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秋月雖稱不上美女,不過還是可以構得上清秀佳人之列。她原本有張略圓的臉,但在她日以繼夜按摩、敷麵膜,刷牙時對著鏡子練習ㄚ1ㄨㄟㄛ後,漸漸變成鵝蛋臉。


    眼睛雖然不大,但黑白分明、眸光似水,鼻子微翹,可愛圓潤,雙唇泛著粉光,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給人開朗活潑、朝氣蓬勃的感覺。


    她不是麗質天生,據母親說,她小時候可是個黑炭,眼睛小鼻子扁的,自出生起,母親逢人就說:"我們阿月啊,跟她爸長得一個樣,眼睛小、黑肉底,以後怎麽嫁得出去?人家是嫁妝一牛車,我們阿月恐怕要準備一打。”


    七歲前的她長得又黑又矮,還是個胖子,眼睛又細又小,鼻子圓扁,雖然父親不斷以謊話喂養她,說她是黑皮小公主,但她還是在七歲那年徹底覺醒,決定為了心愛的旭哥哥改頭換麵。


    旭哥哥大她六歲,帥氣開朗,從小品學兼優熱愛運動,可說是動靜皆宜,文武雙全,更重要的是待她比親哥哥還好,還是她的救命恩人。若是在古代,她早就以身相許,纏著母親給兩人訂娃娃親,偏偏生不逢時,她隻能在腦中意淫幹過癮。


    更令她難過的是,她的情意旭哥哥始終接收不到……喔,不,應該說對方接收到了,但解碼時出了錯,總把她的一片癡心想成是少女偶像崇拜,長大就會自動痊愈。


    “以後我長大了,要嫁給旭哥哥。”


    小時候,隻要她如此真切的表達自己,旭哥哥隻會笑著摸摸她的頭,從來不會拒絕而傷她的心,但也不會爽快答應。


    年歲漸長,自然明白旭哥哥對她沒意思,不過她也沒輕易放棄,死纏爛打歪膩在他身邊,直到他十八歲北上念醫。


    還記得他出發的那天,台風登陸,淒風苦雨的頗符合她的心情。她在月台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雨水打在臉上,狂風吹散她一頭亂發,說不出的淒涼慘淡。


    火車開走時,她本想追著火車跑,可因為月台上實在太多人,無法讓她痛快奔跑,隻得黯然作罷。


    那天,風雨打在她的身上,她撐著開花的傘,像受傷的野獸般哀嚎。十二歲那年,她在風雨交加的月台上體會到失戀的滋味。


    為此,她還把自己痛徹心肺的失戀故事畫成一篇漫畫投稿,無奈評審不識慧眼,最後被她鎖在褪色的木箱裏……


    “雖然我是以詼諧的口吻說起這件事,但你們要了解當時我的心有多痛。”簡秋月沈痛地說著。


    一抬眼,發現坐在她對麵的兩個人,一個埋頭吃蛋糕,一個拿著計算器在算帳,她怒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吃蛋糕的羅品葳抬起頭。她比秋月高了半個頭,身高一七○,喜歡運動。“你蛋糕吃不吃?”她伸手要拿她麵前的巧克力蛋糕,被狠拍了一下。


    “這我的。”簡秋月護著麵前一小塊蛋糕。“我講話你們都沒在聽。”


    羅品葳喝口伯爵茶,舒服地歎口氣。“有什麽好聽的,都不知道講幾次了。”她們三人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對彼此都很了解。


    “這個禮拜的排球比賽你們來不來?”她接著問。她現在在體育用品店工作,有一群愛好運動的朋友,不定時舉辦比賽。


    “我沒空,不過如果你拿冠軍我可以做巧克力焦糖塔當獎勵。”王薔一邊按計算器,一邊推了下金框眼鏡。她開了家巧克力蛋糕店,最大的興趣就是做甜點。


    羅品葳眼睛都亮了。“好,我要巧克力焦糖塔。”王薔沒在店裏賣這道甜點,不過上個月心血來潮做了給她們試吃,冰冰涼涼的口感加上巧克力與焦糖的香濃氣息,讓人齒頰留香。


    “我要巧克力水果塔。”秋月的口水差點沒流下來,那味道隻能用此物隻應天上有來形容。


    王薔瞄她一眼。“拿錢來就有。”


    秋月一臉被打擊的表情。“我們是什麽交情……”


    “沒交情,我還有小孩要養。”


    “我拿奶粉跟你換。”她立刻道。


    羅品葳笑道:“被你媽知道了又要打斷你的狗腿。”簡秋月家開雜貨店,從小就愛偷拿東西救濟朋友,每回都被簡媽打得上竄下逃。


    大學畢業後,秋月就在自家店裏跟哥哥的果園民宿幫忙,偶爾接點設計的案子。


    “這次不會,她還欠我工資。”秋月吃了口蛋糕。“我幫她顧了兩個禮拜的店。”


    “你還是拿錢來換吧。”王薔瞄了眼牆上的時鍾。“十點半了,我要打烊了。”


    她的蛋糕店營業到晚上十點,阿葳跟阿月常在十點後過來找她說話,順便解決剩下的蛋糕。


    “好。”秋月加快咀嚼速度。


    羅品葳回到原本話題。“我比賽你來不來?”


    秋月心滿意足地抹了下嘴,笑得開懷。“那天不行。”


    “為什麽?你又沒事。”


    秋月伸出指頭在她麵前搖了搖。“誰說我沒事?知道今天我為什麽往事重提,跟你們說旭哥哥的事?”


    羅品葳不解。“為什麽?”大家都是同村的,蕭旭維她也認識,不過並不熟稔,就是把他當作一般的大哥哥。


    秋月掩嘴竊笑。“你猜啊。”


    王薔挑眉。“不會是他要回來了吧?”


    她大喜。“還是阿薔厲害。”


    王薔好笑道:“你笑得像發春,猜不到都難。”她與蕭旭維隻見過幾次麵,都是點頭之交,但秋月從小三句不離旭哥哥,因此她對蕭旭維的事也很了解。


    前幾年他交了女友,秋月傷心好一陣子,便很少再提,今天又突然說起,原因自然不難猜。


    “什麽發春,真難聽。”秋月瞪她一眼。“他周末回來,我要去看他,所以沒時間看比賽。”


    羅品葳搖頭,不在意道:“算了,反正你就是見色忘友,我也習慣了。”


    “我兩年沒看到他了。”秋月為自己辯解。“反正比賽你一定贏的,少看一次也沒關係。”


    阿葳自小就是運動健將,雖然不能說戰無不勝,可也差不多了,家裏的獎杯不知道回收過幾次了,以前去她家,還曾被放在書架上的獎杯砸到過。


    “我贏了你送我一箱可樂。”


    “沒問題。”秋月爽快答應。


    羅品葳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幹麽這麽高興,我記得蕭旭維不是有女朋友了嗎?搞不好這次回來是談結婚的事。他三十幾了吧,也該結婚了。”雖然蕭旭維比她大,不過兩人不熟,所以她都是連名帶姓地喊。


    “二十九。”她糾正錯誤,蕭旭維比她大六歲,正確來說是五年七個月。“還有他跟他女朋友分手了,蕭媽跟我說的。”她難掩悅色。


    王薔取笑道:“難怪你滿麵春風。”她從椅上起身,收拾桌麵的紙張。


    秋月與羅品葳也站起來,幫忙把盤子收進水槽裏,道了晚安後,兩人走出店門,涼風吹來,秋月舒服地深吸口氣。


    “我們去打球。”羅品葳甩了下手上的籃球。


    秋月本想回去敷美白麵膜,但想到剛剛吃下肚的蛋糕跟餅幹,不由得伸手捏了下腰上的贅肉,離旭哥哥回來隻剩四天,起碼要減掉兩公斤。


    “我看接下來幾天的蛋糕都給你吃好了。”秋月心痛地說。


    羅品葳睜大眼。“真的?你怎麽突然這麽好心?不會是想用蛋糕抵可樂吧?”


    “我是這麽小氣的人嗎?隻要你贏了,可樂少不了你的。”秋月拉起袖子,在她麵前晃動手臂。“怎麽樣,晃動得很厲害嗎?”


    “什麽?”羅品葳一臉疑惑。


    “蝴蝶袖,我的蝴蝶袖有沒有很嚴重?”她著急地摸摸手臂內側。“好像老阿婆喔。”


    羅品葳翻白眼。“你又發什麽神經,拿啞鈴練一練就好了。”


    “對,等一下去你家拿啞鈴。”


    羅品葳後知後覺地問道:“你不會是為了蕭旭維吧?”


    “當然啊。”她點頭。“四天減兩公斤行不行?”


    “你瘋了?這樣不健康,要循序漸進,一個禮拜減一公斤比較適當……”


    “我決定吃蘋果餐。”她自顧自地說著。“還是香蕉餐比較好?”


    “不行,用那種方式減肥很不健康……”


    “阿葳你有沒有兩千塊先借我,我想要去燙頭發。”秋月摸摸腦後的短馬尾。“我這樣太像小孩子了,還是卷發比較有女人味。”


    “我就知道。”羅品葳拿球要k她。“蕭旭維一回來,你腦袋就秀逗。”


    “不要拿球打我!”秋月大吼一聲。“瘀青怎麽辦?這幾天我的肌膚要保持完美無瑕。”


    羅品葳抬腳踢她屁股。“沒骨氣,你忘了我們發過誓了嗎?”


    秋月本來想回身朝她撞去,聽見發誓二字,頓時一怔。“什……什麽誓?”她心虛地問。


    羅品葳瞪她。“我本來以為你隻是見色忘友,沒想到你還背信忘義、毫無節操,我們說好要一起唾棄男人,見一個打一個……”


    “沒有吧,見一個打一個是你加的。”她趕忙澄清。“我打男人幹麽?是你偷偷在心裏加的吧。”


    羅品葳一怔,有些不確定,她個性一向大剌剌的,哪會記住當年的誓言,隻揀了幾個有印象的說。


    秋月乘勝追擊。“我記得我們隻是說要保護阿薔,幫她一起把小孩養大,男人什麽的就像浮雲,沒說要打。”


    羅品葳強辯道:“就算沒要打,那也要保持距離,你不要見了蕭旭維就發花癡。”


    秋月嘟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對他沒轍,除了他,我有對哪個男人發花癡嗎?你說啊。”


    羅品葳搔搔頭,認真想了下……好像沒有。


    “幹麽突然發火啊你……”她揉著屁股。


    “誰教你又要減肥又要燙頭發,還問我什麽蝴蝶袖。”本來沒火的,見她沒誌氣的模樣,突然就怒火中燒。“算了,不管你了,愛怎麽樣隨你,反正遇上他你就iq零蛋,去打球。”她邁步往前跑。


    “好。”


    秋月笑咪咪地跟上她的步伐,腦子開始計劃怎麽在四天內改頭換麵。


    四天後


    “阿月——阿月——”簡母站在樓梯口朝二樓喊。“有沒有聽到,耳聾了是不是?”


    望著鏡子裏大嬸般的小卷發,秋月一雙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臉上突然冒出的痘痘像天女散花,她徒勞無功地拿小茶包敷著哭腫的眼皮,雙肩一抽一抽的。


    “不是說要去車站接人,到底要不要下來?”簡母拉開嗓門吼叫。


    “不去了啦!”她哭叫一聲。


    啪啪啪,沉重的腳步聲自樓下飛快而來,簡母一腳踹開女兒的房門,一邊罵道:“說要去的也是你,現在又在給我耍什麽小姐脾氣?你哥在樓下等你——”


    “我這樣怎麽去啦?”她轉身麵對母親,放聲大哭。“變得這麽醜……頭發燙壞……就算了,現在又冒痘痘……”她撲到床上痛哭。


    “誰教你一天敷那麽多麵膜,還自己做什麽優格麵膜,就跟你說那是吃的,你就不聽……”


    “不要說了啦!”她生氣地捶著床鋪。


    簡母衝過來在她腦門上狠抽一下,拉開窗戶對著樓下喊:“阿明,你妹不去,你先走啦!”


    “阿月,你真的不去?”簡明倫將頭探出車窗,朝樓上喊。


    “不去啦!”秋月大叫。


    “不要管她。”簡母對兒子揮手。“快走。”


    聽著小貨車噗噗噗遠去的聲音,秋月哭得更大聲了。


    簡母火大地罵道:“有什麽好哭啦?長幾顆痘子是怎麽樣?”


    見女兒隻顧著哭,她更火了。“你怎麽那麽沒用,要死不活的……”


    “你出去啦,我要一個人靜一靜。”秋月哭著抽了幾張麵紙。


    “沒出息!”她惱怒地推了下女兒的頭。


    “人家已經夠難過了,你還一直罵我……”她抽噎地擤著鼻涕。


    “你以為我喜歡罵你?”簡母瞪她一眼。“雖然蕭旭維是不錯,可是你這樣貼上去就沒價值,聽懂沒有?女人要含蓄——”


    “阿爸說當年也是你倒追他的。”秋月反駁。


    “啥?”簡母氣衝衝地站起。“這個死老頭……我倒追他?你爸那個樣子我倒追他,笑死人,我們是相親,不要被你爸騙了。”


    “阿爸說你先打電話給他的。”


    “這個死老猴……”簡母遷怒地抽了女兒一腦門。


    “喔,很痛。”她生氣地摸著腦袋。“打我幹麽!”


    “等一下我再跟你爸算帳。我問你,你真的要追蕭旭維?”


    秋月堅定地點頭。“你不是也讚成,說老天讓他跟女朋友分手就是為了給我機會。”


    簡母訕訕地摸了下頭發。“那個時候跟現在不一樣啦……”


    “什麽那個時候,才四、五天前的事。”秋月警覺地道:“難道你現在要反對?”


    “不是反對啦,就是叫你考慮一下,天涯何處無芳草……”


    “你不要拐彎抹角。”她抹去眼淚,不信任地望著母親。“是不是蕭媽跟你說什麽?”昨天晚上她燙壞頭發回來的時候,瞧見母親跟蕭媽在走廊竊竊私語,當時她一顆心都糾結在燙壞的頭發上,根本沒心思跟蕭媽說話,一回家就衝到樓上痛哭。


    “也沒說什麽啦……”


    “媽——”她搖她的手。“不要賣關子,快說啦,媽——”


    “不要搖啦,骨頭都要被你搖散了。”她推開女兒的手,沒好氣道:“本來是不想說的,不過這種事也瞞不了多久,等他回來要瞞也瞞不了。”


    “講重點好不好?拜托。”


    簡媽長歎一聲。“唉,天有不測風雲啦,去年跟今年過年阿維不是都沒回來嗎?說什麽醫院工作忙要值班。”


    “難道不是?”秋月追問。


    “不是,唉……人生啊……”


    “媽,我拜托你不要賣關子了好不好,我都要心髒病發了,你一口氣說出來行不行?”


    簡母瞪她一眼。“這樣你就要心髒病發,沒出息,實在厚……”


    “媽——”她提高嗓門。


    “好啦。”她直截了當道:“他出車禍,腿斷了。”


    秋月驚呆,下一秒倏地站起,把簡母嚇了一跳。


    “幹麽,嚇我一跳。”見女兒要往外衝,她趕忙拉住。


    “不要拉我,我去……”


    “去什麽去,剛剛叫你去,你不去,現在你哥開車走了,你怎麽去?”


    “我騎摩托車——”


    “有這麽急嗎?”她火大地把女兒拉到床上坐好。“等一下接回來再去他家不就好了,現在趕去火車站要幹麽?車禍都快一年前的事了,現在都好了。”


    她鬆口氣,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怎麽沒聽蕭媽說過?”


    “蕭太也是這幾天才知道,他根本沒讓家裏人知道……不對,他姊阿蓮知道,可是她也不講。厚,我都不曉得你們年輕人在想什麽,出這麽大的事不讓家裏人知道,什麽不想讓父母擔心,根本就不對嘛——”


    “你等一下再發表感想,旭哥是怎麽車禍的?”她急於知道細節。


    “不知道,蕭太也說得不清不楚,好像是跟前任女朋友有關係。”簡媽皺眉。


    “前女友?”秋月心急追問。“是怎樣,女朋友也在車上,為什麽車禍——”


    “不是跟你說我不知道。”簡媽推了下她的額頭。“不過我已經交代阿明,要他問個清楚。”


    秋月先是投以佩服的眼神,隨即又不放心道:“哥說話最笨了,我看問不出什麽。”


    簡媽瞪她一眼。“有這樣說自己哥哥笨的嗎?”她抬手要打。


    “不要打我的頭。”她閃躲著。“蕭媽還跟你說了什麽?”


    “也沒什麽啦……”


    暖風自窗口灌入,夾著塵沙與柏油路的氣息,還帶著一點酸甜的菠蘿氣味。不遠處,一輛載滿菠蘿與甘蔗的小卡車停在路肩,幾隻流浪狗閑散地走著,行人的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陽光在蕭旭維肩上與大腿上伸展,穿透衣料,滲進他的肌膚,帶來一絲暖意。車子朝右轉了個彎,迎麵撲來的陽光讓他瞇起眼。


    “你要回來多久?”簡明倫開口問道。


    “應該不會走了。”


    簡明倫驚訝地看著他。“真的假的?你在醫院的工作呢?”蕭旭維繼承父業,父子倆都是內科醫生。


    “幾個月前就辭了,打算回來接我爸的診所。”他扯了下嘴角。“你媽沒跟你說?”他還以為早就傳開了。


    他搖頭。“沒有,隻說你車禍的事。你喔……發生這麽大的事也不講一聲。”


    蕭旭維望著眼前筆直伸展的道路,眉頭微蹙。


    見他沒接話,簡明倫轉個話題。“兩年多沒看到,都變小白臉了,都沒在曬太陽?”


    蕭旭維淺笑。“南部太陽大,不用一個月就曬回來了。”車禍後,腿上打了石膏,哪兒也去不了,接著又是複健,根本沒曬到什麽太陽。


    “也對。”簡明倫咧嘴而笑,白皙的牙齒在黝黑的臉上更顯醒目。“你記得阿宏吧,上個月結婚了,去什麽馬爾地夫度蜜月,我看了一下照片,不就跟墾丁差不多?他竟然說我沒眼光……”


    蕭旭維嘴角帶笑,聽他說著兒時玩伴阿宏的蜜月趣事,以及兩人合夥經營的民宿。


    “看你哪天有空帶你過去看看,風景很漂亮,還可以采水果。”簡明倫說道,他與阿宏前年接手了一家果園民宿,兩人花了不少心血在上頭。


    “好啊。”蕭旭維頷首。


    小貨車平穩地在馬路上奔馳,幾台機車飛快地由後追上,音樂開得震天響。


    “……保庇、保庇、保庇、保庇,啊啊~~走來到這,去到那,世間那麽大,流行啥咪衫,啥咪車,咱攏跟著趴……”


    五、六個青少年吆喝著飛馳而過,寬鬆的t恤在風中抖動,馬路邊賣甘蔗菠蘿的阿伯利落地揮舞手中的刀子,一片片削下菠蘿的外衣。


    天藍得再容不下一點色彩,飽滿地在天際揮灑,白雲在青山間漫遊,陽光在身體裏發酵,熱氣在皮膚散出又重新沁入,慢慢烘烤著,帶來一絲絲的刺癢。


    聽見熟悉的車聲停在門口,秋月忙不迭捧起大玻璃碗走出廚房。蕭旭維提著行李袋進門,迎麵而來的涼風令他舒服地歎口氣,他走到電風扇前,下意識地拉著領口散熱。


    “歡迎回來。”


    一聲開朗的喊叫讓他抬起頭,一個綁著幾何頭巾、穿牛仔短裙、戴太陽眼鏡的陌生女孩從廚房跑出來,手上還端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碗。


    一瞬間,蕭旭維還以為自己走錯家門。“你……”他遲疑了兩秒。


    “旭哥,你不認得我?”她把一缸青草茶放到桌上,摸著太陽眼鏡考慮要不要取下,但一碰上頰邊的痘子,頓覺還是保持一點形象的好。


    雖然沒看到對方長相,不過熟悉的稱呼與聲音讓他露出笑。隻有一個人會喊他旭哥。“幾年不見,你變得這麽時髦。”


    她笑了兩聲,緊張地摸著頭上的發巾。“我這是嘻哈風格。”


    隔著一層墨鏡,雖然掩去了顏色,卻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比記憶中更有個性。十幾歲的蕭旭維長得俊秀斯文,不過隨著年歲漸長,體形抽高、身材結實,秀氣的外貌轉為英朗與男子氣概,溫和帶笑的雙眸添了幾許嚴肅與世故。


    光是望著他,秋月就覺得心跳越來越快。在大學裏,她見過幾個長得比蕭旭維俊帥的學長,無奈就是波瀾不興。


    提著行李箱進來的簡明倫看到綁頭巾戴太陽眼鏡的她時,疑惑問:“這誰?”


    蕭旭維頓覺滑稽,低頭輕笑一聲。


    秋月尷尬地想踢哥哥一腳。“我啦,自己的妹妹都不認得?”


    簡明倫驚訝道:“你怎麽打扮成這樣?室內戴什麽太陽眼鏡?”害他一時沒認出來。“還有頭巾——”


    “流行啦,不行喔。”她用手揮趕。“你把行李搬上去。”不戴太陽眼鏡怎麽遮痘子跟紅腫的金魚眼?


    “我媽呢?”蕭旭維疑惑道。


    “她去換西瓜,說昨天買的太沙了,老板騙她。坐啊,外麵很熱吧,先喝點青草茶。”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噠噠地跑進廚房拿了兩個玻璃杯又回來,利落地盛好一杯。“來,給你。”


    蕭旭維笑著接過。“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麽熱心。”剛剛曉得眼前人是秋月時,還感覺有點生疏,但他們兄妹荒謬的對話一下將疏離打破,他自在許多。


    說起來,他也算是看著秋月長大的,對她本就有一份親切感,即使後來北上念書,這幾年又少回來,兩人生分不少,但每回見麵總能很快打破藩籬,與秋月熱情熱心的個性有極大的關係。


    “她是雞婆啦。”簡明倫提著行李往二樓走。


    “你才雞婆。”秋月回完嘴就後悔了。她一直想給旭哥不一樣的印象,怎麽又跟哥哥鬥起嘴來?想到他剛說她一點兒都沒變,心裏頓時涼了半截。


    如果他一直用小時候的眼光看她,她就隻能是妹妹,不可能變成女朋友。


    “聽蕭媽說你要回來接診所。”她盡量優雅地在藤椅上坐下,規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


    “對。”青草茶一入口,沁涼的滋味趕走身上的熱氣,他一口氣喝了一半。


    秋月很想接著問:那你女朋友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你們真的分手了?


    不過她還是忍住了。人家才剛回來,問這個好像不大恰當。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要不要上去休息?”她有許多話想問,但時機不對,隻能暫時忍下。


    蕭旭維微笑。“不過是坐了幾個小時的車,沒這麽虛弱。”既然阿明知道車禍的事,那秋月應該也曉得。“不過是要上去整理一下東西。”


    秋月頷首。“對,要整理行李。你上去吧,不用顧慮我……”


    “旭維,回來了?”隔壁張大嬸走進來。阿明的小貨車停在門口,她想應該是把人接回來了,所以過來看看。


    “張媽。”蕭旭維起身打招呼。


    秋月也打聲招呼,張媽不確定地上下瞄她一眼。“阿月?”


    “對啊,我啦。”她摸了下頭巾跟太陽眼鏡。


    “你怎麽打扮成這樣,差點沒認出來,剛剛猛一看還以為是旭維的女朋友,我想說不是分手了怎麽又跑出——”


    “張媽。”秋月趕忙打斷她的話。“來啦,喝青草茶。”


    簡明倫正好從二樓下來,跟張媽打了聲招呼。


    “果然沒看錯,我就想說是你的貨車。”張媽喝口茶。


    “旭哥你不是要整理行李?快上去。”秋月揮手催促,鄰居媽媽們不懂什麽叫隱私,說不準等一下就問為什麽跟女朋友分手,雖然她也想知道原因,但三姑六婆的問話有時候很討人厭,偏偏對長輩不能沒禮貌。


    這時,正好蕭母騎機車回來,抱了一個大西瓜進來,蕭旭維忙上前接過,蕭母打量兒子。“怎麽變這麽瘦?”


    “對啊,我看著也瘦了。”張母接腔。


    蕭旭維沒接話,隻是笑笑地把西瓜抱進廚房。


    “我還有事,先走了。”簡明倫說道。


    “等一下,吃完西瓜再走。”蕭媽立刻道。


    “不用,我剛接到電話,民宿有點事叫我過去幫忙。”簡明倫回頭喊了一句。“晚上再找你,阿維。”


    蕭旭維站在廚房口,朝他點個頭,見張媽似要說話,他先開口說道:“媽,我昨天沒睡好先上去睡個覺,晚餐再叫我。”


    “好,去睡。”蕭母頷首。


    秋月留下來與蕭母、張媽說了一會兒話後,其它幾個鄰居媽媽也來串門子,她便以要回去顧店為由先走了。


    一到外頭,她抬眼望向二樓。紗窗內一片暗影,瞧不清是不是站了人。雖然才短短地說了幾句話,但她覺得旭哥變了很多,眉宇間沒有以前的朝氣與開朗,就連笑容都隔了一層紗,顯得朦朧溫和。


    旭哥以前可是陽光少年,怎麽現在成了憂鬱小生?她有好多話想問他,偏偏不知怎麽開口,怕唐突,也怕不小心掀了他的傷口——


    樓上,頎長的身影躺在淺藍的被單上,右手枕在腦後,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樓下阿姨、大嬸們的話語斷斷續續傳來,他伸手拿起床頭櫃上的遙控器,打開音響。dj的聲音傳散開來,放了一首聽過卻想不起歌名的流行歌。


    屋子裏有些悶,但他不想開風扇,隻是靜靜地閉目休息,從腳趾頭的骨頭開始數起,一路往上,心隨之沈靜下來。


    就在他快入睡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真的睡了?”


    他沒出聲,聽見母親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旭維,別給我裝睡。”


    蕭旭維在心裏歎氣,睜開眼。“我沒裝睡,差一點就要睡著了。”他打個嗬欠。


    “你怎麽會瘦成這樣?”她心疼地抓著兒子的手。“都住院了也不打電話回來,這麽不懂事……都白疼你了。”


    見母親要落淚,他喟歎道:“就是怕你這樣才不想讓你知道。”


    “你說什麽?我關心你還不對……”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坐起身。“反正現在都好了,你就別跟我計較。”


    “你有沒有好我要眼見為憑,等一下就去你爸診所全身檢查,x光、超音波什麽的都給我照——”


    “媽——”


    “別跟我撒嬌,我不吃這一套,沒良心你、沒良心。”她生氣地扭了下他的耳朵。


    “喔!”蕭旭維痛呼一聲。


    “蕭太太、蕭太太——”


    樓下傳來鄰居的叫喚聲。


    蕭母氣憤地嘟囔道:“好不容易送走一批,又來,沒完沒了。”她不甘願地起身。“晚上我再審問你。”


    “蕭太——”


    “下來了。”蕭母邊走邊喊。


    蕭旭維揉著耳朵無奈歎氣,他都幾歲了還扭耳朵,睡蟲都被趕跑了。他起身整理行李,順手將筆電放到桌上,而後將行李箱內的衣物及日用品歸位。


    母親將房間收拾得很幹淨,也沒有特別需要打掃的地方,不過二十分鍾他就把行李整理完畢,走進浴室衝了個涼。出來時想到前幾天從醫學期刊下載的幾篇文章還沒看,便在書桌前坐下,打開計算機閱讀。


    才看一頁,手機鈴聲響起,他瞄了眼來電顯示,訝異地接了電話。


    “喂。”打過招呼後,卻不知要說什麽,隻能沉默地等著對方開口。


    “旭維……”另一端頓了幾秒。“你……到家了?”


    “剛到不久。”他回答。


    “聽說你回南部,所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身體還好吧?”


    他微笑。“都好了,你放心。”


    “那就好。”


    接著便是寂靜。他正想著說些什麽蓋過尷尬時,她搶先開口。“我想我是沒什麽機會去你那兒,如果哪天你上來台北,再約出來吃個飯吧。”


    “好。”他應了一聲。


    話筒那端又沉默下來,兩人都曉得這不過是應酬話。


    “你呢,最近好嗎?”他問道。


    “好。”原想說幾個共同朋友的小笑話,最後卻作罷,隻道:“你多保重。”


    “你也是。”


    按下結束通話鍵,他怔忡地望著窗外的屋頂。曾經是戀人,如今卻連說話都不自在……


    他回過神,把鄭庭竹從手機聯絡人中刪除。


    其實,他早在一年前就想刪了,沒想到出了車禍,大腿斷裂、小腿開放性骨折,花了八個多月的時間休養及複健。庭竹當時也在車上,隻受輕傷,已決定分手的情人卻因為車禍不得不綁在一起,實在是別扭又不自在。


    當時好友還開玩笑,說是老天爺給他們製造機會重修舊好,庭竹因為愧疚,也生出幾許意思,但他一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不認為真愛無敵,她若真的出於愧疚想複合,對兩人而言都是災難。


    他們的問題始終存在——他想回南部,可庭竹想待在台北,三年前兩人聊天時就談過這事,當時庭竹有些為難,但沒說什麽,他也沒放在心上。那時兩人才剛墜入情網,這不是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


    直到一年半前他決定回家鄉,想帶她回家見父母,然後把婚事訂下,但她跟他吵了一架,說不想這麽早結婚,更不想嫁去南部。不是她對南部有什麽偏見,而是她的家人朋友及事業都在北部,她沒辦法放下一切嫁給他。


    “為什麽你不能留在北部,為什麽要我退讓?”


    中間的爭吵、冷戰,他不願再回想,隻是有一天,他突然累了,決定暫時分開一陣,冷靜一下。她起初不答應,後來想想爭吵也沒個結果,也疲倦地答應了。


    他們偶爾通個電話,雙方都沒軟化的跡象,那時他心裏便有底了。如果他與父母關係不好,或者在家鄉沒工作機會,他可能會留在台北。但他是獨子,親子關係也不錯,當初上台北念書就沒打算久待,既然雙方都無法妥協,隻能分手。


    他也想過遠距離戀愛,好友甚至說先拖個幾年,說不定庭竹就讓步了。但他不喜歡這樣,庭竹自然也不肯,他們兩人都不是喜歡拖拉的個性,先前冷靜了兩、三個月,再談分手,彼此都心平氣和許多,沒有太多的爭吵,即使不舍難過,雙方都決定放手。


    這一年來,兩人慢慢退回朋友身分,卻仍帶著疙瘩與尷尬。她知道他這陣子就會回家,沒問他確切日期,他也沒告知,不是故意不說,而是每次說話氣氛都這麽詭譎,實在提不起勁打給她,反正她總會從別人那兒聽到。


    收回漫遊的思緒,蕭旭維將注意力移回屏幕上的文章。一個小時後,他稍作休息,上網收信,卻意外看見秋月的名字。她在主旨上大剌剌寫著:我是秋月~~


    他打開信件,內容很簡短。


    旭哥,這個信箱也不知你還有沒有用,不過管他的,我還是寄寄看,雖然很想問你發生什麽事,但又怕你傷心不想回答,所以寄信來給你打氣。


    信件底下是一排穿著火辣的比基尼女郎,扭腰擺臀,拿著彩帶球吶喊。


    旭哥、旭哥,加油、加油!


    點我、點我、點我……


    他微笑地將鼠標移到女郎身上點了下。


    唰地一聲,比基尼女郎的上衣忽然掉落,朝他拋媚眼。


    蕭旭維無法遏製地笑出聲。


    “這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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