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然記得當時醒來,她臥倒在樹陰下的涼椅上,是陸其剛喚醒了她,但記憶過於模糊,她始終無從肯定,隻因在朦朧的深層記憶裏,始終盤據著另一抹陰沉的頎瘦暗影。


    虛實交錯,幻影疊映,她始終厘不清那道人影的真實麵貌。


    「不,是他,伊末爾。」陸其剛揭開埋於她記憶深處的吊詭之謎。「因為那次意外導致他的偽裝出現破綻,你躺在醫院檢查的那晚,伊末爾從輪椅上站起來了,通知他在瑞士所醞釀培養的人馬直赴台灣接走他,因為那一晚,我父親接到雇用者的指令,要讓伊末爾徹底再也站不起來……」


    「夠了……別說了,不要再說了!」陶水沁緊捂雙耳,拒絕再深掘過往駭人聽聞的真相。


    「現在,你已經知道所有實情,即使你對我不齒或者唾棄也好,你總應該相信伊末爾接近你是別有意圖……」


    「意圖?他對我能有什麽意圖?」陶水沁覺得可笑至極,渾身發抖,踉蹌的退後數步。「你隻是心虛,害怕他揭穿你偽善的麵具!陸其剛,你真讓我想吐!」


    「難道伊末爾就不會讓你想吐?」


    「至少他不像你裝出一臉『我很善良』的嘴臉招搖撞騙!至少從頭到尾他在我麵前……」


    「你真當他是天使?那全部是他用高超的演技裝出來的假象!為了配合你對他假想的形象特地演來討你歡心,你還真的把他看作聖潔無辜?陶水沁,你想裝傻到什麽地步!」


    順著風聲飄來的咆哮,她充耳不聞,循著來時路,撐起顫抖身子翻牆躍離這團黑暗,左膝卻在關鍵時刻不由自主的發軟,順著攀過矮牆的一株瘦枝桂花樹滑跌下來,痛得她眼角溢淚。


    心更痛……


    去他媽的公平正義!這世界何來的公平正義?所有的公平正義全是用合理化的邪惡來粉飾呈現,所謂的真相隻是精細切割後的片段虛假。


    公平正義根本不存在!


    像個牢犯囚禁在偌大別墅裏的伊末爾,居然被她熟識了二十多年來始終定義為善民的人迫害,而她,還時常在背後揶揄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王子……


    原來,真正的邪惡是用自以為是的善良評斷一個人。


    原來,真正的罪惡是她在不知情之下成了加害者的幫凶。


    眼前模糊的飛掠過曾經殘存的片段,其實她真正想捂住的是自己的雙眼,越是拚命想閉起,氤氳的瞳眸越是惶恐的瞠大,努力想抓住記憶的碎片。


    伊末爾的笑、那日他離去時孤寂的背影、央求著她留下的焦急……一幕幕如湖麵蕩漾的水花,不停擴散開來,觸發靈魂最深處的悸動。


    跌跌撞撞的爬起身,迅速跳上車,拋開過往的那些醜陋,陶水沁癱靠在駕駛座上,啟動引擎,在倉卒之間凝視著陸其剛的臉孔從後照鏡中退去。


    一如她已經下定決心。


    【第九章】


    我喜歡你。


    陶水沁堵塞在綿延不絕的車陣裏,下巴重重地靠上方向盤,垂掩雙眸的悵惘容顏遠比冰霜還蒼白,腦海彷佛不停轟炸似的喧鬧哄哄,耳畔盤旋著某人曾經狂傲許下的宣告。


    要讓伊末爾愛上一個人很簡單,他太孤獨,太寂寞,隻要輕輕走近他身旁,拍拍他肩頭,給他一個安慰的擁抱,他飄浮不定的心便會選擇在那個人身上棲宿。


    未免太容易了……


    他說喜歡她,是抱持著什麽樣的心情?嬉戲一般的心態?慰藉的力量?


    我時常想起你。


    想象著在街角錯肩而過的黑發女孩會是你,想象著,當我結束拳擊課程撐傘越過街頭的時候,你會忽然闖進傘下,抬頭對我微笑。


    在那形同監禁的灰色青春歲月,她是他眼中唯一燦爛的色彩,所以他喜歡她,是種帶有欣羨色彩的喜歡。


    他渴望擁有像她一樣的燦爛開朗,這份渴望隨著歲月不斷滋長,也許是這份渴望支撐他走到現在,所以,她存在的意義成了他繼續往前走的動力。


    那日他離去的背影,一直盤桓在她心上。


    如斯落寞……


    愛情就象是信仰上帝,出於自覺性,毫無理由,更沒有線索可循。她終於明白。


    沒有誰是缺了誰就活不下去,但是,卻有人得依靠著某個人當作精神支柱才能夠從深淵中爬起,伊末爾便是如此。


    愛情,沒有邏輯可循。


    迷戀,沒有合理可論。


    驅車前往伊末爾住處的這一路上雨勢轉大,傾盆的雨水迷蒙了車窗,車龍硬生生斷在她這一截,小福特停滯不前,接在後頭的是震響雲端的喇叭聲,陶水沁卻沒有勇氣再踩油門前進,因為懦弱,因為心痛,因為……她臉上已經潰堤成災,視野迷蒙一片,分辨不清前方的路程。


    幹脆將車靠邊停下,一路狂奔目的地,陶水沁無暇停足端詳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狼狽可笑,眼淚嘩啦啦奔流如海,至少不用遭受旁人指指點點,痛快的流個淋漓盡致。


    高級住宅區,一流的保全係統,台灣人慣愛的巴洛克華美雕砌風,如夢中之城般虛幻迷離。通過臭臉警衛的盤查來到她心之所係的目的地,她伸出發顫的柔荑按下綴飾了單顆水晶的門鈴。


    鈴聲吟唱,又是觸痛陶水沁敏感神經的圓舞曲。討厭,為什麽這音樂如此惹她心煩意亂,且偏挑此時撩撥她已然潰堤的情緒……


    「你是什麽人?這是私人住宅,不接受采訪。」應門的男特助製式地道,直接將她歸類為跟拍狗仔。


    陶水沁疲倦地拿出證件,側肩擠進門縫成功鑽入玄關。空調一吹,她冷得猛打噴嚏,頻頻打顫。


    特助瞄一眼證件上的署名,微微一愣,排斥意味似乎淡了些,她能感覺得到。


    「我立刻要見你們執行長。」她按捺不住激昂的情緒,急切地直述來意。


    「由於近日執行長操勞過度導致身體負荷不了,我替執行長排休,今天讓家庭醫生過來看診……」斯文爾雅的特助突遭粗魯的推促,傻眼瞪著不請自入的清麗探員。「陶探員!」


    宛若奔走在一座謎城,濕濘的鞋印一路踩過階梯,二樓鋪排的玻璃地廊烙下她倉皇的足跡。和南部的華宅類似的裝潢,彷佛時光逆溯,凝止在過往。


    陶水沁吸吸鼻頭,推開一間又一間的房門,像玩起躲貓貓,找起藏得太深始終沒被找著的最後一隻落單小貓。


    伊末爾不應該被遺忘,不應該。那日她殘忍的選邊站,無疑是一種遺棄行為,逼他將自我放逐在外,尋覓不到一處心之棲所。


    輕盈的步履驚動了蟄潛的沉悶,劃破了寂靜如死的凝滯,重新啟動時間的齒輪,繼續往前輾進,延續尚未完結的故事。


    「進來。」醇雅的嗓音自最後一扇門扉內傳來。偌大的華墅在白日裏竟是靜若死城,彷佛遭魔法師施術封印,等待誰來給予救贖的美麗王子獨自沉睡,睡在永不醒轉的寒冷孤寂裏,晝夜受盡折磨。


    伊末爾誤以為是家庭醫生徘徊在門外等待指令,不敢擅自進入,於是這麽道。


    陶水沁愣忡片刻才扳下門把,哆嗦著腳步緩緩踩進詭暗的房間。


    那位害她一路淚奔的罪魁禍首背著門坐在椅凳上,捧書俯讀,寬大厚實的肩膀早跳脫昔日的病弱,如同大海般無疆無界的胸膛總讓她有種上不了岸的飄流感。


    窸窣的翻頁聲阻隔在兩人之間,滿室浸淫在沉默裏,斷絕了與外界的連結。


    伊末爾慵懶地問:「是醫生吧?錢特助讓你過來的?」


    無人應答。


    顯然又是一個因他特殊背景而不敢造次的家夥,無妨,他早已習慣尋常人投以異樣的目光或者遠距離的旁觀側目;很多事情一旦習慣之後便無關痛癢,形同麻痹。


    他合上厚重的書,麵無表情的逐一卸開鈕扣,褪去橫紋亞麻深v領線衫,動作熟稔,毫無因為外人在場而有半點別扭,已然習慣任人觸碰身體。


    那寬闊的肩臂毫無遮掩,每一寸線條在陶水沁眼中都顯得那麽陌生,因為長年來的刻意鍛鏈,他一身硬實的肌肉已經不再蒼白虛弱。


    陶水沁凝結著霧氣的秀眸不停顫抖眨動,帶著悸動的心緩緩靠近,停在三步之遙,她捂著嘴探長另一隻纖臂,輕輕撫上遍布整片左後肩背的刺青。


    那是半背偏黑色調的藍紫色惡魔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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