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起床起得特別早,於是提早出現在她的病房裏。


    她的睡相很糟糕,大大的棉被被卷成一團,她的手腳橫跨在被子上,把被子當成娃娃抱,此時枕頭掉在地上,拖鞋像擲杯,東一隻、西一隻。


    空調在她頭頂上方,設定的溫度雖是二十五度,但在清晨,仍然有些冷。


    他把長莖玫瑰插進瓶子,將空調溫度調高,再撿起枕頭、拖鞋歸位,本來想把她懷裏的棉被拉出來,替她蓋好,但看見臉貼在棉被上,連睡覺也在笑的甜美臉龐……他不自覺拉起嘴角,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蓋在她身上。


    坐進沙發裏,他從公事包裏拿出幾份文件。


    公司尚未開張,但美國公司有許多事仍然急需要他處理,辦公室還在裝潢,他帶回來的那批老將,開始在招考新員工,部署進軍新市場該做的準備事項,而綺綺……催著他去辦理結婚登記。


    她的催促理所當然,他允諾過她結婚,隻是現在……有了放不下的人,讓他對自己的承諾猶豫。


    不想,暫時不願意去想。他搖搖頭,專注起精神,應付手上的公文。


    凝望著阿憶的臉,薑穗青看傻了眼。


    他有雙濃眉,那眉毛每次碰到不如意的事,就會聚在一起,向人招搖,她不喜歡招搖的眉毛,比較喜歡他的笑,他笑起來的時候,她會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愉快得像要飛上天。


    她喜歡他的自信自若,仿佛就算天掉下來,他一隻手臂就可以撐起,仿佛天底下的事,都為難不了他半分。


    他的額頭有條皺紋呢,但那個紋路並不影響他的帥氣英挺,他修長的手指頭在公文上輕敲。


    碰到問題了嗎?可惜,她是薑穗青不是薑穗勍,如果穗勍在,肯定就能幫他的忙。


    她就在晨光中看著專心的他,什麽話都不說、什麽事都不做,光是這樣看著,就覺得幸福備至。他的身材很好呢,雖然隔著襯衫,也可以隱約看見裏麵的肌肉,她想像起他運動時汗水滑過胸膛的“景色”。


    “醒了?”他再專心,還是會受那兩道灼熱眼光的影響,對上她的目光,他淺淺一笑。


    她猛然回神,發覺自己看人家的眼光,色得很那個,呃……丟臉。


    “我……等我三分鍾,我去刷牙洗臉。”


    薑穗青跳下床,發現他蓋在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同時,也發現自己嘴邊流下的兩行口水。天呐、天呐、天呐,費洛蒙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跑出來添亂!她飛快衝進浴室。


    她說話不算話,說三分鍾刷牙洗臉,卻連頭發和澡都洗了,然後繼續很丟臉地發現,她沒帶換洗的衣服進浴室……天要亡她。


    卡在浴室裏很久,她捶頭敲腦、跺腳歎氣,如果丟一次臉要花一百萬,那麽今天早上的丟臉次數,足夠讓她從千金大小姐變成窮光蛋。


    敲門聲出現,她悄悄打開一個縫,從那裏,某個體貼男人體貼地塞進一套幹淨衣服。


    待她走出浴室時,不知道是因為水溫太高還是太害羞,整張臉紅撲撲的。她無法正眼望他,垂著頭,一小步、一小步、一小步……挪到病床邊,然後用最快的速度跳上床,拉起棉被把自己裹緊。


    “怎麽了?”他笑問。


    “我……我不是故意忘記帶衣服進去。”


    “我知道,你沒有勾引我的意思。”他替她解圍。


    勾引?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是太反對,隻不過,她怎麽知道……知道怎麽做成功機率比較大。


    “女生不穿衣服就可以勾引男人嗎?”話問出口,她齜牙咧嘴,開始痛恨自己。這種話……這種話偷偷想就好,幹麽說出口啊!


    他笑了,因為她的表情,也因為她的問題。


    於是,他態度正經地提出自己的見解。“沒錯,女生不穿衣服的畫麵,的確可以讓男人心猿意馬。”


    他的正經讓她快要腦溢血,啊……救命……她怎麽會開啟這個話題?


    見她不語,兩隻手死命扭絞著被子,他決定讓她多害羞幾下。


    “當然,如果效果想要更好,可以試試檸檬馬鞭草的沐浴乳。曾經有人告訴過我,那是戀愛的味道。”


    “檸檬馬鞭草……”她歪了頭,認真想。


    本來,他要她臉紅的,沒想到她聽見這個詞,傻了。


    他走到床邊,拉拉枕頭,靠坐著,也讓她靠進自己的胸口,輕聲問:“知道那個味道嗎?”


    薑穗青點頭、停頓,遲疑半晌之後,又搖頭。


    “我不知道,那個香味很好嗎?”


    “想不想試試?”


    “如果有的話。”


    “你會有的。”說完,打手機要秘書幫他準備,掛掉電話,他說:“明天。”


    “你的秘書一定很閑,連這種事都要做。”


    “秘書本來就是服務上司的。”


    “秘書服務的是公事,沒道理連私事也要人家幫忙。”


    “你當總經理的時候,從來沒讓秘書幫你買過咖啡?”


    “我當然……”她歎氣,怎麽可以為著沒記憶的事,和人家嗆聲!“我想,我應該沒有。”


    “那你的秘書一定很閑。”


    “才不,他忙死了,他有個笨上司,他得負責幫我收拾爛攤子。”


    “你記得過去的事?”他反問。


    她頓了一下之後,搖頭說:“穗勍說的,他說我欠汪秘書很大的人情,如果他來探病,我要給人家好臉色。”


    “你給他壞臉色瞧嗎?”


    “也不是,我隻是不大喜歡和他說話。”


    “為什麽?”


    “他覺得自己很厲害。”她可以被穗勍看扁,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扁她。


    “然後呢?”


    “他很愛自己做決定。”


    “決定什麽?”


    “很多啊,決定我要吃什麽、喝什麽,決定我不可以看哪一台電視,說那個會讓人的腦袋變壞;決定我要早點睡,中午要休息足兩個鍾頭,身體才會健康……”


    說完一大串後,她用力歎氣,兩手擠壓自己的臉蛋。“最重要的是,他決定的每件事,都是為我好。”


    “聽起來,他和穗勍很像。”


    “對啊,可是我有一個天才弟弟已經夠了,不需要多一個人來管我。”


    “下次,要不要我和他見個麵,幫你說話。”


    “不要!”她麵色一凜,連忙反對。


    “為什麽不要?”


    “他是穗勍派來的奸細,如果你見到他,他一定會跟穗勍告狀的,說我亂交朋友。”她緊張兮兮地盯著他,生怕他曝光。


    他笑了,在她耳邊笑得兩分無奈,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她的地下情人。


    “知道了,我不去見他,你別擔心。”


    她鬆口氣,繼續討論各自的秘書,比較他們的好用度,比較他們的能幹,比較哪一個比較像101忠狗。


    薑穗青說:“我覺得,他不像101忠狗,他比較想要把我訓練成101忠狗。”


    這句話讓他爆出大笑聲,之後,在每個深夜想起時,嘴角不禁勾出笑意。


    她終於認識他的萬事管秘書,而他也遇見專門在她屁股後麵收尾的厲害秘書。


    汪秘書到薑穗青病房的時候,她正在吃晚餐。


    通常會在這個時間出現的人是阿憶,因此她聽見敲門聲同時,心情大好,但發現來人是汪秘書時,她的笑容瞬間結凍。


    眼神黯然,他是厲害秘書,自然明白她的表情代表什麽。


    他暗戀她很多年,他的能力足以獨當一麵,卻始終沒想過要調離秘書職位,為的就是幫她、支持她,讓她日複一日依賴自己,他相信身邊沒有過其他男人的薑穗青,早晚會發現他對她的重要性。


    沒想到莫名其妙一場病,讓她徹底遺忘他。


    汪秘書坐到床邊,輕聲問:“你好一點沒有?”


    她的模樣像看到老師的小學生,別扭到不行。“我好多了。”


    推開餐盤,他的出現,讓她對晚餐失去胃口,肚子瞬間脹氣。


    “不吃了?”他推推眼鏡,看了眼動不到兩口的餐盒。


    “對,吃飽了。”


    “吃這麽少,對身體不好,你要不要再多吃幾口?”


    她直覺就要當起乖寶寶,點頭說好,但今天不曉得哪根筋不對,竟然起了青春期叛逆,也許是因為進來的人不是阿憶,讓她失望至極,也許是因為她不想再當忠狗101,於是她固執拒絕。


    “不要。”


    鏡片後麵的雙眼眨了眨。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不要”,以前不管他說什麽,她隻會回答“好啊”、“謝謝”、“沒問題”、“我知道了”……


    他望了她半晌,把餐盤拿到桌上,到浴室弄了幹淨毛巾出來,她別扭接下,擦完後,他又拿回浴室裏,清洗掛好。


    “你打算回公司上班嗎?”回公司,他的勝算較大,在那裏,她必須依賴他。


    汪秘書坐進沙發,視線對上她的。


    跟在她身邊五年,五年來,他喜歡上她的溫柔和缺乏主見,他很清楚,自我意識強、控製欲強的他,最需要的是沒有意見的女人,而且她美麗、可愛、家世優,對每個人都和善,這種女生宜家宜室,絕對會是個好妻子。


    “穗勍說我可以休息的。”她把穗勍的“聖旨”搬出來用。


    薑穗青看他。汪秘書是個好人,隻是有的好人不好相處,而且他和穗勍太像,她理所當然接受穗勍的安排與照顧,是從一出生就培養出來的習慣,可同樣的安排與照顧出自別的男人手上,她不見得能夠接受。


    “你不想再回公司?”


    “對。”她點頭,然後話題斷掉。


    汪秘書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她也不曉得該怎麽和他聊,兩人隻好繼續僵坐在同一個地方,尷尬。


    好半天,她才勉強擠出一句,“汪先生,我知道你工作忙,其實你不必常常來看我。”


    他眼神一閃,回道:“我喜歡來看你。”


    “為什麽?”


    “我想要追求你。”既然她不想進公司,那麽他得改變追求的策略和方式。


    聽見汪秘書語出追求,薑穗青瞬間感到頭皮發麻,全身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冒出頭。追求……肩膀一抖,下意識地,她撫撫雙臂,語帶哀求問:“可不可以……請你不要追求我?”


    她的口氣很卑微,沒有半點上司的味道。


    她的反應讓人很挫敗,他想過千百種被拒絕的情況,卻怎麽都想不出會被“哀求”不要追她。


    “為什麽不要?”他推推眼鏡問。


    “看見你,我會很緊張。”她兩隻手在胸前搓揉。


    “等我們多見幾次麵,更加熟悉之後,你就不會緊張了。”他推開她不算理由的理由。


    “可……可是……”她伸出手心給他看,口氣快要哭出來。


    “你看,我都出冷汗了。”


    他想也不想,握上她的手,以為這樣可以解決她手心冒汗的情況。


    沒想到她驚嚇過度,不隻出汗還顫抖了起來,偏偏又沒膽子把他的手甩開,她憋著、忍著,然後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滑,一顆一顆、一串一串。


    “可……可不可……請你不、不……不要……碰我……”


    她咬住下唇,沒被握住的左手緊捏著棉被一角。他不過是握她的手,她卻表現得好像他要吞了她。


    還能再更挫敗?她沒有凶他、沒有發脾氣,她語調溫柔,連要求他鬆手都柔軟得可以,但她的表情……他有那麽讓人恐懼嗎?


    吸氣。他懂了,貓再喜歡老鼠,老鼠都無法坦然麵對貓,她永遠隻會把他的喜歡當成“看見可口食物的興奮感”。


    鬆開手,他維持一貫的斯文。“我懂,我被拒絕了,對不?”


    “對、對不起,你是很好的人,穗勍說你幫我很多,穗勍說沒有你,我半天都沒辦法坐在總經理寶座上,可是……可是……”


    她想發好人卡?汪秘書苦笑。


    “沒關係,我知道了,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


    說完,他善意地拍拍她的肩膀,她原本已經暫緩抖動的肩膀又劇烈抖起,她的顫栗引起他深深歎息。男女之間,果然不能一廂情願。


    病房外,聽見薑穗青語帶哽咽、打算要衝進去的阿憶,在聽見汪秘書最後一句話時,迅速轉身快步往電梯方向走去,五十公尺後,轉換方向,與離開病房的汪秘書錯身而過。


    汪秘書不高,中等身材,戴著金框眼鏡,旁分的頭發,梳得又直又順,臉龐有點嚴肅,但看起來正直可靠,是那種可以給女人足夠安全感的男人。


    穗勍為她選擇這種男人?沒錯,他值得托付,絕對可以帶給穗青安穩的一生。


    走到病房前,轉身,看見汪秘書進入電梯,他才伸手握住門把。


    想起薑穗青拒絕人的方式,他忍不住發笑。那方式窩囊、蹩腳、殘障,但結局很成功,她達到目的,並且對方沒有受太大的傷,從此,誰能批評她笨?


    打開門,穗青抬眼,發現是阿憶,不是去而複返的汪秘書,她鬆口氣,癟癟的嘴角揚起笑意。


    “你今天遲到。”她偏過臉,斜眼望他。


    “對不起。”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


    他笑著坐到床邊,把帶來的餐盒送到她麵前。


    看見裏麵的櫻花蝦米糕,她雙眼發亮,快樂地猛拍手。“我開始相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怎麽啦?”


    “剛剛汪秘書來探病。”


    他很高興,她不打算瞞他這件事。“然後呢?”


    “看見他,我就吃不下,幸好沒吃掉晚餐,否則這麽好吃的櫻花蝦米糕,我要怎麽吞進去?”


    “為什麽吃不下,他長得讓人惡心嗎?”


    “中肯地說,他雖然沒有風流倜儻、英俊非凡,但是比毛毛蟲好很多。”


    比毛毛蟲好很多,這種批評算“中肯”?阿憶額頭冒出三條黑線。


    “既然如此,為什麽吃不下飯?”


    “因為……”她放下米糕,歎口氣。因為他是穗勍找來,安全、會照顧人的男人。


    “看你的表情,我大概長得和毛毛蟲差不多。”


    薑穗青噗哧一笑,回嘴,“哪有,你長得英俊瀟灑、卓爾不凡、鶴立雞群、豐神俊朗。”她所有的形容詞,都學自愛情小說。


    “既然如此,為什麽看見我,你連櫻花蝦米糕都吃不下?”


    “誰說我吃不下,這些根本不夠我吃。”她用湯匙挖出一大口,塞進嘴巴,他搶過湯匙也要挖,她把便當收到身後,拒絕分享。


    “這是兩人份的。”他“鄭重”申明,勾勾手指頭,要她把米糕拿出來。


    她臉上寫滿不甘願,可是想到下一餐的櫻花蝦米糕還得靠他供應,兩害相權取其輕,掙紮、掙紮、掙紮……最終還是把米糕端到身前。“你下次得記住,如果是兩個人要吃,你得準備四人份。”


    他被她的掙紮表情惹得大笑不已。“你胃口有這麽大?”


    “大得咧,我可不是普通的小女生。”


    “那最好,我很害怕那種在男生麵前,吃飯一顆一顆數粒,男生一轉頭,馬上把嘴巴塞滿滿的女性。”


    “你碰過那種女生嗎?”


    “有,在美國。朋友給我介紹一個大陸女孩子,我請她去吃西餐,那一餐要五十塊美金,那個時候,公司才草創,沒賺什麽錢,我忍痛點了兩份餐,然後……”


    “然後?”她對他的下文相當感興趣。


    “她隻吃兩口,當侍者把她的牛排撤下去的時候,我心痛胃痛腸痛,我的五髒六腑在掉眼淚。”


    “是不是那家餐廳食物不衛生?”


    “如果我能夠確定那個女生沒有得到b型肝炎,並且可以將那塊牛排,以及她連碰都沒碰的甜點給包起來外帶的話,那些痛會自動消失不見。”他無奈道。


    聽著,她咯咯笑起。


    “五十分鍾後,我和一個朋友約在平價牛排店討論公事,我遇見那個女生,她又點了一份牛排餐。”


    “也許她是名牌美女,一個晚上有許多男人等著和她約會,所以不敢一次吃太多。”


    “是嗎?對不起,她就坐在我後麵的座位,她拉著細嗓子告訴侍者,‘我的薯條要加大、飲料要加大,貝果請給我兩份。’當餐點送到的時候,她驚呼一聲,‘真好!我快餓死了。’”他模仿女生的嗓音說話。


    她噗哧,大笑出聲,幸好嘴巴裏的米糕已經吞下肚,不然阿憶的臉會黏滿可口美味的小蝦米。


    “我想,她一定很喜歡你。”薑穗青一麵拍著胸口,一麵說。


    “我想也是,兩天後,她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告訴她——等我為那塊隻被咬兩口的牛排哀悼完畢後,再說。”


    “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她下結論。


    “對,我不喜歡浪費食物的女人。”


    “那你一定很喜歡我嘍,我從來沒有浪費過你帶來的任何食物。”


    她說的純粹是玩笑話,但她的玩笑引來他的認真,他鄭重回答,“是的,我很喜歡你。”


    臉爆紅、湯匙舉在半空中,發呆的眼睛傻乎乎地望著他,憨傻的癡呆表情讓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笨蛋。


    “被點穴了嗎?”他好整以暇地舀一口米糕放進嘴裏,絲毫沒因為自己投下的炸彈而感到半分心虛。


    比被點穴還嚴重,她想,她心肌梗塞了。


    阿憶把湯匙遞到她麵前。“怎麽不吃?你想學那個女生嗎?來不及了,我已經看清你的真麵目。”


    他挖一口米糕放進她嘴裏,她乖乖含進去,咬兩下,含糊不清地說:“你不能喜歡我的。”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他放下湯匙,問。


    她低下頭,不曉得該怎麽對他解釋自己的話時,阿憶那個萬事管的秘書出現,送來一瓶檸檬馬鞭草沐浴乳。


    他將東西送到她麵前。


    她握著瓶子,手指細細撫過瓶身上麵的圖案,細細的眉毛相聚,沉吟不語。


    “我買錯了嗎?”萬事管秘書發覺她表情不對。


    薑穗青搖頭,抬眼,對他一笑。“沒有,我很喜歡,謝謝你。”


    萬事管秘書是男的,三十幾歲人吧,一看就覺得他脾氣溫和、個性nice,他的發線……說禿嘛,不至於,但的確有些後移,他膚質很好、平滑而光亮,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說話的時候,習慣挑眉,說話的口氣很有喜感。


    “薑小姐,我把手機號碼給你,以後你喜歡什麽東西就直接告訴我,我幫你帶來,不必透過我的老板,因為……相較起老板,我比較喜歡為美女服務。”


    他說得薑穗青想笑。原來是一副愛攬事的性子,難怪無論公事私事,阿憶都交到他手上。


    “喂,付薪水的人是我。”阿憶繃起臉,對他眯斜眼。


    他嘖嘖兩聲後說:“你不懂,身為美女有支使帥哥免付費的權利嗎?”


    “你是帥哥?要不要送你一麵鏡子。”


    “老板想給員工福利?當然好,但如果折合成現金,屬下會更開心。”


    “現金?你想得美。”


    “沒現金也關係啦,反正全世界都曉得我的老板既摳門又小氣。”


    “我小氣?行,你提辭呈過來,我馬上給你寫推薦信。”


    兩人一來一往頂起嘴,薑穗青嗬嗬笑不停。萬事管秘書沒拿阿憶當老板看,阿憶也沒拿他當員工看,這樣的互動很輕鬆。


    萬事管秘書離開後,她有感而發,“你們的感情很好。”


    “我們是大學同學。後來在國外碰上,他就一直跟我到現在。”


    “同學?他看起來比你大很多。”


    “好得很,就是這句話,下次他來的時候,你當麵告訴他。你都不曉得他有多自戀,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帥哥,嚇得辦公室的妹妹到處躲……”他背後批人,嘴巴惡毒得很。


    “你和每個員工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


    “差不多,但他更沒大沒小一些。”


    “在你們公司上班,一定很愉快。”


    “對,我不是個嚴肅的老板,想跳槽嗎?我的大門隨時隨地為你展開。”


    “我敢跳槽的話,穗勍第一個不饒我。”


    “他會怎麽做?”


    “他會到你麵前汙蔑我的工作能力……雖然不必經過汙蔑就不是普通爛了,但經過他的嘴巴形容下去,你會掏錢請我別去你的公司上班。”


    “有這麽厲害。”


    “比我講得更厲害。告訴你哦,有一季公司的業績成長百分之十八,開會時,各部經理高興得拍手叫好,你知道他在我耳邊怎麽說的?”


    “怎麽說?”


    “他說其實業績成長了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二跑到哪裏去了?”


    “沒錯,我就是這麽問他的。他笑得很邪惡,嘴角從這邊拉到這邊,眼尾向上調高十五度。”她用手指拉開自己的嘴眼。“他說:‘那個百分之二是被你拉下來的。’”


    薑穗青說完,阿憶爆出大笑。穗勍這個惡毒家夥,他真該去會會他。


    偌大的辦公室,隻有一組待客的牛皮沙發和辦公桌椅,其他的全是櫃子,裝潢簡單大氣,一幅夏卡爾的名畫掛在牆上,臨窗處有一整排的陽光黃金葛,妝點出綠意。


    莊帛宣坐在沙發裏,靜靜看著牆上的畫。那是穗青的最愛,可見穗勍這家夥隻是嘴巴壞,對姐姐,終究是好的。


    他等了近半個小時,因為沒有事先預約,碰上穗勍正在開會,他不介意等待,因為……有些事、有些心情,他需要一點時間沉澱。


    桌上的咖啡涼了,他拿起來,抿一口,有些苦澀。穗勍的秘書煮咖啡的技術還需要再加強,不過……誰像他那麽幸運,有個萬事管秘書。


    想到他的魏秘書、聯想到穗青,那家夥似乎嗅到他和穗青之間的特殊,竟然刻意找借口去探望穗青,一次兩次三次,頻率多到讓人懷疑,昨天忍不住了,逮著他到無人的樓梯間,質問:“老實招吧,你和穗青小姐有什麽關係?”


    他沒說,魏秘書逼不出個所以然,隻能語重心長又道:“不管你打算怎麽做,都要小心,關小姐……不太能受刺激。”


    他明白,越接近預產期,綺綺就越容易恐慌焦慮,一點小事,都能讓她徹夜難眠。


    之後,魏秘書又補上一句,“不過,我真的很喜歡穗青小姐。”


    穗青,誰能夠不喜歡她?


    門自外頭向裏打開,薑穗勍走進辦公室,看見訪客竟然是他,臭臉立即擺上。


    早就風聞他回國之事,卻沒料想到他會找上門。沉沉吸氣,薑穗勍咬緊牙。


    訓練有素的秘書敲兩下門,送上兩杯新咖啡,旋即退下。


    “看來,我不受歡迎。”


    薑穗勍沉默。他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半晌,他吸口氣問:“回國了?”


    “對,已經回來兩個星期。”


    “走的時候沒打聲招呼,為什麽回來,還特地上門?”這話,是質詢。


    莊帛宣從皮包裏掏出一張一千萬支票,推到他麵前。


    “什麽意思?”薑穗勍定眼望著他。


    “這筆錢,麻煩幫我轉交給薑伯父。”他打聽過,知道薑伯父和薑伯母搬到英國定居,公司全交由穗勍打理。


    “我父親並沒有要你還錢的意思。”


    “當初我拿走這筆錢時,就說清楚,等我再度踏上台灣這塊土地,必定將錢還清。”他不願教人看低,當年,他收錢、離去,為的是賭一口氣,而今他成功了,當然要將那口氣吐盡。


    薑穗勍眉頭微蹙。他對父親說過這樣的話?他還以為這筆錢是用來買斷他和他們家的關係……算了,回頭再向父親求證。


    將支票收下,他淡淡地下了逐客令,“還有其他事嗎?”


    “有,我考慮和貴公司合作,發行一款新遊戲。”


    “對不起,我並沒有考量跨足電玩業的計劃。”


    穗勍說謊,寰宇企業生產的是電腦,前幾年開始生產手機,因為現在的手機功能越來越多,他們必須開始和許多電玩廠商接洽。


    “你有的,不然你不會在半年前,向國外的電玩廠商釋出善意。”


    他連這個都曉得?看來這些年他在國外混得比想像中好。


    “好吧,我更正自己的話,我是有考慮跨足電玩業,但絕不考慮和你合作。”


    薑穗勍的話讓他暗暗地握緊拳頭。看來他和薑伯父的看法一致、態度一致、立場一致。在他們眼中,他的身份成了他傷害穗青的“必定原因”。


    吞下口水,他不讓自己有被激怒的空間。


    “在商言商,如果你要找頂尖、最好的合作對象,除了我,你不會有其他的選擇。”他篤定而自信,這些年的經曆讓他學會看重自己。


    莊帛宣說的,每句都該死的正確,但很可惜……說他任性也好、說他不成熟也罷,他就是不想“在商言商”。


    “很抱歉,在我的眼中,你還不夠頂尖。”薑穗勍挑眉一笑,那模樣有幾分挑釁,就像當年在籃球場上打死不服輸的神情。


    微微一哂,他將帶來的合作方案放在桌上,欠身站起,臨去前回頭說道:“這些話,等你看過企劃案、通盤考慮清楚再說。”


    在莊帛宣打開門同時,薑穗勍搶問一句。“這次回來,你想要的是什麽?”


    “商場上的利益,和你要的一樣。”他沒說出真心話。


    “隻有這麽簡單?是不是你打聽出來,穗青在公司上班,想借著合作的機會,和她舊情複燃?”


    莊帛宣頓了頓腳步,旋身,與他麵對麵。“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就算你有這個打算也沒用,穗青已經不上班了。”


    “再重申一次,我並沒有這個打算。”


    看著他信心滿滿的神態,薑穗勍覺得自己好像回到那年的夏天……


    他薑穗勍是個天才,對誰都不服氣,直到遇見莊帛宣、一個窮小子,他身上的球衣是穿過許多年的nike,不過一場球賽、一段對話之後,他成了自己成天掛在嘴裏的學長。


    他服氣他,崇拜他對各種事物的見解與看法,佩服他對未來的自信與計劃,他從沒有昂貴的服飾,卻讓自己看見不妥協的威嚴與氣度,那個時候,他就相信,這號人物必定會飛黃騰達、出類拔萃。


    “你不必再打穗青的主意,她已經不記得你。”


    如果是別人,聽見這種話,他會認定:你們已經分手,她早已將你徹底忘記。


    事實上,穗勍的態度、語氣也的確打算讓他有這樣的認定,隻可惜,他比穗勍所知道的,更清楚穗青的狀況。


    莊帛宣頓了頓,才緩緩說道:“沒關係,我記得她就好。”


    “你的話什麽意思?”薑穗勍反問。意思是不想放手?意思是他想繼續糾纏穗青?意思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肯放過薑家?


    “我沒什麽意思,有空把合作方案看一看吧,你會發現那是互利方案。”撂下話,他不再多說什麽,離開了辦公室。


    第一次,薑穗勍恨透他那股自信,拿起合作企劃書,想也不想就把它丟進垃圾桶。


    接著拿起手機,按下一連串號碼,等待笨穗青接電話。


    他等了很久,心底暗罵:該死,那家夥不會已經把穗青拐出去了吧?


    拿起電話,想讓秘書推掉自己下午的行程,手指停在撥號鍵上,又用力放下話筒。他在做什麽啊,就算莊帛宣是超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分鍾內把穗青拐走。


    再打一通電話,這回足足響過二十聲,薑穗青才接起電話。


    他口氣不善,問:“你去哪裏?”


    “去上廁所啊,我沒把手機帶進去啦。”


    穗青的回答把他的火氣給消弭,他是怎麽了?關心則亂,莊帛宣的出現,讓他神經緊繃了。


    “穗勍,你在生氣嗎?好啦,下次我會記住,上大號的時候把手機帶進去。”薑穗青答得小心翼翼。


    “我沒生氣,最近有沒有陌生人去找你?”


    “陌生人?”她卡了兩下,擠眉弄眼三秒鍾後才回答,“你是指醫師嗎?她不算陌生人吧,是你說,我可以跟她當朋友的。”


    意思是,除了龔亦昕之外沒有別人了?他鬆口氣說:“你當然可以跟龔醫師當朋友,那是我同意過的。”


    他回答得很鴨霸,不曉得的人,還以為穗青是他未成年的女兒。


    “幸好,不然我一個人在醫院很無聊。”


    “如果有不認識的人去找你,你不要和對方說話。”


    她又卡住……兩秒鍾,接著微笑回答,“那今天換了個新護士照顧我,我可不可以跟她說話?”


    這個笨蛋……兩條黑線橫在他額間。他憋憋氣,回答,“可以。”


    “那就好啦,啊啊……有人進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醫師來巡房,我不跟你多聊哦。”說著,趕緊掛掉手機,她很怕穗勍再多問幾句,就會問出破綻。


    薑穗勍歎口氣。穗青是不會說謊的吧,也許他隻是擔心過了頭。


    他並不知道,薑穗青掛掉電話之後,進門的是萬事管秘書,他給她帶來一杯檸檬茶,蜂蜜和檸檬一比一,兌水五倍衝成,很麻煩,但出錢的是老大,而且誰教他的老板向來公私不分。


    接下來,魏秘書給她說冷笑話,並且在笑話當中,探聽到她住的地方以及出院時間。唉……誰讓他的老板總是公私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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