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有人敲門呢?


    大門是關好的,這是師父的房間,有人敲師父的房門,那說明,這個人已經越過大門,進了內院。


    不會是師父和大師兄,在自家的院子裏,他們用不著如此拘束。


    木代握著電話,疑惑的,慢慢地,走向門口。


    羅韌腦子一轟,幾乎是語無倫次:“木代,別開門,躲起來,或者趕緊逃。”


    木代陡然停下腳步,半是因為羅韌的話,半是因為……


    師父的房間是木棱門扇,因為門上雕鏤緊密,所以內裏用厚的毛紙封層,從她站的角度,恰恰可以看到門外的人映在門紙上的影子。


    窈窕、纖細,那是個女人。


    木代悄無聲息後退,目光快速在房內逡巡,尋找最近的可趁手的武器,同時用低的近乎耳語的聲音問羅韌:“獵豹?”


    桌子上,有師父喝茶用的茶杯,輪椅停在桌邊,織錦蓋布靜靜垂在扶手上。


    “木代,馬上走,其它的我以後再跟你說,盡量不要驚動外頭的人,趕緊走……我求你了。”


    木代輕聲“嗯”了一聲。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羅韌這麽說,一定是有原因。


    人在門口,要“盡量不要驚動外頭的人”,隻能從第二扇門離開,木代屏住呼吸,拉開滿頂床的側門,進了窄道,然後反身,輕輕關上。


    有了這一道屏障,自覺安心很多,快步奔到盡頭處,伸手打開門閂,往外一推。


    沒推動。


    木代心下著急,又用力試了兩下,還是推不開。


    隻有一個可能,有人從外頭,把這道後門給堵死了。


    通道陰暗,空間狹窄,呼吸的聲音聽來都濁重很多,木代走回滿頂床的側門邊,把門推開一道縫兒。


    敲門聲還在繼續,不急,不緩,停頓一會,複起,外頭的人知道她在裏頭,也有足夠的信心,等她開門。


    手機一直保持通話狀態,羅韌的呼吸就在耳邊,木代低聲問他:“獵豹功夫很厲害嗎?羅韌,我得打出去。”


    她從側門裏出來,不知道為什麽,無端緊張,聽到羅韌說:“通話別斷,先發製人、下狠手、防她有槍。”


    木代嗯了一聲,把手機放回兜裏,伸手抓下蓋布,半空中一搖一晃一擰,做成一根棍布,然後疾步走到牆邊,拉下燈繩。


    屋子裏,刹那間漆黑一片。


    外頭的敲門聲停了,不過人沒走,木代咬住嘴唇,屏息等待,過了幾秒鍾,轟然一聲響,來人似乎是想把門閂震斷,但是這門扇太過老舊,居然從門軸處裂斷,兩扇門齊齊往裏砸了進來。


    砸落的刹那,借著微光,木代看到一個清晰的人影,她並無猶疑,腕上使力,手中的棍布如同一條勁鞭,瞬間把桌上的茶杯抽飛了出去。


    杯蓋、茶杯、茶碟,分上中下三路,分砸那人頭頂、胸腹、下盤,去勢勁急。


    這一招,木代其實有練過,一力而擊多處,是梅花九娘的得意之招,木代練的並不好,經常失準,但這一次,真正拿捏的恰到好處。


    木代唇角現出笑意來,手腕一個施力,軟塌下來的棍布重又繃直,她已經想好了,獵豹受到攻擊,一定猝不及防,她借機踏足牆麵飛身過去,狠狠給她當頭一棍,然後脫身。


    不知道羅韌為什麽一定要她逃,獵豹未必是她對手,就算她真的有槍,黑暗之中,獵豹未必討得了好去。


    瓷器的碎裂聲響,杯蓋、茶杯和茶碟幾乎是完美命中目標,然後碎裂開來,黑暗中,白色的細瓷濺開,劃出散亂的細小白道。


    那個人,還是那樣站著,一動不動。


    一股異樣的感覺從心頭升起,木代忽然覺得口幹舌燥,她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一手死死攥住棍布,另一隻手伸進兜裏,握住了手機。


    那個人伸出手,沒有槍,也沒有悍然攻擊,而是不緊不慢的,從頭上,拉下一個……


    從形狀的剪影來看,那是一個眼罩。


    原本,燈滅了之後,外頭是淺淺的黑色,那個人影是略深的黑色,現在,眼罩摘掉之後,多了一種顏色。


    她的一個眼眶裏,是紅色,血紅,流動著的紅,像火焰在燒,又像在茫茫曠野裏,離著很遠很遠的一盞燈籠。


    木代緩緩的,把手機送到耳邊。


    羅韌的呼吸還在,壓抑的、起伏緊張,木代輕聲問他:“羅小刀,你在哪呢?”


    這樣的紅,前一天晚上,她曾經見過。


    那時候,她和梅花九娘,循著半空裏的那隻銀眼蝙蝠,急匆匆向著山裏行走,周遭很近,許是因為那隻奇怪的蝙蝠,許是因為師父交代的話,木代覺得緊張,有好幾次,都感覺有人在後頭跟著。


    她壓低聲音,跟梅花九娘說了,梅花九娘笑笑,說:“我和你在一起,你怕什麽?”


    也是,她並不怕走夜路遇到打劫的人,別說是在有霧鎮,就是放眼大西南,也很難找到能把她和師父撂倒的人。


    但她還是擔心,有一次回頭,輕輕“啊”了一聲。


    身後遠處,有一點紅色,流動著的紅,像火焰在燃燒,隨著她的叫聲瞬間消失,定睛去看,隻有濃霧彌漫。


    轉頭時,看到師父也看向那處,眉頭皺起,但唇角處,露出微笑。


    那笑容摻雜了好多意義:不屑的、躍躍欲試的、泰然自若的、水來土掩的。


    梅花九娘輕輕拍她背心,說:“來,木代,去,記得師父吩咐的話。師父要鬆鬆筋骨。”


    那時,她沒有多想,真的以為是個不懷好意的夜賊,緊走兩步跟上銀眼蝙蝠的時候,心裏還有淡淡的遺憾,想著:很多年沒有見過師父動手了。


    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那一點紅,不是眼睛看花了,也不是什麽像鐳射燈光一樣的光點。


    那是一隻眼睛。


    羅小刀,你在哪呢?你在我附近嗎?


    羅韌坐在床上,額頭死死抵住膝蓋,手機附在耳側,燙的幾乎要爆掉,他聽到自己機械地答了幾個字:“我在麗江。”


    哦,原來他在麗江,隔了那麽多裏程,不管他多緊張她,都回不來的,也到不了她身邊。


    木代很奇怪,這一刻,她居然沒想哭,她看向那隻眼睛,輕輕笑了一下,對著手機說了句:“羅小刀,我可能打不過她。”


    ***


    羅韌也記不清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好像是說過要她“活著”,也說過一定會找到她,木代似乎回答他了,很輕的一個字。


    ——“嗯”。


    然後,有幾秒鍾的靜默,緊接著忽然動手,羅韌一直聽著,聽到木頭劈裂,桌椅掀翻,還聽到有人重重跌落地上。


    電話那頭傳來呼吸的聲音,那並不是木代。


    由始至終,木代沒有發出過聲音,她一定打輸了,但她沒有嗬斥,沒有怒罵,沒有哭,也沒有叫過疼。


    羅韌心疼的心都揪起來,眼前忽然模糊。


    聽到獵豹說:“羅。”


    羅韌沒有說話,下意識伸手抽出枕邊的匕首,黑暗中,鋒刃閃著寒光,他死死攥住了刀柄。


    “事情這麽順利,我應該謝謝你,一天之內,把所有的人都調走了。”


    是,是他的過失。


    獵豹的聲音低的像是耳語:“昨天晚上,霧很大,山裏的路很怪,我怎麽找,都找不到你的小美人。”


    “不過沒關係,雖然出了點波折,但結果,還是一樣的,羅,真是迫不及待,想見到你。”


    她掛了電話,幾乎就在電話掛上的刹那,羅韌手中的匕首迸射而出,他也說不清使了多大的力道,隻看到銀亮的鋒刃一閃,瞬間沒入正對著的牆裏。


    安靜的夜晚,安靜的臥房,遠處,旅遊區特有的夜景燈火依然閃爍,氤氳的流光勾勒著泛著光澤的河道、綠樹、石橋。


    羅韌下床,站了半晌突然憤怒,兩手抬住床身,生生把整張床都抬起來,到一半時,又驀地鬆手。


    轟然巨響,鋪設的木質地板幾乎砸裂,羅韌大踏步出門,下樓梯時,住的較近的幾戶,陸續亮燈,窗口處,晃動著惶惶不安的身形。


    這裏一向的寧和安逸,深更半夜,陡然發出的巨響,讓鄰居們頓時陷入深重的不安:出什麽事了?歹徒入室嗎?要不要報警?是不是……有人受傷?


    ***


    聚散隨緣。


    因著景區的治安很好,加上酒吧總有多人入住,所以打烊之後,大門所謂的“鎖”也隻不過是內裏上一道木枷。


    羅韌一推不開,忽然焦躁,兩手攥住門環,先拉後猛推,兩爿門哄然震開,剛抬腳跨進門內,斜側忽然有人影猛撲過來。


    蓄勢滿滿,剛猛淩厲,幾乎是瞬間逼到眼前,一手鎖喉,膝部重重撞壓他胸腹,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緊接著,一道鋒利的冰涼壓住喉嚨。


    羅韌知道那是青木,沒躲,也沒反擊,青木似乎察覺到來犯之人的異樣,“咦”了一聲,手裏的刀刃翻了個個,變成刀背壓喉。


    燈光大亮。


    是聞訊趕來的炎紅砂,張叔和一萬三也起來了,曹解放一定被驚動了,撲騰的翅膀聲傳達著不能越出籠子看熱鬧的焦躁,青木愣了一下,站起身來,羅韌胸腹的壓力驟減,但隨之而來的是力道的反噬,五髒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那是最後下來的霍子紅,披著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青木陰沉著臉,伸出手給羅韌,想拉他起來。


    羅韌頓了一會,才伸手握住青木的手,隻是坐起,並不起身,說了句:“喝酒。”


    青木聽懂了,轉身去到吧台,也不管酒色分類,隻要是酒架上的酒,徑直伸手去抓,兩隻手抓了六瓶。


    有幾瓶絕不便宜,也就識貨的人曉得心疼,一萬三急了:“哎,那酒……”


    青木冷冷瞪了他一眼,幾乎是同時,霍子紅拉了拉他的衣裳,說:“算了。”


    又看剩下的人:“回屋睡覺吧。”


    她看出事情不對,卻又覺得是青木和羅韌的私事,不想太多過問。


    各人陸續回房,炎紅砂幫忙關燈,給青木和羅韌留了盞壁燈,想上樓時,忽然心中一動,避在牆後,偷偷探了半個腦袋去看,無意間,眼光餘光瞥到曹解放,差點笑出聲來。


    這雞,不知道中了什麽邪,雞脖子伸出籠口,儼然學她,一副精神抖擻聽牆角的模樣。


    但關鍵是,她的角度,是能看到青木和羅韌的,但曹解放,脖子伸的再長,也隻能看到吧台的台麵,你伸個什麽勁兒?


    看到青木在開瓶蓋,手裏的匕首一別一擰,嘣的一聲瓶蓋旋開,打著轉兒落地,極瀟灑利落。


    他跟羅韌碰瓶。


    瓶頸相撞的脆聲,羅韌並不動,握著酒瓶子,透過瓶口,看裏頭琥珀色的液體輕微漾動。


    說:“青木,拜托你件事。”


    “講。”


    “獵豹這兩天應該就會露麵,到時候,我想請你安排一切。”


    青木聽不懂:“什麽意思?”


    “你來統籌,我聽安排。”


    青木看向羅韌,羅韌沉默了一下:“木代在她手裏,我怕我沒法冷靜調度。”


    就好像,如果綁匪劫持的人質是某個警務人員的至親,那整體的解救計劃,都要由另外的人安排——關心則亂,怕你衝動、害怕、瞻前顧後、延誤最佳時機。


    青木冷笑:“你是被獵豹打垮了誌氣吧?”


    羅韌沉默。


    “先是塔莎,後來是九個兄弟,現在是你的小女朋友,羅,你敗給獵豹太多次了,你不承認,但是你已經害怕了。”


    羅韌繼續沉默,攥緊的骨節漸漸泛白。


    炎紅砂屏住呼吸,自己都沒留意到,原先隻是扶住牆麵的手指,變作了死死扒住。


    青木哈哈笑起來,自顧自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手背擦了擦嘴角。


    “可以。”


    羅韌轉頭看他。


    他依舊在笑,目光冷戾:“但是羅,有件事我先說清楚,我對付獵豹,終極目的是為我的兄弟複仇,我的安排和計劃裏,你的女朋友是可以被犧牲的。”


    羅韌陡然暴起,狠狠攥住青木衣領,將他往桌角一抵。


    青木並不躲閃他的目光,直直迎上,領口被拽的歪斜,但還是泰然自若,擎住瓶子,仰頭飲了一口。


    說:“有問題嗎?那又不是我的女人。”


    “羅,誰也顧不了誰,我可以為了我兄弟死,為了複仇,我不會顧惜她,為了達到目的,我會毫不猶豫犧牲她。”


    “想救她嗎?你自己救,那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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