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結束,室內又恢複了一片安靜,但坐在案桌邊的人卻依舊沒動。


    時值斯坦星的春季,掌管綠植的神官們早已讓宮中開遍了茂盛的綠植,有風從窗口吹拂進來,窗畔的貝殼風鈴搖了搖,發出清脆悅耳的音響,但陸星妄的耳畔回響的卻還是那軟言軟語的話,而簡昧的聲音好似比清風更怡人,吹散太多人心中盤踞的太多憂愁,他不自覺地鬆了神色。


    “殿下”


    門口傳來侍從的聲音。


    陸星妄回神,將信息麵板關掉,看向侍女阿若:“進來。”


    侍女早早便在殿門口等候,進來後行禮才說:“今天是每個月的祭神日,主殿那邊剛剛已經派人來詢問您要不要過去。”


    斯坦星是受神明庇佑的國度,每個人都是神的信徒,而祭神日更是一個月一次的大日子,尋常百姓隻能在家中拜神像,擁有神力的貴族們可去教堂祈禱供奉,斯坦星的皇室一脈則是可以進入神殿中虔誠祈禱祭拜,以求神佑蒼生。


    陸星妄:“去。”


    阿若麵露擔憂:“殿下的身體還沒完全調理好,而神殿又路途遙遠,如果中途出了什麽意外就不好了,到時候如果讓陛下看見了,也會……”


    未盡之言她就說不出口了。


    當然就算她不說,陸星妄也是猜得到了,不過就是怕他父親看到這個曾經引以為傲的兒子如今有多麽廢,更加放棄他嗎?


    陸星妄淡聲:“如果我不去父皇就不會知道嗎?”


    阿若:“這……”


    “等身子調理好?”陸星妄坐在桌案邊,臉龐英俊的一麵如玉如磋,而另一麵的紅色斑痕延綿可怖,勾唇笑:“用我剩餘的三年來調理嗎?”


    阿若心中一沉,有些疼痛:“殿下別這麽說。”


    陸星妄的臉上看不出情緒,聲音沉定:“事實而已。”


    阿若並不了解,也不能想象一個剛滿14歲的孩子要經曆多少的疼痛才能這般坦然地麵對死亡,如何忍耐每日毒發生不如死的折磨還能如此平靜,反正,她是從來都沒有見過陸星妄失態崩潰的模樣的,殿下自幼便十分要強,萬事從不願意示弱於人,但越是如此她反而越是擔憂,人如果一直壓抑著自己,總有一天會垮的。


    但她什麽都沒法做,她的身份甚至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法說出口,隻能走過來:“殿下今天要穿的衣服我昨天給您慰貼過了,就放在在後頭的衣帽間。”


    “嗯。”陸星妄對於這個一直照顧自己的乳母還是很尊重的:“多謝。”


    阿若笑了笑:“我來幫殿下把桌子收拾了,您先去吧。”


    陸星妄點點頭起身,阿若的目光則是落在桌麵的一些草稿紙上,那都是陸星妄得了空看網課學數學時留下的一些手書,此刻被隨意地放著,像是不要的廢紙一般,而事實上陸星妄原本也的確是準備丟掉以後不會再用的。


    阿若順口問了一句:“這些要幫殿下扔掉嗎?”


    陸星妄的步伐一頓,他回頭看著桌麵上的紙張,到嘴邊的話居然怎麽都沒能說出口,腦海中浮現的是簡昧那一連串的信息和有些笨拙認真的聲音,說不上是心軟還是動容,少年站在原地片刻,終於還是別過臉:“留著。”


    阿若感覺有些怪異,但還是應著:“是。”


    ……


    斯坦星-伽若山


    伽若山被譽為眾神山,山上常年神光普照,周圍百裏綠植茂盛,奇珍異獸數不勝數,如此的寶地也是眾神殿所在,被用來供奉斯坦星的神明們久盛不衰,今日的祭神日,皇室出行聲勢浩大,天空中潔白羽翼的象征著帝王標識的金色飛鳥拉著蓬車飛駛而過,在空中留下代表力量的雲痕。


    離神殿近了金馬需要降落,眾人步行而上以示尊重。


    為首的儀仗停了,從中下來一位穿著金白華服的男人,他的錦袍以白色為主調,肩膀掛著金色的流蘇繡著祥雲,麵容威儀姿態莊重,在他的後麵幾匹乳白色的天馬也降落,從中下來幾個身影,穿著白色騎裝的皇子們走上前規矩半膝著地行禮:“見過父皇。”


    皇帝的目光落在孩子們的身上:“免禮。”


    三個孩子起身,他們的年齡實際上相差並不大,就連最大的太子今年也不過17出頭,最小的兒子今年剛滿14,而在這群人中,皇帝的視線不自覺在陸星妄的身上停留更久,盡管這是他最小的孩子,但無論是在哪裏,陸星妄直直地單膝跪在那裏,挺直的脊梁,堅毅有如雪山一般的氣度,就讓人第一眼會落在他的身上。


    “星妄。”皇帝啟唇:“身子還還好嗎?”


    陸星妄頭微抬,又很快垂眸:“已經好多了。”


    皇帝點頭:“那就好。”


    一旁的太子像是恨不得處處找存在感,陸威別過臉說:“今日的山上風大,三弟如今身上還中了毒,就連神官囑咐說要好好休養休養,你可得小心別著涼了,要不要我讓人給你拿件披風來?”


    就像是生怕皇帝不知道陸星妄現在身體狀況有多糟糕一般,也像是怕所有人不知道這個好大哥有多照顧弟弟一樣,隻有當事人才知道彼此存的什麽心。


    陸星妄抬頭看向陸威,剛好對上那人得意的神色,淡聲:“昔日先祖楊王為蒼生,光著腳穿著薄衣衫登伽若山,三步一跪,滴水不沾,赤誠之心感動眾神為斯坦星降下福澤,就算當年先祖楊王條件那樣困苦都能克服,我怎麽敢在神明麵前披衣登山?”


    一番話讓陸威臉色鐵青。


    他本意是想讓陸星妄難看,誰知道陸星妄三言兩語撥開,不但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又用當年楊王壓自己,這不是在暗示自己矯揉造作,對神明不敬嗎?


    果然,皇帝有些不認同地看向他:“星妄說得對,我們斯坦星能有今日,不可忘記先祖的精神和教誨,對神明就是要有這樣敬畏和虔誠的心。”


    太子的冷汗都要下來了:“是,兒子知道錯了。”


    站在旁側的皇後看到自己的兒子被責罰,心中又心疼又無奈,帶著些怨恨地看了一眼陸星妄,她連忙上前抬笑打圓場:“陛下,該登山了,我看著時間不早了,要是一會再錯過了祭拜的時間就不好了。”


    皇帝點了點頭:“走吧。”


    一群人安靜地上山,控製自然綠植的神官會在前麵開路,讓枝椏藤蔓繞開,能與野□□流的神官則是讓大型猛禽避道而行,身披神服的眾人穿過小道終於來到了山頂,在那佇立著一座高聳巍峨的神殿,這就是當年神降下神跡之處。


    從裏麵走出來穿著黑色袍子的祭司:“尊貴的皇帝陛下,歡迎您來。”


    皇帝合起掌心回禮。


    有人從裏麵端著皙白透明的珠子出來,這是用來淨化人周身能量所用的清靜珠,在祭拜神明之前都要用來洗淨一身的負能量磁場,用平靜祥和的心祭拜神明。


    皇帝第一個上前,將掌心放上去,珠子便亮起了盛黃的光芒,轉悠一圈才暗下,祭司衝著他鞠躬:“您請進。”


    接下來是其他人。


    皇後是淡紫色,太子是豔紅色,二皇子是水藍色,一派人都走過後,神官將清靜珠端到陸星妄的麵前,舉起:“三殿下請用。”


    陸星妄抬起手放置於上,水晶珠子有些冰涼,在他的手底下沒有任何的動靜,也沒有光芒亮起,安靜得仿佛像個死物。


    眾人也注意到這邊,紛紛回過頭來。


    神官遲疑片刻,這才解釋說:“殿下沒了神力,清靜珠檢測不到能量,所以沒法正常運作。”


    陸星妄的眸子微動,緩緩將手半蜷收回來。


    皇後離得比較近,聽得最真切,她本就對陸星妄懷恨在心,此刻抓住這樣好的機會當即心裏暗喜,但麵上卻不顯,隻是作擔憂狀:“神官大人,我們星妄前不久突遭變故,用了洗髓丹後神力的確沒了,不能用清靜珠的話還能有別的辦法嗎?”


    神官將珠子收回:“回皇後娘娘的話,清靜珠是世間最純淨,吸收暗能量最好的寶物了。”


    二皇子陸新詞天性單純:“那三弟怎麽拜神?”


    “這……”神官也很為難:“如果不洗盡能量場的話,恐怕會對神明不敬。”


    眾人聽完後神情各異,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皇帝。


    皇帝站在神殿的門前,眾人看著他,他卻安靜地看著陸星妄,這是一個令人心思猜不透的帝王,看著這個幾乎等同於廢了的兒子麵前,目光深沉凝重,並未第一時間開口。


    倒是皇後輕輕說了一句:“陛下,拜神的吉時快到了。”


    皇帝並不看她,而是繼續看著眼前的孩子。


    陸星妄站在神官的麵前,有些淩冽的山風吹拂過少年的衣擺,事情發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陸星妄活脫脫瘦了一大圈,母親驟然離世,神力一夕之間全無,回執的人來稟報說,三皇子的寢殿也一直都很安靜,神官說毒發很痛苦,常人一般忍耐不住,可以適當為他開一些止痛麻痹用的藥水,但治愈神殿從來沒有接到過一筆申請藥水的召令。


    太子有些惋惜地說:“三弟好不容易來了一趟,沒想到卻……”


    山上的風很大,少年衣著單薄地站在原地,從剛才起他就沒有說一句話,平靜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打量和幸災樂禍的話語,有一瞬間,那黝黑沉靜的目光好似和皇帝的如出一轍。


    接著


    像是注意到了皇帝的目光,他上前一步,站定在神殿前,直直地跪下,沒有絲毫的猶豫。


    皇帝的目光微動。


    陸星妄沉聲:“沒有洗淨能量的人不能進殿叨擾神明,兒臣就在外麵誠心禱告以示赤城之心,父親和哥哥們快進去吧,不要耽誤了時候。”


    一番話得體有度,令人歎服。


    太子的臉色變了變,皇帝的眼底劃過一抹讚賞,沉聲點頭:“也好。”


    皇後最是了解皇帝的為人,看到這一幕心中又升騰起了火氣,陸星妄真不愧是蘭貴妃那個小蹄子養出來的好兒子,就算沒了神力也能處處壓她們一頭,好在也就隻有幾年好活了,不然真是陸威登基路上最大的絆腳石。


    ……


    一行人進去後,外麵隻餘下守衛的士兵,以及在殿門前看守的神官。


    他們久居於山上,鮮少有外界的消息,此刻看到陸星妄的模樣都有些疑惑和驚奇,要知道這位殿下每次來拜神,清靜珠上亮的可都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金光,就連當今皇帝都隻是橙色而已啊!


    可就是這樣的一位天之驕子,此刻卻孤身一人跪在殿外,他的臉色異常的蒼白,寒氣加重了體內毒素的發作,有冷汗從清冷的臉頰滑落,即使如此境地,他依舊跪得筆直,絲毫沒有彎了脊梁。


    周圍的目光或者憐憫或是奚落地落下,像是無形的利刃。


    明明站著那麽多的人,但他跪在那裏,天地間卻仿佛隻有那一個人一般,孤獨而寂寥,或許他在等神的救贖,又沒等。


    傍晚


    拜神結束,一行人回到宮中。


    這永遠是最為宮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拜神時誰獲得了神的祝福,哪個皇子被陛下表揚了都是議論點:


    “聽說太子這次得到神的庇佑,神力都增漲了呢。”


    “看來太子殿下果然是天選之子,可堪重任的人呀。”


    “可不是嗎,二皇子好像也增漲了不少神力。”


    “我偷偷跟你說啊,三殿下這次連殿門都沒進去……”


    一行人碎嘴說著話,後麵傳來了厲聲:“你們在幹什麽?”


    阿若麵色如寒霜:“陛下嚴格禁止在宮中議論神殿,我看你們是不想活了嗎?”


    雖然明令禁止,但大多數的人私下都會議論,可是如今卻不小心地撞到槍口上,幾個小宮女們慌了神,連忙求饒:“姑娘,我們錯了,再也不敢了。”


    阿若瞪了她們一眼:“下次如果再敢,尤其是在殿下麵前,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


    宮女們連忙應著。


    阿若這才放過她們,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大殿門,從回來後,殿下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裏,他自幼便是如此,心情不好或者鑽牛角尖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在殿內不眠不休地待著,沒有誰能進去,以前貴妃在的時候還能勸勸,現在就連娘娘都走了,這個孩子就更隻能一個人熬著了。


    ……


    殿內,一片灰暗。


    燈是關著的,穿著黑色錦衣的少年坐在桌案邊,地上是被打碎的藥,他的唇邊有血的痕跡卻被很快地擦掉,似乎並不將毒素當回事,一天的舟車勞頓,加上下午的久跪,他半躺在椅子上,眼睛微微地眯起休憩,蒼白的臉泛著點病色的紅,是發燒的前兆。


    “叮”


    有消息聲音在此刻響起。


    這是特關的消息,蘭貴妃離世後,隻有一個人能給他發消息。


    閉著眼睛的人慢慢睜開,陸星妄向來喜歡獨處,不喜被打擾,但此刻聽到消息聲並沒有多大的反感,他點開消息,看到簡昧的問安:“晚上好。”


    陸星妄沒多大的反應。


    簡昧倒是很激動,他神神秘秘地說:“我今天出去玩了,你猜我去哪裏了?”


    陸星妄不感興趣,但或許是想轉移轉移注意力,他破天荒地問:【哪裏】


    “我去廟裏了。”簡昧喜滋滋的:“去求神拜佛去了。”


    這麽巧。


    陸星妄的體內毒素發作的疼痛刻骨一般,他的指尖泛白,但打字的話卻依舊平靜:【是嗎,恭喜。】


    這世間太多的人都可以求得神的庇佑,唯獨他不行。


    或許他就是被神拋棄的人吧,想來也是,他不一直是被拋下的那個人嗎,不管是母親也好,曾經擁有的神力也罷,自己也隻是個笑話而已。


    簡昧回複他的語氣歡快,帶著點獻寶一般:“你猜猜我求什麽了?”


    陸星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淡漠詢問:【什麽】


    “我幫你求了平安符,希望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簡昧甚至還有點惋惜:“本來還有個心想事成的平安符的,可惜我們不在一起,就沒法送給你啦。”


    陸星妄眼底的笑漸漸消失,他看著屏幕上的字,那一瞬,心思升騰起一抹異樣的感覺,臉上的表情自己都沒發覺地認真起來:【你替我求?】


    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他們明明非親非故,甚至不認識。


    簡昧應著:“對啊對啊,我媽媽說那間寺廟很靈的呢”


    【聆聽你祈禱的,就是你的神不是我的】陸星妄不知道在諷刺他還是諷刺自己:【而且我的禱告是不會靈驗的】


    另一頭頓了頓,像是沒理解陸星妄為什麽會忽然這樣說。


    隔了一會,就在陸星妄以為他不會回的時候,簡昧卻又像小蝸牛一樣冒出頭來:“那要不然我把我的神借給你一會?”


    “看來你運氣不好呀,我媽媽總說我這張嘴靈驗得很,拜佛求神的一把好手。”簡昧總是很活寶,但說的話又總是如同他的聲音一般溫柔:“如果你不靈驗的話,那我下次拜神就替你禱告好了。”


    信息光屏在黑暗的房間發著黯淡的光,陸星妄躺在案邊,信息的聲音不住地響起,簡昧的話有些憨厚泛著傻氣,體內毒素的發作原本讓他疼痛萬分,但痛苦好似在此刻真的有減退許多,半眯著眼看著信息麵板的字,有一瞬間,他居然覺得,在這個混沌世界發著光的,屬於他的神不在寺廟,而在他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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