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水沁天生怕冷場,偏過纖頸側望著後座的伊家主子,滔滔不絕的介紹起小鎮的風景勝地。


    「那裏一定很美──至少,在我的想象裏。」伊末爾逐漸穩定激昂的情緒,微揚嘴角含笑回睇著她。


    「你沒去過?一次也沒有?」哪種喪心病狂的父親會禁止孩子探望母親的墓到如此程度?


    回應陶水沁瞠問的是一抹苦澀眼神,伊末爾淡淡的挪開目光,窗外飛逝的翠碧風景如一幅幅潑墨山水,樸實之中自有典雅,幾淨的窗麵倒映出一張細致的俊顏,不見情緒波折。


    「抱歉……我多嘴了。」她含糊地咕噥,頸骨喀喀作響。


    哎呀,扭到脖子了。


    「你喜歡那裏?」伊末爾忽然問,扶著後頸的她愣了半晌才傻笑著點頭。


    「喜歡,當然喜歡。」她眉飛色舞的闡述道。「開玩笑,黃蝶翠穀耶,那裏根本是咱們小鎮的後花園,有哪個在這裏出生的小鬼頭會不喜歡?我跟陸其剛小時候常常比賽騎腳踏車,看誰先到那裏……」


    哎呀,小王子又撇開眼瀏覽窗外的風光,也不知道是嫌她說得又臭又長還是怎樣……


    「你能陪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醉人的笑語毫無防備的落下,伊末爾的反應古怪難捉摸,透明水晶般的外貌下,藏有神秘艱深的細膩心思。


    「呃,是啊。」是個頭啦!她跟小王子的交集就如同她與數學,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幾時成了攜手郊遊的玩伴?


    想想,這不過是偶發事件罷了,結束鬧劇般驚心動魄的冒險旅程後,兩人之間應該又會恢複往昔吧。


    「到了。」司機切換車道駛向路肩,然後降下車窗,準備點菸等鈔票。


    「等等!」陶水沁倉卒地高喊,司機轉頭瞪大雙眼,心中暗罵她沒事幹嘛亂喊,她已自顧自拿出皮夾付清車資,並吩咐道:「不好意思,我朋友體質敏感,不能聞二手菸,麻煩請等我們下車後再繼續。」


    攙扶虛軟的少男坐上輪椅,瞄一眼手表的動作同時進行,陶水沁手腳利落,直比隔壁老王家裏的瑪麗亞。


    「你記得墓地的位置嗎?我看看……唔,得趕在十二點之前想辦法把你弄回教堂才行……」


    一隻脫了隊的蝴蝶翩然而至,暫駐在伊末爾的肩頭,陽光下,浮動的曦光落在他專注凝視的臉龐上,讓他看來近乎透明。


    這一刻,他成了這座山穀中最耀眼的標的物。


    「看,整片的鐵刀林都是小黃蝶的食物園,這種氣味,這種景象,隻有翠穀才看得見,我敢說,台灣再也找不到比這裏更淳樸自然的風景。」


    循著小道,陶水沁咬緊牙根奮力推動輪椅,心想,幸好伊末爾體重過輕,要是換作陸其剛那頭野牛,她肯定要跪地求饒。


    曲折的棱道一路迤邐,灑落滿地青春的汗水。聽著來自腦後叨叨絮絮一頭熱的介紹,美少年不禁仰首莞爾一笑,逆光下,透過幽邃的雙眼翔實記錄她熱情的幫助,以及……


    她的美麗。


    「啊,原本隻是想順道四處晃晃,想不到居然浪費了這麽多時間!你還沒告訴我,你母親的墓地究竟在哪個方向?」


    伊末爾靜靜眺望了一會兒,然後下達指令似的伸出食指,「在哪裏。」


    順著翩然黃蝶乍起驚飛的方位,左手邊千層塔般蜿蜒的步道最末端,裸露的石墩上,陶水沁看見一處荒涼的墓地。


    距離並不遠,從此處可以看見墓碑是空白的,沒有刻字亦無雕飾。無主孤墳?不可能呀,伊家耶──


    縱使不知伊家的背景,光憑排場、撒錢不心疼等種種跡象看來,不難猜知姓伊的百分之百非富即貴,否則這年代誰還如此高姿態,聘請內務總管來家裏上演宮廷劇?


    「你確定是這裏?」陶水沁咬牙問,搬起卡在碎石夾縫中的右輪,奮力一扛,神經遲緩到現在才想起自己應該抱怨一下。


    很累耶,帶著一尊要去哪兒都等著人伺候的藝術品來荒郊野嶺根本是自尋死路,她何苦來哉呢?真是。


    「你聽過混沌理論嗎?」伊末爾仰望蔚藍的蒼穹,唇角隱含笑意。


    「混沌理論?」她隻聽過天地之初混沌生成……


    「與相對論、量子力學共列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發現的混沌理論,這個理論講求非線性因素,一種無解、難以捉摸的定律,微小的改變就能顛倒所有遊戲規則,或者,在玩遊戲的過程中反過來重新製定遊戲規則,看似混沌,實則混沌之中自有一番定律。」


    「嗯,這應該不會列入大考的考題範圍吧?」陶水沁滾動著晶燦的眼珠,鼓起細汗淋漓的秀顏,覺得頭暈目眩。


    她對於這類理論一向隻有投降的份,他偏拿這種嚼了索然無味的話題來和她聊,喂,想表現優越感也不是這樣的好不好?


    伊末爾聽出她興趣缺缺,垂下淺色的眼睫,唇角勾起。「混沌理論衍生出蝴蝶效應理論,蝴蝶效應不僅隻運用在科學麵,而是擴及各個不同學科……」


    大少爺,你是活在象牙塔裏太久,連人家想聽還是不想聽的意願都感受不出來嗎?陶水沁緩下動作,翻眼瞪了某人後腦勺幾眼。


    「看似平凡無奇的生活,一個小小的過錯、誤差,甚至是不經心的偶然之舉,都有可能引發一場無從預知的風暴。」


    不過,話的內容盡管無趣,聽在耳裏卻象是美妙的樂章般怡人,伊末爾咬字清晰,口音特殊,貓咪舔洗般搔癢了她的耳膜。


    「喔。」有聽沒有懂的人隨口漫應,指尖不由自主的滑過耳廓,總覺得他的嗓音像一首沒有樂譜的旋律,來自古老而神秘的國度,醇濃悅耳,令她泛起微微戰栗與古怪的共鳴。


    「看似隨機、無法預測的,其實都有著一定的秩序與排列,你說對嗎?」


    「嗯……啊?你剛才說什麽?」恍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敷衍,陶水沁倉皇的探首瞧著他。


    「沒,沒什麽。」伊末爾仰高弧度完美的下頷,漂亮的臉龐衝著身後的人微笑,天使般無邪。


    「啊,在哪兒。」心慌的移開視線,她故意換個話題,指向荒涼的墓園。「從下麵看感覺很近,想不到實際靠近後竟然這麽遙遠,距離這種東西果然很難用肉眼測量。」


    無緣無故她幹嘛要躲避他的笑?這時候她的腦袋才真是一團混沌哩。


    鏽了一環的鐵欄以墓碑為中心繞成一圈,荒蕪已久的小園中傳來陣陣植物腐敗的氣息,這座位在坡地上的私人墓園彷佛已被人遺忘,她真猜不透,顯赫的伊家怎會把親人葬在這種鬼地方。


    「好不容易來到這裏,我先去附近晃晃,看看有什麽以前沒發現過的風景……」


    忽地,一隻細瘦的手攀抓住轉身欲走的陶水沁,來自指頭的冰涼感傳遞至皓腕上,令她愕然的回過頭。


    「別走,我不需要獨處的空間,我想要你留下來陪著我……就你,陪著我好不好?」


    看穿她的體貼,伊末爾率先攔下她。他不需要這種善解人意,他要的隻是她的陪伴。


    「你確定?」她不著痕跡地覷過讓他緊握住的手腕,心中泛起漣漪。


    「確定。」


    「這樣……會不會打擾你跟你母親兩人單獨相處?」陶水沁不安地瞧了無字的墓碑一眼,總覺得自己像棵青仔叢般礙眼。


    「我隻是想靜靜地待在這裏看著她就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往後我不可能再有機會來了……」他惆悵的垂下眼睫,話裏充滿落寞。


    「為什麽?你父親真的完全禁止你來探望你母親?這太不合常理了吧,就算有天大的誤會還是什麽深仇大恨,她是你的母親耶,你老爸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他們……在很早以前就分開了,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合的婚姻就像紙糊的堡壘,不需要槍炮,一陣細雨、一陣微風便能輕易摧毀;毀了,也僅是一眨眼的時間。遺忘,也許隻需要藉由一場失眠就能銷毀兩人共有的記憶,隔天與人談笑如昔,一點痕跡也看不見。」


    「跟你聊到現在,我發現你說話好老成,要是遮著眼睛,光聽你說話,會覺得你根本是曆盡風霜的老人,一個人窩在帳篷裏煮泡麵緬懷過去,邊吃邊哀歎來日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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