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一直到下午。


    木代醒來的時候,帳篷裏被曬的像個小暖房,小的塵埃在高處緩慢的飄,像動作遲滯的小生靈。


    有人已經起了,有人還在呼哈大睡,帳篷的門掀起了一角,潺潺的流水聲分外清晰,夾雜著曹嚴華斷斷續續的聲音。


    一會是“小羅哥小羅哥”,一會是“解放解放”。


    木代笑起來,動作盡量輕的揭開毯子,一矮身就鑽了出去,又小心地把門鏈拉好。


    原來這裏這麽美。


    日頭已經西向,金色的陽光鋪滿山穀,高處的林子裏,不知道是什麽鳥兒,爭鳴似的高一聲低一聲,那條複流的河嘩嘩不絕,河心有幾塊石頭露出水麵,踩上了就能過河——曹嚴華就在河對麵,跟著曹解放跑的團團轉。


    羅韌在河邊,生了堆篝火,撿了一堆相對平整的石頭,正圍著火一塊塊的壘,看到她時,笑著說了句:“起來啦。”


    木代嗯了一聲,去到河邊,對著水一照,頭發亂蓬蓬的,她拿手沾了水,對著水麵一縷縷的理,曹嚴華看到了,呼啦啦跑過來:“小師父,你要用梳子嗎?”


    他得意洋洋,揚著手裏一段枝杈,估計是在周邊撿的——枝杈生的巧,好多密密的旁枝,乍一看,真像是天然長成的梳子。


    木代好奇:“我看看。”


    曹嚴華邊遞邊說:“可好用啦,我剛用它給解放順過毛。”


    木代臉色一變:“去你的!”


    身後,傳來羅韌的笑聲。


    河水清冽,捧了把撲臉,整個人都精神了,她站在河邊下腰,身體撐拉開的那一刹,舒服地想歎息。


    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羅韌、還有篝火,在她的世界裏,奇怪地倒了過來。


    問:“神棍呢?”


    “探路去了,說是不信隻能靠銀眼蝙蝠出去。至於曹胖胖,跟解放修複了半天雙邊關係了。”


    說著指了指半山上的一個點:“看見那了沒?”


    木代眯著眼睛,別扭地拗著脖子去看,那裏是鬱鬱蔥蔥的林子,沒什麽特別的。


    “基本上,每隔20分鍾,神棍就會在那出現一次,我估計他已經繞暈了。”


    木代噗的笑出聲來,這一笑,胳膊就沒勁撐了,她爬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土,坐到羅韌身邊。


    這才注意到,那堆散放的石塊旁邊,有很多大片的樹葉子、小的鳥蛋、還有一撮一撮的綠色植物、挖出來的跟上帶著鮮泥的蘑菇,居然還有個樹墩子。


    “這什麽啊?”


    “調料,吃的,用的。”


    他指給她看,一樣樣教她認,有小茴香、野薑、草果、還有些湊近了聞,有蔥味,但長的像踩在腳底的草。


    木代驚訝:“你要做飯嗎?”


    “晚上才能出去,難道幹坐著餓嗎?”


    “這些都能吃嗎?”


    “不能吃,我辛苦找來逗你玩嗎?”


    木代眼睛越瞪越大:“那晚上吃什麽?”


    羅韌想了一下:“我們帶了方便麵、香腸,還有些壓縮餅幹。都能吃,另外的話,煎烤腸、菌菇燉蛋,再燒個湯吧。可惜了,這河裏沒魚,不然的話,片個魚也挺好的。”


    木代喜的不行,過了會一把摟住他胳膊,說:“以後我跟你去哪都行,反正餓不死。”


    羅韌慢吞吞地說:“你這個人,太現實了。”


    ***


    世事真是難以預料,觀四牌樓之行,一度壓抑,尾聲居然輕快的像是出外郊遊野炊。


    木代把頭發紮了個髻,袖子擼到臂彎,幫著羅韌打下手,曹嚴華在河對岸燒那個樹樁,按照羅韌的吩咐,用匕首在樹樁中心鑿個碗口大的坑,然後設法點火燒,火自內往外,燒大了之後,有個鍋的樣子了,就撲滅掉。


    神棍終於從山裏暈頭轉向的繞出來了,出來的時候,胳膊下頭夾了塊薄的石片——大概是羅韌吩咐了的,因為他接過來看了之後,說了句:“還行吧。”


    石板洗淨了,恰恰擱在壘起的石塊上,火在下頭燒著,像個鐵板燒,削了好幾雙筷子,還自製了木頭食鑷——長木片削好,就著火烤慢慢拗彎,然後在河水裏浸冷定型。


    木代目不交睫地看,覺得羅韌做什麽都新奇,驀地又覺得其實什麽東西都可以來的簡單,好多人真是把生活過得太繁瑣複雜了。


    羅韌用方便麵的醬包油包在石麵上塗了一層,香腸被削成片片,平煎,很快受熱微蜷微翹,泛著鮮紅色澤,帶微金色的油勁,香氣撲鼻。


    木代捧著洗淨了的大葉子在邊上等,看到香腸片煎的差不多了,就很快拿木鑷拈起了放進葉子裏,碧綠色的葉片,鮮紅的腸片,分外好看,深吸一口氣,美的不行不行的。


    羅韌被她的樣子逗的失笑,拈了片喂給她,手指從她唇上摩挲過去,縮回來,玩味似的舔了一下。


    有一些心知肚明的小火花,劈裏啪啦,帶著看不見的電絲,就在空氣裏遊走開了。


    那個奇形怪狀的鍋也完成了,羅韌用葉子把內麵貼好,裏頭裝滿了水,火堆裏放進很多石子,燒的滾熱之後,用筷子拈起了扔進鍋裏。


    開始扔的時候,是嗤啦啦冒白煙,扔的多了,水就被熱石子給鼓沸了。


    曹嚴華興奮的不行,大呼長見識,以後知道怎麽造鍋了。


    剁碎的辛香料扔進去湯裏,下泡麵都不是難事了,鮮蘑菇的梗削掉,裏頭挖空,倒放,鳥蛋磕破了打進去,金黃色的蛋液在蘑菇杯裏晃晃悠悠——放在石麵上小火慢煎,蘑菇的原味被火漸漸烘出,方便麵的調料包打開了放邊上,偶爾拈一撮,細細碎碎的灑上去。


    說不清的,無數食物的味道,成縷成絲,熨帖的,撩撥的人心癢癢的,喜的真想手舞足蹈。


    木代跪下身子,去給火膛加火,曹嚴華目不轉睛地盯著菌菇蛋杯去看,蛋液漸漸凝了,顫巍巍的金黃和凝脂樣的乳白,他咽一下口水,又咽一下,什麽凶簡、觀四牌樓、死士,這一時候,通通忘到腦後去了。


    哧拉一聲響,帳篷的拉鏈門一拉到底,伸出兩個腦袋來。


    一左一右,目光茫然,一萬三和炎紅砂。


    兩人還都沒怎麽睡清醒,炎紅砂問:“燒什麽這麽香啊。”


    羅韌哈哈大笑,說:“起來吃飯了。”


    ***


    這一頓吃的盡興無比,曹嚴華拿樹葉子托著燙手的蘑菇蛋杯,拚命的吹涼,又忍不住去咬,鮮嫩的燉蛋混著蘑菇的原汁順著嘴角往下*流,他忙不迭地去擦,嘴裏不忘含糊地大叫:“煎……煎香腸,給我留一片!”


    又說:“太好吃啦,今年吃的最爽的一餐呢,比鄭伯烤羊腿那次還好吃!”


    炎紅砂和一萬三兩個則圍著那口鍋,樹葉卷成了尖碗,一筷子一筷子地往裏頭撩麵條,炎紅砂還小心地拿葉片托舀了淺淺的湯,哧溜一聲就喝了,然後咂咂嘴,說:“好喝。”


    ……


    夕陽斜下,水流都不那麽急了,河麵上罩了一層粼粼的金。


    神棍覺得石片烤香腸好玩,嚷嚷著也要試試,羅韌讓位,木代在邊上手忙腳亂的指導他:“翻!翻!不然會煎老的!”


    羅韌微笑,走到邊上坐下,俄頃雙手枕在腦後,慢慢躺在河灘上。


    這片河灘也被日光曬的溫暖。


    他慢慢閉上眼睛。


    火膛裏偶爾會發出幹枝燒裂的劈啪聲響,曹解放圍在邊上跑來跑去,有時候會聽到雞喙磕磕磕的,也不知道在啄什麽。


    要是能有杯啤酒就好了。


    思緒忽然飛的很遠,棉蘭的海邊,夜晚,大桶的德啤,彈尤克裏裏的青木,輕快的小調像長了腳,在海麵上跳踩,剛剛學會遊泳的尤瑞斯呼啦一下竄出水麵,驚喜地舉了條不斷扭動著的魚。


    “羅,羅,魚!”


    尤瑞斯會直接拋扔過來,銀色的魚,裹著銀色的月光,夜空裏劃過輕巧的弧線,到近前時,魚尾巴一甩,揚了他一臉的海水。


    酒足飯飽之後,他們會關掉所有的燈,靜靜睡在沙灘上等待。


    夜夠深的時候,海浪衝刷,沿邊的沙灘上會出現或窄或寬的星空般的光跡,藍色,明明滅滅,神秘而又浩瀚,當地人把它叫做“藍色眼淚”。


    那其實是一種依靠海水生存的微生物,離開了海水之後,生命的存活隻能以秒計,有時候浪太大,藍眼淚在空中飄起,濺落在他的身上,微弱的光芒像低聲的懇求。


    每次,羅韌都會起身,走到海邊,把那抹瑩亮又放回去。


    這世上,再渺小的生命都值得尊重。


    ……


    還以為,他們死了之後,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現在這樣,真好。活著,真好。


    每個人都要平安,不要死,不許死。


    ……


    木代在身邊躺下來了,他能夠感覺得到。


    抬起頭看了看,不止木代,每個人都一樣,酒足飯飽,心滿意足,躺的無欲無求,身底下的土石都變得親近而柔軟。


    曹解放慢吞吞踱到附近,曹嚴華說:“來,解放,舒服不過躺著,躺一個。”


    他抓過曹解放,肚皮朝天,幫它在身側躺下,曹解放不習慣,兩隻小雞爪朝天蹬,一個翻身,又滴溜爬起來。


    木代說:“我前些日子,做了個夢。”


    她講起那個在櫃子裏睡的晚上,彌漫了霧氣的房間,七道細長的比例失調的影子,還有那窸窸窣窣的耳語聲。


    ——藏起來,藏起來。


    她闔上眼睛,說:“你們說,會不會那些黑影才是真正的星君呢?他們原本隻是說不清的戾氣和力量,但是慢慢的,長久地和人類廝混,他們也像人了,有了人的思維,會用隱秘的方式互相說話。”


    羅韌笑起來,說:“青木講過很多日本的神怪故事,日本人認為,家裏的器物物件,經過一百年,就會有靈氣,俗稱‘成精’。他們把這種叫‘付喪神’。”


    “所以在第九十九年的時候,日本人習慣把老物件丟到深山裏去,或者作法以清淨家宅——如果‘付喪神’的出現隻需要一百年……”


    剩下的話他沒說,不過每個人都明白。


    凶簡在這世上,已經存活了幾千年了,見過太多人,也經曆過太多事,逐漸長的像人、有了人的思維、乃至像人一樣窸窸窣窣地說話,一點都不奇怪。


    獵豹的那本《子不語》上,有個手寫的“hide”,木代的夢裏,反複聽到了那句“藏起來”,第七根凶簡,也許穩妥地藏在了什麽地方,藏在哪呢?


    曹嚴華說:“肯定是我們最不容易想到的地方,我們身邊的人、乃至雞,都有懷疑。”


    說到這,他用懷疑一切的目光盯了下曹解放——曹解放正圍著那口鍋,撅著屁股去啄漏在地上的一截麵條。


    如果第七根真的在曹解放身上,那這位“星君”實在是夠忍辱負重的。


    木代也在腦子裏,默默的,把認識的人都過了一遍。


    紅姨、張叔、鄭伯、聘婷、大師兄、神棍,乃至什麽馬塗文、萬烽火……


    似乎都有可能,又都不像。


    到底在哪呢?


    靜默中,一萬三懶懶說了句:“等唄,鳳凰鸞扣總會給提示的。”


    羅韌說:“也不用太急,越是剩的時間短,我們越要壓住性子,慢慢來,一步步走。”


    “鳳凰鸞扣沒有給提示之前,我建議,還是要先從那個壟鎮入手。”


    沒錯,或遲或早,都必有一次壟鎮之行的。


    那裏地處函穀關地界,是老子當年封印凶簡的地方。


    是最近一次,七根凶簡被打開的地方。


    是水影頻繁提示的地方。


    也是最有可能找到真正的……鳳凰鸞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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