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夜鷹, 輕盈落在窗上屋簷,發出“塔、塔、塔”的鳴叫,像夜的精靈闖入靜謐黑暗。


    屋內的苔原狼, 聞聲望過來。


    林霧和王野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兩位暗中觀察的同學就這樣隔著玻璃, 和苔原狼的目光對個正著。


    空氣突然安靜。


    林霧下意識拉著王野往後退, 一點點遠離窗戶,那步伐那節奏都跟遇見熊的時候如出一轍。


    隨著距離的拉遠,窗內情形也看得越來越模糊。


    在屋裏景象徹底消失在視野前的最後一秒,林霧好像看見苔原狼叼起了放在炕上另一邊, 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不多時, 房門從裏麵打開,變回人形的陶其然走出來, 就穿著那套衣服。


    所以趙裏哥不僅把門改造了, 還將自家小舅的衣服隨時準備好, 方便他回來就換?


    林霧淨想這些有的沒的,等回過神,陶其然已輕輕將房門關好, 來到他的麵前。


    “你倆怎麽在這兒?”陶其然疑惑地歪頭,看林霧和王野的眼神,就好像他倆是憑空冒出來的。至於被偷窺, 倒是完全不計較。


    “不光我倆……”林霧神情複雜地看一眼客房方向,“那邊還一屋子呢。”


    陶其然從不委屈自己的好奇心,登時轉身走到客房窗戶外, 臉貼玻璃地往裏看, 和剛才的林霧、王野不同,他偷窺得那叫一個光明正大,坦坦蕩蕩。


    待看清一炕一地的同學們, 陶其然迷惑地轉回身:“怎麽回事?”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顯然並不想驚動任何人,無論是哪間屋子裏的。


    林霧有些為難地瞥王野一眼,實在不知道該跟陶其然從哪兒講起:“這事兒吧,說來話長……”


    “沒什麽話長的,”王野無所謂道,“我先自己跑過來的,”往林霧和客房兩個方向揚揚下巴,“他們過來找我。”


    陶其然眨眨眼,繼而樂了:“你人氣還挺高。”


    王野驚訝於對方淡然的反應:“這就完了?”


    不拘小節如他,都知道自己剛才那話簡直籠統得不能再籠統。這可是七八個人放著學校的課不上,突然來長白山,是個人都得好奇來龍去脈吧?


    陶其然被王野的反問弄愣了,過了會兒,了然地點點頭:“那現在找到你了,你們是打算在這住段時間,還是盡快就一起回去?”


    ……是讓你往深挖,不是讓你問後續。


    王野眉峰微挑,第一次意識到陶其然身上微妙的不同。


    與其說這個人像狼,不如說更像風,一個輕盈自由的存在,你不知道他會往哪兒吹,你也永遠抓不住他。


    “我們明天就回,”林霧說著,想起趙裏的等待,忍不住問,“小舅,你這次回來會在木屋待多久?”


    陶其然朝他頑皮一笑:“如果不是看見你們,我現在已經走了。”


    “現在?”林霧愕然,“你不是才剛回來……”


    “待太久會被發現的。”陶其然一本正經。


    林霧徹底茫然了:“小舅,你到底在幹什麽?”


    “你怎麽變笨了,”陶其然眉心微蹙,彎下的眼睛裏卻都是寵溺和包容,“玩失蹤,這都看不出來?”


    林霧:“可是為什麽要這樣?”


    陶其然煞有介事歎口氣:“隻有這樣,你那個一根筋的趙裏哥才能下山。”


    林霧有點生氣了,可能是太心疼趙裏,也可能是生氣自家小舅的任性:“那你當初幹嘛答應他上山?”


    哦,當初答應得好好的,現在想自己投奔森林了,就要再把人一腳踹下山?


    王野本來不想插話,但聽到這,也覺得陶其然舍近求遠:“你想讓他走,直接和他說不就得了。”


    陶其然的笑意淡了,眼裏寧靜下來,像籠著紗的月色。


    “如果我說話管用,他連山都不會上,現在應該在咖啡店裏,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王野和林霧雙雙愣住。


    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陶其然也不讚同趙裏撇下一切上山?所以才越來越久地不歸,想以此讓趙裏離開……


    兩人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進入了一個思維誤區。


    因為趙裏遲遲獸化不成,所以他們想當然地把趙裏定位在了“求而不得”,再說白點,一個陶其然跟從自己內心行動下的牽連者。


    然而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做決定的是趙裏。


    不是陶其然把他綁在這山林、這木屋,相反,趙裏才是扯著陶其然無法徹底歸入山林的,那根唯一的線。


    遠處的山林忽然傳來某種獸類的吼叫,“撲啦啦”驚起林間休憩的飛鳥。


    陶其然連忙抬頭眺望,向飛過天際的鳥群,豎起食指壓到自己唇上:“噓——”


    這舉動帶著天真的孩子氣。


    別說離著十萬八千裏,就是那些飛鳥在他們頭頂,也沒可能聽陶其然的話。


    可當飛鳥遠去,山林的回音漸漸消散。


    陶其然滿意地點點頭,淺笑著的眼角眉梢,如月光一樣溫柔。


    這個瞬間,林霧忽然生出奇異的羨慕。


    陶其然是真的把自己融在了這片山嶺,他從不擔心自己的語言鳥兒能不能聽懂,他就是這廣袤林海的一部分,是狼,是鳥,是森林,是溪水,是自然本身。


    溫柔之下,他的信念如深海。


    明明自己也已經能獸化,然而林霧依然迷茫,他多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天,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想追尋什麽,並為此頭也不回,執著向前。


    夜風重歸寂靜。


    陶其然遠眺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霧和王野身上。


    “讓林霧省點心,”他先是和王野說,故意繃起臉,低低的聲音裏帶著一點不滿,“別一衝動就到處亂跑。”


    “……”王野眉頭都快打結了,感覺每個字都需要反駁,但一時又沒法理直氣壯。


    嘮叨完愛惹事的,陶其然才轉向林霧,神情一霎柔和,甚至帶了點楚楚可憐:“千萬別和趙裏說我回來過。”


    林霧很想點頭,但——


    他的視線越過陶其然肩膀,望向趙裏屋方向,眼神漸漸複雜。


    陶其然眉心一皺,就知道完了。


    “跑不掉了。”他歎息似的呼口氣,緩緩向後轉身。


    主屋門口,趙裏沉默地站在屋簷下,沒人知道他出來多久了。


    他定定地望著這邊,眼裏比夜還沉。


    月亮像被白天的雨水洗過,格外清澈。


    趙裏那一貫沉在眼底深處的濃烈,幾乎要衝破夜色。


    陶其然卻在轉身之間,悄然藏起所有真摯的,沉甸的,不舍的,就像他從來沒有守在過床邊,從來沒有將誰當過寶貝。


    “你怎麽睡覺這麽輕,一點動靜都要醒。”對上趙裏,陶其然臉上隻剩任性的埋怨。


    “我要不醒,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趙裏開口,帶一絲陰鬱的沙啞。


    “嗯?”陶其然裝傻,無辜的眼睛一眨一眨,“告訴什麽?”


    王野算知道林霧裝無辜這招和誰學的了。


    趙裏看了林霧和王野一眼,顯然並不想和陶其然公開討論:“進屋說。”


    陶其然一時沒應,腳下也沒動。


    趙裏神情未變:“你如果決定現在跑掉,就再也別回來了,偷偷回來也不用。”


    陶其然最終跟趙裏回了屋。


    院子裏隻剩林霧和王野兩個人的時候,林霧忽然一拍腦門:“獸化的事我忘說了!”


    王野看向已經進去了兩個人卻依然烏漆嘛黑的主屋,聳聳肩:“他倆現在顧不上咱們,明天再說吧。”


    主屋之內,趙裏站在夜色與月色的交接處,一半光明,一半黑暗,說不清是即將全部被夜染黑,還是正在從暗夜中破出的光明。


    陶其然希望是後者。


    他不想做趙裏的夜。


    然而趙裏從來不會按照誰的想與不想走,無論以前還是現在。


    ……


    五年前。


    陶其然:我要留校了。


    收到這條微信時,趙裏正在剛裝修好的咖啡館裏,準備開啟自己事業的第一春。


    距離開張大吉還有一個小時,請來的鋼琴師已經就位,所有店員都在忙碌著最後的準備。


    趙裏簡單囑咐幾句,便上了二樓。


    那裏有一個空置的房間,很寬敞,預備著給畢業回來的陶其然當畫室。


    當老師?——趙裏倚靠著空蕩房間的牆,回複信息。


    陶其然:嗯,留校任教。


    趙裏:知道了。


    陶其然:就這樣?


    趙裏:?


    微信那邊這一次安靜的時間長了些。


    然後,陶其然才回來信息:你不想來北京嗎?


    趙裏:你會一直留在北京?


    陶其然:應該吧。


    趙裏:不去山上畫畫了?


    陶其然:去啊,當然要去,我同意留校的最大原因,就是當老師有寒暑假[得意地笑.jpg]


    趙裏:等我賺夠了錢,你不用當老師,可以一年四季都在山上畫畫。


    陶其然:你不要總給我畫餅,我會當真的。


    趙裏:就怕你不當真。


    趙裏:[照片][照片]我的店就要開張了。


    陶其然:你還真開店了??


    趙裏:我說了,會努力賺錢。


    陶其然:……那你應該弄燒烤啊,我就沒見過幾個咖啡店賺錢的。


    趙裏:不靠咖啡店,靠房價。


    陶其然:?


    趙裏:門市值錢,按照現在的房價趨勢,買到手裏每年穩步增值,比大部分買賣都賺錢。


    陶其然:所以咖啡店隻是個……愛好?


    趙裏:裝飾,以免將來“旺鋪出售”的時候看著名不副實。


    陶其然:[你果然還是有錢.jpg]


    趙裏:養你不夠。


    陶其然:……


    趙裏:二樓給你留了間畫室。


    趙裏:不管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都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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