……你接近我,是為了滅神賦?」


    她想當著關釋爵的麵好好質問,她想近看關釋爵所有表情眼神,確認段千馳所說的話可有一分虛假,可是門坎不過腳踝,她再怎麽使勁就是跨不過去,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她快要不能呼吸。


    怎麽不一下讓她痛死,好過她現在半死不活,還要麵對殘酷的真相!


    為什麽要這樣對她?為什麽要給她希望後又狠狠地把她扼死?為什麽一開始就不讓她的心死透,讓她體悟這人生根本沒有幹淨的東西!


    根本沒有……沒有……


    關釋爵與段千馳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原以為她扶著庫塔嬤嬤回房休息後會留下照看,所以全無防備她會突然出現在議事廳外,而她手裏握著的東西,盡管包覆著布巾,關釋爵仍一眼就認出是他做給鳴鳴的紅笛,因為他時常取出端詳,在現實與過往中不時掙紮。


    鳴鳴找到這支紅笛,表示她已經知道他的身分來曆,紙終究包不住火,他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好不容易靠近的距離,不用眨眼工夫,立刻遠如繁星。


    但他還能怎麽做、怎麽解釋?將一切來龍去脈盡數告知,再給己如風中落葉般瑟縮不己的她一記打擊嗎?試問他怎麽狠得下心?


    「……是。」如果能讓她稍微好過一點,痛心喊上一百個是、一萬個是,他都做得到,況且這是事實,不是嗎?


    他一句「是」,讓柳鳴風像立於雪中整夜的古鬆樹,凍得全身都是冰雪,卻無法以自身之力將凍人的白雪抖下。


    難道,她到馬場後林林總總發生的事,全在他運籌帷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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