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當、當、當、當——


    數枚石子朝吉蒂疾射而來,但見她手花如雲,刀光閃灼,身姿如雲雀飄逸,輕輕數刀便把石子兒紛紛擋了回去。


    接著擺出架式,趾高氣揚地揚起下頷往蘭樕跟前一勾——那不可一世的模樣,仿佛是在說:瞧瞧,我身手如何啊?


    蘭樕淺笑著,桃花般的粉唇勾起。


    不可否認,吉蒂在習武方麵確實有些天賦,帶她上山才不過兩、三個月,居然已練出一小番成果。有了這種程度,應付一般市井流氓、偷盜小賊,算是綽綽有餘。


    “夠了,過來吃飯吧!”蘭樕伸手招呼她休息,吉蒂立刻收起單刀,跑跑跳跳地湊上來。


    “有什麽好吃的?”她好奇,抓起筷子往鍋裏撈去,滿滿都是山菜、芹菜、白菜頭,不死心再撈撈,不外乎就是些芋頭、筍片、杏鮑菇。


    唉唉唉,偏生住在山寺裏,她隻得認了命。


    “連片肉沒有,這樣下去,我嬌弱的身子骨怎麽受得了哇!”忍不住嘀咕兩句。


    “嬌弱的身子骨?”蘭樕聽了,不禁啼笑皆非地睞她一眼。“你說誰?”明明壯得像頭牛似的,哪來什麽嬌弱的身子骨?


    “咱們是不是該回家了?好想吃上一整鍋的紅燒蹄膀呐!”


    “好啊,明兒個就回去。”他溫柔地應承。


    兩夫妻圍在一爐熱鍋前,端著湯,夾著菜,仿佛一對樸實的鄉下夫妻般,聊著天天在身旁發生的芝麻綠豆小事。


    “嗯。”吉蒂把臉埋進碗裏,淅瀝呼嚕地大啖菜頭,拿著筷子的手卻不自禁的微微顫抖。


    這座山裏,並非隻有他們夫妻倆,和那群終年修行的山僧……慢慢的,她全瞧見了。


    霧隱峰裏三天兩頭就有人來訪,雲裏來,霧裏去,和蘭樕偷偷的交頭接耳。


    他們是來請他回去的,冰冷的臉上沒有絲豪表情。蘭樕趕他們走,他們還會再來,一再而再,非要達成目的不可。


    根本逃避不了,他們能逃到哪裏去?放眼四海,每一寸皇土都有宮中的勢力,蘭樕的身份早已暴露,既是如此,還不如回去,是好是歹都有個結果。


    說好了要回家,在這山中的最後一晚,他們手拉手,肩並肩踏雪地散步。


    霧隱峰難得露出一抹清冷月光,絲絲穿過薄薄霧氣,映得滿山如夢。


    “閔賢公主是你異母的妹妹,所以你才不娶公主,是嗎?”走著走著,吉蒂忽然抬頭,猛然大悟。


    蘭樕笑而未答,隻拉緊了她的手。


    “我還以為,你是為了姐姐才……”她咬唇蹙起眉心,原來她當初根本猜錯了,蘭樕居然能夠一聲不吭,到了如今,也沒解釋。


    “你失望嗎?”蘭樕小心瞅著她。


    當初不說,是因為對她不抱任何情愫。


    姑娘家畢竟是姑娘家,她天真爛漫的揣測,如能幫助他達成目的,他自然勿需說破。再者,他對吉人確實傾心,如能娶她,自然最好。這種盤算,都讓他自然而然閉緊了嘴巴。


    “對不起。”他柔聲向她道歉。自己實在太自私了,隻顧便利自己的需要,卻令她深陷苦惱。


    “沒什麽啦!”吉蒂搖搖頭不以為意,卻又搖晃他手臂,不住數落,“你幹麽那麽辛苦?不管什麽事都埋在心裏……老這樣什麽樣都不說,讓關心你的人該怎麽辦才好呢?”


    蘭樕溫暖地側頭凝視她,她的眉,她的眼,煩惱憂慮的模樣,將他心房漲得好滿好滿。“從前除了我娘,根本沒人關心過我。”他暗啞地低語。


    “那現在呢?”她停下腳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額頭,抵著她的頭發,柔聲道:“我知道了,以後什麽都告訴你。”


    “騙人、騙人、大騙子!”她咯咯笑了起來。


    心機深沉的人,永遠也不會主動打開話匣子,他一輩子都會有很多秘密藏在心裏,沒有人挖他,他就永遠也不說——她似乎更懂他,更理解他了。


    “此番回去後,皇後便會打消殺我的念頭。”蘭樕忽然斂去笑意。


    “真的嗎?”吉蒂睜了大眼,渾身僵直。“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皇上給他這紙密詔,不但是為了試控他,也是試探太子。


    他得到密詔,若是露出野心,皇上必得忍痛將他除掉,以絕後患。如今他已拋開身為皇長子和身份,接下來就看太子怎麽做了。


    若太子仍要殺他,皇上恐怕說會改變心決心,廢除冷酷凶猛的太子,轉而將他扶正;若太子處理得好,那麽皇上就算是贏了。


    “贏?怎麽贏?”吉蒂急切地踮起腳尖,連聲問道。


    “皇上年紀大了,先要顧及大統,才能論及父子。”


    這是身為帝王的無奈吧!


    蘭樕苦笑說道:“太子若是可堪繼任的仁君,皇上便可交付江山,而我失去皇子的身份,卻仍可享受榮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上的真意是——我不發野心,太子無殺意,兄弟勿相殘,皇上這不就贏了?”


    冷酷的皇後,說穿了隻是皇上手邊的一顆棋罷了。


    皇上早就奪回實權,不必處處倚重皇後,而即使對她有再多不滿,顧念她是太子的母親,隻要太子自己能夠駕馭,皇上便不至於責難她——當然也不會計較她當年追殺自己心儀的女子,也就是他母親程蘭熙。


    吉蒂聽了,茫然注視著蘭樕,喃喃低語,“那……如果太子選錯了,他要殺你呢?”


    “是啊,當然有這種可能。”


    蘭樕伸手將她抱在懷裏,下頷抵著她的發梢。


    真是如此,到時宮中便將殺戮四起,血腥宮爭不斷,直到皇上或皇後其中一邊勢力倒下為止,代價不可謂不大。


    皇上從小就經曆過無數冷酷的爭鬥,深明其中奧妙,他不會容許太子和皇後的冷酷專斷,若太子令他失望了,他便隻好痛下殺手。


    “你怕嗎?”柔聲吐息在她耳畔,他擁著她,牢牢緊擁著,卻不敢直視她的臉。


    她渴望的真相,他全都說了,可是她能承受嗎?


    她還願意跟在他身邊,如履薄冰的度日子嗎?


    如果她露出害怕的模樣,如果她想逃離他身邊,他又能如何?


    到時他該怎麽辦才好?


    “是生是死,我都陪著你。”吉蒂倚在他懷裏,語氣竟是如釋重負。


    蘭樕說的話,聽起來確實嚇人,但,明了這所有一切,她反而膽子大了。


    其實世上最可怕的,並不是那些恐怕黑暗的事實真相,而是身處於一無所知的境地裏,每天每天,無止境的猜疑受怕。


    現在她什麽都知道了,胸口一鬆,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明兒就回家吧!”吉蒂嘰嘰喳喳地跳起來說道:“回頭叫人準備一桌豬牛全席,我要吃遍蹄膀、啃遍肥羊,好好祭祭我這可憐的五髒廟……”


    他欣喜若狂地鬆開懷抱,目不轉睛的望著她,這才驚覺自己多有喜歡她這般朝氣蓬勃的模樣,她明亮有神的笑眼,她豪氣粗魯的笑聲。


    “先吃什麽好呢?”她陷入苦思,搖頭晃腦的。“烤雞?燒鴨?還是先來碗藥膳排骨補元氣再說,嘖,十全大補排骨……還是東坡肉先……”


    “吉蒂……”他喚她,柔情款款地低語,終於把沉醉在美味肉食大餐的吉蒂喚回來。


    “嗯?”吉蒂猛一回神,唇畔便給徹底淹沒了。


    *                 *                   *


    狀元府


    人靜燈減,寒月當空,一襲黑影無聲無息地躍上屋頂,踏掠屋瓦而來。


    仆役們在底下打著嗬欠走過,偶有停下腳步和當值的侍衛閑打牙兒,卻是誰也沒發現頂上飄身而過的影子。


    殺手手裏按著刀柄,逐步接近主人的臥房,小心探頭往裏探,床帳已經放下了,床邊放著一大一小兩雙鞋,帳裏傳出微弱的交談——


    “明兒個你進宮去,我也要出門。”


    “去哪兒?”


    “吉祥派人來說,明天要去大姐的婆家看她,吉人就快臨盆了。”


    “嗯。”


    殺手不動聲色蹲踞在屋頂上,約莫半個時辰,才翻身落地,足趾不著一塵,俐落的挑開漏窗,翩然飛入——


    電光石火一瞬,銀白刀光,明晃晃地閃爍寒意。


    忽然間火古交擊,燈火生起——


    殺手凝立不敢動,因為背後下抵著一柄利刃。


    是……是誰?殺手驚得冷汗直流,這時床帳掀起,此番欲殺的男人正坐在床沿上,玉顏如雪,眉宇間沉靜如山,除此之外,身邊立著一個娉婷女子,手裏高舉著燈火,好奇地望著他瞧。


    這……這兩人都在床上,那……那是誰抵著他?


    殺手吞吞口水,背脊冒出陣陣寒意,不料臥房的屏風後頭,忽然緩步走出一名英氣勃勃的男子,殺手霎時嚇得腿軟,卟通跪倒在地上。


    “太子殿下!”他大驚,殿下怎麽會在這裏?!


    “回去告訴母後,蘭卿已是我心腹之人了。”太子目光炯炯,俊眸如電注視著他。“過去的恩怨就讓它一筆勾銷吧,讓母後別再追究了。”


    殺手伏倒在太子腳下,咚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便站起來退到窗口邊,默默地返身離去。


    多虧及時接獲消息。


    太子籲了口氣,回頭迎向他們夫婦二人,尤其掃了吉蒂一眼,便笑說:“夫人沒受驚吧?”


    吉蒂連忙搖頭,卻是慌得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蘭樕倒是十分平靜,隻淡淡地額手稱讚,“多謝太子相救。”


    “好。”太子也不廢話,點點頭,便和隨身的侍從踏出臥房,準備離去。


    蘭樕隨口向吉蒂吩咐一聲,“你留在這兒。”便也跟隨太子的腳步送他出府。


    “蘭卿,關於母後……”一行人接近大門時,太子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直視蘭樕,無奈歎息道:“她當年這麽做,確實有些不得不為的難處,就算母後沒有親自下令,她身邊的勢力也不會容忍你們母子存在。”


    父皇之所以不敢明目張膽的追查其下落,恐怕也是為了保全他們的性命,不得不如此吧!


    宮廷爭鬥,自古皆然啊!


    “是,殿下。”


    “等我將來繼承大統,必遵奉父皇之意,令你一生富貴,享受比親王還要優厚的恩寵,你就安心留在朝廷為王室效力吧!”


    “臣,遵旨。”


    無論在皇上或太子跟前,蘭樕那永遠冰清淡漠的容顏,總叫人猜透,摸不清,若是無求無欲的無名皇子,何必千裏迢迢的接近宮廷呢?


    太子定睛注視著他。蘭樕、蘭樕,隻要不威脅到他的王位,來日無論如何恩賞,他絕不吝惜,隻盼他好自為之,好自為之啊!


    深思沉吟半晌,見蘭樕無動於衷,他便不置可否的揮袖而去。


    蘭樕返身回房,沿途穿過回廊,遠遠的,就發現吉蒂心急如焚的待在房門口踱來踱去,像隻閑不下來的小麻雀,來來回回地轉不停。


    還是如此不安嗎?


    愁容滿麵,緊鎖眉心,一發現他回來,便嬌呼一聲撲上前,不顧一切投入他懷裏。


    “你……”蘭樕憐惜地圈起她的身子,溫柔簇擁著。


    跟了他這樣的男人,實在苦了她。


    “都結束了嗎?”她期待地抬起臉問。


    她指的是關於皇後、殺手、玉佩、密詔、他複雜的身世等等……那些對她而言太遙不可及,又難以理解的紛紛擾擾,終於通通結束了嗎?


    她好害怕,不是怕自己死於非命,而是怕他……怕他……


    唉,她想都不願去想。


    “是啊,結束了。”蘭樕爛然微笑,幽微黑眸,依然深奧沉邃。


    暫時……是結束了,至少在皇上駕崩前是如此。


    她累壞了吧?瞧她虛軟的倒在他身上,蘭樕索性將她橫抱起來,緩緩步向臥房。吉蒂軟綿綿的偎在他懷裏,恨不得和他揉成一體似的。


    這一夜,她睡得特別香甜。


    自從宮中宴結束後,她從未在這張床上睡過好覺,總是為他擔心,為他煩惱,即使天天抱著他手臂入夢,仍是難以成眠。


    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事了。


    蘭樕抿唇恩索著。


    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強,直到普天之下,無人膽敢碰她一絲毫發為止。


    過去為了保命,他和母親幾乎逃了一輩子,直到最後,母親貧病交加地孤單辭世,到死都還痛苦思念著自己的父母親人,和她鍾情一生的男人。


    癡心的母親,實在太傻了。


    他不要,偏不要這樣的人生,與其帶著吉蒂亡命天涯,他寧願在天子腳下爭個你死我活。


    皇族遺落的私生子又何妨?


    憑什麽要他畏首畏尾的四處藏身?


    他進入宮廷,所圖謀者,並非王位,他隻是執意要像普羅世人一樣,昂首闊步的走在太陽底下罷了!


    他並非罪人,他到底做錯過什麽?憑什麽人人理所當然享受的權利,他就不可以擁有?


    “……別怕,我會保護你。”星眸低垂,蘭樕貪戀地凝視她的沉靜睡顏。“若是保護不了,咱們就一起去死,我們永遠不分開。”


    他當然明白,自己固執要走的路,某日或許致使他們葬送性命。


    所以,這是一份承諾,他對她立下的誓言。


    倘若真有那麽一天,她將不會是孤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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