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汁攤前擠滿人,有熟客、有觀光客,果汁機排成列,機器攪拌的聲響此起彼落,沒歇息過。


    “你想喝果汁嗎?”方安淇問他,兩人站在攤前人群最外圍。


    “跟妳一樣,我喜歡喝西瓜汁,原汁不加糖、微冰。”安東回答。


    方安淇用怪異的眼神睞了他一眼。


    是老天要亡她嗎?他們竟然……


    她沒多說什麽,打算擠到攤子前,買兩杯果汁去,但安東拉住她手腕。


    “我去買吧。妳的西瓜汁要不要加糖?”


    她頓了半晌,才低聲說:“跟你一樣,原汁不加糖,微冰。”她沒想到,他們合到連飲料的口味都相同。


    安東沉默,點了點頭,正要去買果汁,忽然傳來年輕男子的嗓音。


    “姊,妳來買西瓜汁啊?”一個年輕男子走過來,揚起手上塑料提袋對方安淇說:“我剛幫妳買了一杯,正要去找妳耶。”


    “安沁沒跟你一起?”方安淇仰頭看著高大的弟弟安哲,笑得好溫柔。她看了眼安哲後頭的安東,發現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弟弟竟還比安東矮一些。


    她忽然意識到,如果他們去掉姓氏,隻稱名字,跟安東就像是兄弟姊妹了。想著想著,她笑了。


    “安沁去參加聯誼。我告訴她,找對象要趁年輕,別等到大四拉警報,甚至像妳畢業後還窩在家工作,更慘!所以隻要係上有聯誼活動,我都趕她去,免得我擔心妳這個大的不夠,還得擔心小的,我可不想早生白發。”


    方安哲語氣皮皮的,卻掩不掉對姊姊濃濃的關心。


    “姊,妳要不要來參加我們的聯誼活動?反正現在流行姊弟戀。”他不怕死的又補上一句。


    “夠了喔,我的事不必你操心。”方安淇搥了弟弟胸膛一記。


    “怎麽不必?我是家裏唯一的男人,我不操心誰操心?爸媽都不在了,我得看到妳跟安沁找到好對象,把妳們嫁出去才能安心。”


    “拜托!方安哲,你是老頭子嗎?碎碎念個不停。我說過,我不想結婚,你很煩耶。”方安淇瞪他,接著說:“你再去買杯西瓜汁,快去。”


    “喔。”方安哲應了聲,沒第二句話,乖乖擠進人群裏買果汁。


    安東走來與她並肩,看她弟弟眨眼間已擠過人群,站在果汁攤前了。


    “妳父母都過世了?”他看著前方問,語氣平淡。


    “我國小一年級時爸爸車禍過世。媽媽在我考上大學那年,心髒病發過世。如今我最親的親人隻剩下弟弟妹妹,本來跟我們很親的奶奶、外婆,也都在前幾年相繼過世了。報告完畢。喔,對了,我弟弟妹妹是龍鳳胎,兩人出生隻差兩分鍾,弟弟先出來。”她輕鬆地說,就著吸管喝了一大口西瓜汁。


    “妳沒跟弟弟妹妹住?”


    “我生活習慣差,他們考上大學後,自己在學校附近租房子,我就換了小套房住。他們從小讀同校同班,做什麽事都黏在一起,連上大學都同校,不過終於念不同係了。一個念法律,一個念醫學。你猜誰念法律係?”


    談及弟弟妹妹,方安淇的神情有愛也有驕傲。


    “安哲讀法律,安沁讀醫學。”安東側過頭望著她。


    她眨眨眼,他說得好篤定,偏偏他真的猜對了。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妳弟弟看起來很想保護妳們,我猜妳妹妹跟妳一樣,心地柔軟熱情,喜歡照顧人,應該會選擇學醫。”安東解釋。


    方安淇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分析得很正確。


    “嗬嗬……”她點頭傻笑。


    “姊,西瓜汁。”方安哲提回西瓜汁,這才注意到姊姊身邊多了個人。


    方安淇把西瓜汁遞給安東,為兩人介紹。


    “這是遠盛集團的公關經理安東先生,遠盛集團最近有個活動,安東先生委托我幫忙做吉祥物設計。”她先介紹安東,再介紹弟弟,“這是我弟,方安哲,目前是a大法律大三生。”


    “你好。”方安哲先打招呼,眉眼帶笑,表情有濃濃的興味。委托吉祥物設計,結果兩人跑來逛夜市?肯定有曖昧。


    “你好。”安東也回以輕淺的笑。


    “你找我什麽事?”方安淇問弟弟。


    “我今天家教學生請假,怕妳關在套房發黴了,而且後天就是端午節……”方安哲低頭,從長褲口袋掏出一個紅包袋,“喏,別說我對妳不好,端午節快樂啊。後天我跟安沁都有活動,妳這個宅女隻能自求多福了。”


    “今年包多少?”方安淇掂掂紅包袋的重量笑問。


    “總之比去年多啦。”他故意白老姊一眼。


    “乖唷。”方安淇摸摸弟弟的頭,甜甜地哄著。


    “跟妳說好幾次了,我是大人了,不要把我當小孩哄!再這樣,中秋節不給妳紅包了。”方安哲來不及閃躲,隻能口頭上抗議。


    “不給就不給,怕你啊。”


    “妳注意一下形象好不好?留一點給人探聽。”方安哲忍不住碎碎念。


    “誰要探聽啊?”方安淇涼涼回嘴,揚了揚手裏的紅包,對安東笑說:“安先生,晚餐就讓我的寶貝弟弟請客吧。”


    安東笑了,心底有些羨慕他們姊弟倆感情這麽好。“還是讓我請,那是妳弟弟對妳的心意。安哲,跟我們一起晚餐?”他主動邀約。


    “安先生要請客?”方安哲問。


    “當然。”


    “士林夜市有家火烤兩吃吃到飽,我們去吃那家好不好?”


    “好,你帶路。”安東很幹脆。


    “方安哲,你幹麽敲詐我的客戶?安先生隻想在夜市吃幾樣小吃。”方安淇表情不開心。


    “拜托,我是在幫他省錢。到夜市隨便吃幾樣小吃也要兩三百吧?好比一份蚵仔煎,量又不多,就要五六十塊,他人高馬大恐怕吃五份都吃不飽。那家火烤兩吃,平日晚餐也不過259,憑學生證還不加一成服務費,我有學生證啊!安先生,請問我說的有沒有道理?我真的沒有敲詐你喔。”


    方安哲不平地解釋,甚至進一步尋求安東的支持。


    “你說的很有道理。”他喜歡方安哲的開朗,他們姊弟看起來快樂又幸福,一點也不像失去父母需要自食其力的樣子。


    他喜歡他們!喜歡方安淇、喜歡方安哲……


    “你真的想吃嗎?別管我弟弟。”她明亮的眼對上他的。


    “我們去火烤兩吃店,走吧。”他沒有絲毫猶豫的下了結論。


    ****


    吃完晚餐後,方安哲先行離開。


    安東答應他,會將方安淇平安送回住處,她的家離士林夜市約莫十分鍾車程。


    此刻他們站在人行道上,安東伸手要攔計程車,方安淇卻阻止了他。


    “我想一個人散步回去,從這兒走大概半個小時就到我住的地方了。安先生,今晚謝謝你的招待。”方安淇禮貌地微微彎身道謝。


    “我陪你散步回去,我答應過安哲送你平安回家。”


    “不用麻煩,這一路上人多,街燈明亮,不會有事的。”她柔聲婉拒。


    “我陪你,走吧。”他態度強硬。


    “不然,我們搭計程車好了。今晚耽誤你太多時間,真的不好意思。”方安淇說著,伸手打算招計程車。


    這次他直接拉住她的手,順勢握緊,朝她的住處走。


    “我們散步。”他說。她小小的手掌被他緊握住,他知道他該放開,卻舍不得,像是握住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放不了手……


    方安淇被拉著走,眼睛鎖住包裹著她的大掌,她的手仿佛被他的完全吞沒,心髒卜通、卜通充滿力量的跳動,那聲響像是可以穿出胸腔……


    從沒有哪個男人能讓她的心跳得如此狂妄,她震驚瞠眸,然後放鬆表情,認命了。


    她開心燦爛地笑著說:“安先生,你聽到了沒?”


    正直直朝前走的安東,對她的話不明所以,於是回頭看她,“聽到什麽?”


    “我的心跳聲啊!卜通、卜通,跳得好大聲。”


    安東被她的直率震住,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兩人交握的手。


    “我……”他有一刹那想放開,卻做不到。


    “安先生,既然握住,就緊緊握住吧,我想我的手喜歡你的手,你陪我散步回家吧。”方安淇向前走兩步,與他並肩,仰頭朝他笑道。


    兩人默默地走著,一路上安東握著她的力道,忽而緊、忽而鬆,但始終沒有全然放開過。


    走了幾分鍾,他歎口氣,“方安淇,我有未婚妻……”


    “我知道啊,你有未婚妻的事,並不會因為你握了我的手而改變,我也沒有期待你改變什麽。你放心,我們握手是緣分,哪天要是克製不住,就算我們親吻、做愛了,我也不會要你改變什麽。請你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並不是隨便占女人便宜的男人。”


    她清亮的大眼,純真幹淨得像個不解成人世界的天真孩子,安東被那兩潭澄淨淹沒了,已無力掙紮。


    “君安淇……”他喊她的名,她回他微笑。


    “羊安先生,你知道今天幾月幾號嗎?”


    “耳六月十三。”他微愕。怎麽忽然跳話題?


    “卯今天星期幾?”方安淇又問。


    “製星期五。”


    “作今年隻有一個十三號星期五喔,又恰巧第一個十三號星期五在一月。其他時候一年頂多兩次,大半是一年隻有一次十三號星期五。”


    “所以我們認識的日子不吉利……”


    “不對、不對!”她趕忙打斷他,“十三號星期五是我的幸運日耶!通常這天我都會有好事發生。你看,現在就是好事啊,我的手喜歡你的手、我今天接到你的委托,你請我跟安哲吃晚餐……十三號星期五真的是我的幸運日,可惜今年我隻有一個幸福日,額度用光了。”


    她笑笑說著,被安東握住的手輕輕在空中擺蕩,一會兒朝前,一會兒朝後,像個孩子似的。


    安東聽著她的聲音,由著她的手前後搖動。


    他無法解讀她,她簡直讓人困惑。


    西方人忌諱的不詳數字,卻被她當成幸運日;她知道他有未婚妻,卻開心地說,她的手喜歡他的手……她是在玩欲擒故縱的遊戲嗎?還是以為他會為了她,放棄家世良好、背景雄厚的未婚妻?


    安東看著她始終清澈的眼眸和天真的神情,她不像是心機深沉、懂得算計的女人。


    忍不住握緊她的手,這舉動不是他想承諾什麽,而是因為貪婪。他貪圖她的純淨,渴求她那像畫一般燦爛奪目的靈魂之美。


    “安先生,人生好比一趟長的車程,懂得把握的人隻會專注在當下,好好欣賞窗外美景,而不是想著接下來要看見什麽,要抵達哪一站。我的車窗外,這一刻風景很美,因為我的手喜歡上某個人的手。”她笑咪咪的說。


    他們並肩走著,時而明亮、時而幽暗的街燈光暈落在她臉上,安東感到眩惑,為她靈魂不時流露出自由奔放的美,心房輕輕震顫。


    他忽然領悟,她是個抓不住的女人,她不會為誰停下腳步。而他,僅僅隻是她長長人生車程中,某扇明亮的風景。


    越得不到手的,越是吸引人……


    是這樣嗎?所以他深深被方安淇吸引著?


    “你說這些話……”他低低歎氣,“會讓我更想得到你。”


    “原來你想得到我啊?”她笑著,眼眉間窩藏一絲欣喜,緊接著又說:“若是我心甘情願讓你得到,那很好啊,你得到我的同時,其實我也得到你,不是嗎?”


    “你不擔心我隻要你的人,到手後拍拍屁股就走?”他想吼她,別這樣對覬覦她的男人說話!如此曖昧言語隻會讓男人變得更像野獸。


    “安先生,不曉得為什麽,我對你有種莫名的信心。如果你要我,那一定是你的心克製不住,我知道你不是那種隻要性就能滿足的男人。”


    安東震撼,她竟看穿了他,而且說的分毫不差。


    他久久發不出聲,說不了話,最後,隻能語氣掙紮的說:“……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麽事,都不會改變……”


    “你有未婚妻的事實。”方安淇溫溫地替他說完。“安先生,如果你有辦法讓我心甘情願跟你做愛,那表示不隻我的手喜歡你的手,連我的身體都喜歡你的身體。這樣很好。如果我們做愛,那就隻是兩個互相吸引的人一起追求快樂,它不會變成責任、牽絆,不會對你的生活造成任何威脅。”


    “方安淇,我不懂你……”


    “我懂就好,我知道我的手不會隨便喜歡上別人的手。”她笑咪咪的回答。


    安東真的不懂,她用“我的手”、“我的身體”拆解彌漫在他們之間的曖昧,仿佛這樣說,他們之間就不會有任何重擔存在。


    可女人要的,不就是男人的承諾、守護?


    然而她卻像是單純隻要貪圖享樂,不愛束縛。


    她那雙大眼睛,明明清澄透亮又純淨……


    他陪著她,握緊她的手,這一路沒再說話,兩人默默走了半個多小時的路,直到她住處門口。


    “十六號晚上七點,我過來找你。”他終於放開她的手。


    “好。”方安鴻雁打開門,走進套房,“晚安,路上小心。”她輕聲叮嚀。


    兩個人對望,她站在屋子裏,安東站在門外頭。


    “方安淇,我真不懂為什麽,我今天才第一次見你,我們相處沒超過四小時,我卻覺得……”


    “覺得我們好像認識很久了、久到可以牽手,久到你想親吻我,是嗎?”


    安東眨著困惑的眼,無法明白為什麽在她麵前自己變成透明人?她可以正確無誤的看穿他的想法,接他想說的話?


    “其實,我跟安先生有同樣的感覺,但我也不懂為什麽。”她嘴角微揚,有抹溫柔與困惑。


    安東伸手摸了她的臉頰,拇指在她粉嫩的臉頰上移動,戀上她的肌膚。


    “你一直都這樣嗎?想什麽就說什麽,毫不掩飾?”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說話,我想活得自由快樂。”她重申她的人生觀。


    “你真不在乎得罪人?”


    “我時常關在家裏,來往的朋友少,能被我得罪的人不多。而喜歡我、了解我的朋友,早就習慣我這個樣子。”她自我解嘲。


    “方安淇,你實在是個危險人物……”安東似笑非笑地說。


    “所以我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常出門危害社會大從。”她笑。


    安東也跟著笑,歎口氣,拿她沒轍,也拿自己如雷鼓動狂跳的心沒轍。


    “進去,把門鎖好,我不能吻你,一切都太快了。下次見麵,如果我對你還是一樣瘋狂……你會讓我吻你,對吧?”


    他沒等她的回答便轉身走了,步伐之快,仿佛在逃避猛獸。


    方安鴻雁關門上鎖,隨即靠在厚重門板上,捂著心口,深深地呼吸。


    ****


    安東好似一匹優雅的豹,雙眼閃著獸的精光,俐落體態中蓄蘊了無限的爆發力。他身穿黑衣黑褲,經過一列列長櫃,外頭漆黑的夜與建築物內明亮的光,形成強烈對比。


    偌大的空間,寂靜無聲,隻有皮鞋踩地的穩定聲響,在明亮大理石上規律的一起一落。


    終於,他在一小格櫃位前停下,打開櫃門,一座白玉罈安放放在櫃子裏,罈上的刻名是“娃薇·尤命”。


    安東盯著白玉罈,渴求能平靜躁動的心房,他變得不像自己。


    “娃薇”象征太陽,是他母親的名字,“尤命”是他外祖父的名。他是尤命頭目的孫子,原是在高山上奔跑、歌唱長大的孩子。


    當時的他自由快樂,他喜歡風、喜歡雲,認識守護月亮的星星,他的世界單純而美好……如同方安淇那樣。


    族人們愛他,接納他,外祖父會帶他到深山教他布陷阱,獵鳥、獵山豬。


    在那裏,他的名字是“希藍·尤命”,尤命期許他能成為勤勞、照顧家族、勇敢堅毅的男人。


    尤命雖是他的外祖父,卻是他心中的父親。


    安東閉上眼,回憶起他跟母親在高山竹林裏嬉玩、他們在芋頭田采收,他們到樹林裏,尤命教他布陷阱抓到飛鳥的畫麵。


    他仿佛又聞到山林獨特的氣息,花草、陽光、濕氣、腐敗枝葉……全攪和在空氣裏。


    那些已經遙遠且逐漸模糊的過去,是他生活在這座用水泥砌起滿滿高樓的都市叢林裏唯一的安慰。


    他母親娃薇不慎落湖意外死亡後,尤命傷心過度腦中風,拖了半個月也離開人世。才十歲的他,被送進山腳下的育幼院。


    十三歲那年,安德仁找來育幼院,帶他驗dna、確認血緣關係後,讓他入安家戶口。


    因為安德仁與元配的唯一兒子安育昂,吸食毒品過量死亡,膝下無子息又家大業大的安德仁,不得不找他這個山林裏的“雜種”孩子,繼承家業,好對父親——遠盛集團創辦人安浩慶有個交代。


    安浩慶高齡八十七,身體算是健朗,握著遠盛集團大半的經營權。


    當年他答應離開台東來到台北安家,沒人知道他圖的根本不是安家的龐大家業。


    他要的很簡單,就是親手讓安德仁垮台、一無所有,為他的母親娃薇複仇!


    當年安德仁強暴母親,母親是虔敬的基督徒,於是選擇生下他。


    他的存在,是母親的痛,也是愛。


    母親常盯著他,忽然流淚,喃喃說:你有他的嘴唇、他的耳朵……


    哭著哭著,又會忽然地笑,摸摸他的深邃眼睛、高挺鼻梁、飽滿額頭說:“但你有我的眼睛、鼻子、額頭啊,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寶貝!”


    然後母親會緊緊抱他,唱詩歌,感謝上帝。


    他不相信有上帝,如果上帝存在,怎麽能把他母親、外祖父帶走?他們用最大的愛包容他的存在、無條件的愛他……


    如果有上帝,那麽它一點都不慈悲,他永不原諒它的殘酷。


    外祖父在他懂事的時候,把所有事都告訴他,要他給母親時間,因為他八歲之前,母親隻會遠遠地看他,她的眼神有遲疑、有憤恨,有掙紮的愛。


    原來母親曾在台東市區的度假飯店工作,那年遠盛集團總部辦三天兩夜的台東員工旅遊,安德仁也來了。


    他一眼看上當時做housekeeping的母親,入住飯店的第二晚,他打電話說需要補充房間備品,她送備品進房,遂成了進入狼口的羊。


    事後,安德仁丟了一大疊鈔票給她,飯店經理也收了他一大筆錢,要她辭職走人,別聲張鬧事。


    母親含淚回到山上部落才發現懷孕了,打電話給安德仁,他卻匯一筆錢給她要她自行處理,不要把孩子生下來。


    他還說,他不要雜種孩子,要她認清事實,別以為生下孩子,今後就能要脅他吃香喝辣的。


    信仰虔敬的母親不願墮胎,她本是打算生下孩子再交給安德仁,沒想到他竟不要親生兒,還罵孩子是雜種。


    尤命隻有母親一個孩子,他要她把孩子生下,說每個孩子都是上帝的恩典,他很高興,能有個孫子疼。


    因為尤命,他“希藍·尤命”得以苟活在這世上……


    安東悲涼的想著那些在他心頭生根的醜陋事實。


    閉著眼,他眼眶泛紅。八歲那年,他母親的心境、行為突然轉變了,不再遠遠地看他,而是深深地愛他。她開始帶著他,不管她去哪兒,他也一定在哪兒。


    他們常去林子布陷阱,時節到了便去芋頭田、山蘇菜圃收割,母親教他辨識可以吃的野菜、野菇,他們終於像正常母子相親相愛。


    母親在他十歲時發生意外,他跟她,僅僅做了兩年正常的母子,他的快樂童年如煙飛逝,甚至連最愛他的外祖父都拋下了他。


    安東閉眼流下兩行淚,雙手握拳,站在娃薇·尤命的骨灰櫃位前,好半晌後,才鬆手睜開眼,觸摸冰冷的白玉罈,對母親說:“請給我力量,我一定要為你複仇!我不該喜歡上方安淇,給我力量,讓我不要喜歡她。”


    他在原地又站了片刻,關上櫃門,轉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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